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爱重生:周旋1946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两个父亲

曾国藩曾说过,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不“懂得”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细。事情都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繁琐细碎。所谓专业,无非是能精确地处理每个细节。目无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实做事,只怕会距离稳重成熟越来越远。

顾倾城汇报完军务,离开江静舟办公室。

江静舟吁了口气,将头靠在椅背上,微闭上眼。他在回忆今天自己去见胡文轩的情景,他习惯性地将自己上午在那里的言行又暗暗在心头捋了一遍,确认没有太大的纰漏,才放下心来。

他不能确定胡文轩将以什么样的态度配合自己的行动。关于解救红色特工虞水蓉的行动,是上级组织交给他们飓风小组的一项重要任务。在老家拍发来的第一封电报中,明确指出卧底在日伪机构化名为柳芊倩的女子,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她就是飓风小组一直以来的隐形成员——霞表姐,在抗战时期为我党输送了大量的日伪情报。抗战胜利后,她因为所供职的日资机构为间谍组织,受到牵连被捕入狱。时逢国民政府惩治汉奸条例出台,军统局担负着清查甄别汉奸、伪特的任务,此番解救她出狱就成为迫在眉睫的一件事情。而如何能顺利解救她出狱,又不暴露她的真实身份,曾经是让江静舟很费深思的事情。

却不料风波陡起,疑云再现。老家紧接着发来了第二封电报,指示江静舟的飓风小组不得直接插手解救“霞表姐”的行动,而必须设法巧妙地将柳芊倩的身份和现状透露给军统上海站,说明她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中统局在日伪特务机构的卧底,从而利用他们的力量将她解救出狱。

可是这样一来,军统局必然要彻查柳芊倩的过往经历,那又如何确保柳芊倩作为我党卧底的身份不被暴露呢?

鉴于此种困惑和担心,许若飞自然要质疑这第二封电报的确定无误性,所以背着江静舟给老家拍发电报提出询问,却不料老家即刻回复了第三封电报,不仅依旧强调飓风小组应立即将柳的信息透露给军统局,而且再三强调一个纪律——严令飓风小组不得亲自插手解救柳的任何行动!这封电文措辞严厉,其中蕴含的命令决绝之态度也是少有的。

其实和他的属下一样,江静舟也想不明白其中的奥秘。但是作为资深特工,行动组的负责人,他不但要无条件服从上级的指示,还要约束底下人不得造次。最难的,还要以恰当的方式将此信息渗透给军统一方。于是,他选择了和胡文轩的直接摊牌,只为这项行动牵扯到的主人公,是他们两人的重要故交。

这究竟是难得的机遇巧合,还是一场无法预知险情的必然开始呢?江静舟的心中实在没底。也许,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但是事关于她——虞水蓉,江静舟无论如何难以平静下来心绪!

是的,虞水蓉!这个容貌、才干、信念都极为不平凡的女人,这个和自己有过难解旧情的女人,这个有缘相聚却无缘靠近,缘尽分手后却毕生痴念的女人!

“莲莲,我该如何护你周全?”江静舟喃喃自语着。三年前两人分别时的难忘一幕,此刻又闯入到他的脑海。

一九四二年的陪都重庆,一个僻静街道的咖啡屋中,江静舟和虞水蓉相约见面。当年他们“离异”分手后,近十年未见,后来虽然重逢,在南京、上海、重庆等地相互配合从事谍报工作,但是由于环境严峻,任务繁重,两人绝少有单独约会的机会,更没有时间畅述私情。

当时,因着秘密工作纪律,作为飓风小组的负责人,江静舟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和自己有过难言的纠结情缘的人,还有一层秘密身份,她就是那个多次为他们小组提供日伪绝密情报的本小组的隐形成员——霞表姐。只知道她是卧底中统和日伪机构的我方人员,曾多次和时任淞沪师情报处处长的他合他作。鉴于工作的特殊性,往日的旧情难续,两人都是痛苦纠结万分。

此次,虞水蓉约江静舟见面,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已经参加了远征军,即将赴缅作战。

虞水蓉还是那样清丽脱俗,她的美丽何时何地都散发着夺人的光彩。但是如今看在江静舟眼中的,满满的是一个温柔娴静女人浓浓的哀愁。

她似乎也有很多话要对他讲,可是两人碰面不到五分钟,刺耳的防空警报陡然间响起。江静舟拉着虞水蓉冲出咖啡屋,随着避难的人流进入到附近的一个防空洞中。

没想到这场空袭时间是那样的长。渐渐的,防空洞中有人因为恐惧开始哭泣,空气也越来越令人气紧。

身处这种境地,逼仄的环境,拥挤的人流,裹挟其中的江、虞二人几乎贴面站立,互相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他们似乎忘却了时空,彼此都忆起往事。

虞水蓉身上好闻的味道丝丝传入江静舟的嗅觉中,令他有瞬间陶醉的感觉。其实谁又能相信?结婚三年,两人如此亲密接触,竟然是头一遭!

只为那场婚姻就是一种伪装,而非真情,掩护着他能够进入到她表哥的军队任职,也掩护着二人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搜集情报,传回老家。

三年尴尬别扭的假婚姻让两人心力交悴,当他们终于挣脱那个桎梏的时候,才明白彼此的心上都是挣扎的痕迹,情伤累累……

此时的江静舟纠结难耐,他在默默忍受着防空洞越来越稀薄污浊空气的侵袭,也在暗暗抵御着向心爱的人坦述心曲的冲动。

虞水蓉似乎察觉到什么,其实她的内心何尝不是百转千回般情思暗涌?她轻启朱唇,吐气如兰:“致远,你今天想对我说什么吗?在这里……方便说吗?”

江静舟微笑摇头:“此刻,我只想千万别出事才好。这场空袭快快过去,往日那些防空洞惨案不要重现……怎样护你周全才对?”

他拉虞水蓉到自己左方,那里离一个通道更近些,能多一点空气流通。

虞水蓉深情地望着自己从少女时代就暗恋的男人,这个总像和自己无缘的男人,这个和自己空守三年假夫妻名分,朝夕相处,却守身如玉的男人,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轻声呢喃:“此刻死了,我也无憾了……你懂!”

自己暗藏心底的女人用温婉柔顺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却让江静舟瞬间萌生出军旅男儿的豪情,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给她最有力的鼓励:“别怕,马上就会过去,我们都会活下来的!我在想,有些话,要到一定时间才该对你讲,起码那时不再有空袭,不再有死亡和流血……”

漫长难捱的空袭终于结束,但是两人留给彼此这次约会的时间也到了。出了防空洞,他们依依惜别,江静舟终于没