陆徵祥谈和会
袁世凯既随帝制失败而忧殂,中国的政治乃转入段祺瑞之手。段主对德宣战,黎元洪主守中立。段乃要胁议会,黎遂免段职。张勋奉召入京调解黎段,不料他竟自谋复辟。段祺瑞复于马厂誓师,再造共和,回任国务总理,遂于民国六年八月十四日公布对德奥宣战。那时兴老任外交最高委员会委员,也主参战。后来王士珍代段为总理,兴老出任外长。不久段祺瑞复起,其后钱能训又代段组阁,兴老于三次内阁,历任外长。故欧战告终时,兴老以外长出席巴黎和会,为中国首席代表。
当参战命令公布以后,段祺瑞即与日本有西原大借款,又订军事同盟,且有山东问题之换文,对于胶济铁路之日本提议,中国驻日公使答文有云:“欣然同意。”兴老出席巴黎和会,目的首在争回山东的权利,然后乘机取消“二十一条”;然加上这一套参战密约与换文,兴老在巴黎手脚被束。加之事前日本料到中国将走这一步,便先与美国有石井蓝辛(Robert Lansing)之协定(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二日),取得美国承认日本于中国有特殊利益。又与英、法、意等国,有五国谅解,保证在和会中日本可接收德国在山东之权利。
我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共五人,兴老为首席代表,其他四人,为王正廷、顾维钧、施肇基、魏宸组。兴老赴巴黎时,取道日本、美国,藉以探视两国政府的态度。日本政府听说中国首席代表过境,乃盛情招待,想向兴老卖人情。
“当我往巴黎和会时,我由东三省到日本,经过美国往巴黎。魏代表和我同路,带有秘书三人。日本政府闻我要过日本,乃预备盛大欢迎。日皇将设茶会,亲授勋章。外务省特派专车在南满铁路迎接并命车厢加火,因闻陆使畏寒。登车后,车中热度甚高热到二十余度。我和太太并魏使等,都困热不能睡。不料管火的车工,加煤后即熟睡,半夜炭尽火息。黎明,车中温度降至零下五度。温度转变过快,被褥冻得好似铁片。我醒来时,欲坐不能伸腰,头痛、腰部有如刀割,乃敲车厢壁,请太太过来。我说伤了风,腰痛不能起身。魏代表与秘书等都到,太太以为病无危险,只是须一些时候。车到沈阳,即召名医,英美医生都不在家,乃召一日医,用药水按摩腰部,加棉絮包裹,痛稍止,但不能移步。我在旅馆与同人商议,是继续前去,还是电政府请辞。太太与同人都说病势并不妨碍旅程,且政府一时也找不到相当替代的人。同时政府又来电慰问勉励,乃继续登车。上下车都用轿抬。车到马关,即电驻东京使馆,通知日政府,我照医嘱,决不能赴茶会。茶会乃取消。抵横滨,日皇派御医来诊视,早夜两次按摩。日外务省特派专车接我进京。我在东京晤日外相,谈话二十分钟,在中国使馆吃过饭,即回横滨,起碇赴美。在西雅图登岸时周围汽车甚多,我很奇异。后知因前不久汤化龙在该处被刺,美政府乃派多数密探,沿途保护我们。美国招待也很好,各处都派专车迎送。”
一九一九年正月十八日,巴黎和会正式开幕于凡尔赛宫。会场为四巨头所把持:美有威尔逊总统,法有克里孟梭总理,英有乔治首相,意有首相奥龙特。凡尔赛宫建于法王路易十四之时,路易十四骑马铜像矗峙宫前。宫房作品字形,南北两翼,拱卫正宫。南翼名“十七世纪殿”,北翼名“帝国与共和殿”,正宫名“十八世纪殿”。路易十四居正宫。绸帷绣帐,金碧辉煌,数百年后犹可见当时华丽之气。宫后园有数十里,喷泉交射,名花乔木,相映成趣。
“正月二十七日午后三钟,五国会议关于青岛问题,先由秘书通知并密告预备,嘱祥暂避,先派他员前往,藉留余地。法总理一时始来,通知祥,并通知顾王两使出席。五钟余回寓,具悉日本在会竟然要求胶济铁路及其他利益,为无条件之让予。交还中国一层,一字不提。顾使当即声请会中关于胶州问题,应由中国陈说理由后,再行讨论。会长允许。即晚顾使约某国(美国)东方股员晚餐密谈,彼等同以为忧,屡询胶济路与日本有无成议,祥等不能不以实告。彼称我辈即以此为顾虑,今悉果有此事,我辈之帮忙,譬如脚下跳板已经抽去,何以措辞。‘二十一条’之签字为强力所迫,世界共知。至胶济铁路之成议,出于中国自愿,势难更改等语。”
中国代表团在巴黎和会乃展开外交战,战争的情势,绝似近年独裁国家审判反动分子,在未开审时,罪名已定,被告者无论怎样争辩,判官们都是充耳不闻。日本坚决地要求引渡山东特权,美、英、法、意在战时早已应许日本这项要求。和会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是一套法律排场;会中巨头且都以为中国代表碰壁之后,定必退步。再不然便由日本政府直接与中国政府交涉,不怕中国代表不屈服。但不料中国代表团竟屹立不摇。兴老既沉着应战,步骤分明;顾维钧又精通敌情,王正廷也善于运筹策划。他们采纳国内舆情,力为国家争一自生之路。
二月十五日,中国代表团预备山东问题说帖,送交大会,要求山东省之德国权利,直接交还中国。二月二十五日顾维钧谒美总统。四月八日兴老访意首相。五月四日兴老又访比国代表与法国外长,然都以为局势已成,无法挽回。中国代表团又于四月间提出声请废除“二十一条”之说帖,同时且附以希望废除不平等条约之说帖,然皆无成效。五月四日北京学生三千人,游行示威,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先后呈请辞职,教部傅增湘部长也引咎请辞。五月十四日,兴老电询徐总统,请示究竟签字与否。电文云:“祥一九一五年签字在前,若再甘心签字,稍有肺肠,当不至此。惟未奉明令免职以前,关于国际大局,当然应有责任。国人之目前清议可畏,将来之公论尤可畏。究竟应否签字;倘签约时,保留一层亦难如愿,则是否决计不签。时间日迫,关系至钜。闻见所及,合再沥陈。万祈速即裁定,立速电示。”徐世昌竟于六月十日咨行参众两院,辞总统职。两院院长李盛铎、王揖唐赉还咨文,挽请留任。十三日国务总理钱能训又辞职,照准,由龚心湛代理国务总理。二十三日,训令巴黎和会代表团签字。而兴老等则已决议不签约。
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日,《凡尔赛和约》签字于宫中明镜殿。
明镜殿位于凡尔赛正宫后殿。殿为莽沙工程师(Mansart)所建,长七十三公尺,阔约十公尺,高可十三公尺。殿壁镶立十七方大镜,殿顶饰以肋朋(Le Bun)大画七幅,小画二十二幅。游人入殿,所见惟有光与色。画色炫耀于上,琉灯辉煌于中,明镜朗照于下。人在殿内,犹置身琼楼玉宇中,一身幻成数身。
六月二十八日,午后三点,协约国代表,礼服礼帽,齐集明镜殿。经过半年会议的和约,于今由二十七国代表正式签字。中国代表却缺席不到。同日兴老与顾、王、魏四人联名政府,引咎辞职。电文云:“此事我国节节退让:最初主张注入约内,不允;改附约后,又不允;改在约外,又不允;改为仅用声明,不用保留字样,又不允;不得已,改为临时分函声明,不能因签字而有妨将来之提请重议云云。岂知至今午时,完全被拒。此事于我国领土完全,及前途安危,关系至钜。祥等所以始终未敢放松者,因欲使此问题留一生机,亦免使所提他项希望条件,生不祥影响。不料大会专横至此,竟不稍顾我国家纤微体面,曷胜愤慨。……窃查祥等猥以菲材,谬膺重任,来欧半载,事与愿违,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由此以往,利害得失,尚难逆睹。要皆由祥等奉职无状,致贻我政府主座及全国之忧。乞即明令开去祥外交总长委员长,及廷钧组等差缺,一并交付惩戒。”
不但“交付惩戒”谈不到,连准予辞职政府也不能办,而且政府还承认不签字为对;因全国反日情绪极为激烈,各地民众示威,焚毁日货。乃于七月十日,外交部正式发表不签字命令。奥国条约,则于九月十五日,参加签字。同日,大总统宣言,中华民国与协约国一致对德奥战争终了。兴老即由巴黎经意大利回国。
“我从巴黎和会回来,船到吴淞口,岸上立几千人,打着旗。旗字大书‘不签字’、‘欢迎不签字代表’。船主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明了民众是反对还是欢迎。那是午后五点,我正在剃胡子。船主托人告诉我,请加谨慎。我说他们既是欢迎必然无事。赶到吴淞口的人,以为我将在吴淞登岸,我们的船却直驶上海。吴淞口的人都已赶回上海。上海的几位朋友走来欢迎,都不能近前,因岸上的人多极了。当晚我就乘车去北京。车站站长请见,言民众都围在车站外,可否让他们进站。我说当然让他们进来。我往火车站,一路水泄不通。巡警与秘书等,沿途大喊,让陆专使登车。登车后在车上出见民众。他们喊说:‘欢迎不签字的代表。’我答说:‘不签字一事,我不知办得对否;因政府命我签字,我没有签。你们既然欢迎,我想大约没有做错。’民众喊:‘不用跟日本人直接谈判。’我说:‘这一点请各位放心。我既没有签字,即是拒绝谈判。’民众乃欢呼。当夜,每一车站都有如山的民众,愿见专使,我因疲乏,已就寝,请魏代表接见民众,代为致谢。抵北京时,各使馆人员来站欢迎,都没有能够上前握手,因大众拥挤异常。第二天,各使馆又再来补礼致贺。
“但我到北京以后,山东人民代表,每日一队往见徐总统,言因陆代表不签字,山东人受尽日本人的报复,苦不可言。代表在总统府前,有号啕痛哭的,总统也无话可说,叫他们来找我。我答复他们说:‘对山东人民所受的苦,我自觉抱歉。自问实在对不起山东人,并且也对不起政府,因为政府命我签字。不过当我回国时,各地都表示欢迎。我不签字,得罪了山东人;签字,全国人受害,请诸位自加计较,诸位回去不必向人详说这一切,只说陆代表跟山东人一齐受苦。'”
“跟山东人一齐受苦”,兴老便辞外交总长职,从此绝迹于仕途。后来虽再出任瑞士公使,那已是因在瑞士调养夫人的病,就地兼职而已。巴黎和会的刺激较比二十一条件的刺激更大。二十一条件谈判时,所感触的是一个霸道国家的强横。然而究竟是一个强国的霸道,不足动摇老外交家的信心。巴黎和会乃国际主张正义的会议,乃竟欺弱媚强,使我国无申冤的余地。兴老于是感到世界正义终无伸张之日,而且国内南北战争,直皖与直奉之大动干戈,又使他感到国事也没有可以乐观的日子。于是便于民国九年十二月辞外长职,放弃政治生涯。
罗光:《陆徵祥传》,台湾商务印书馆196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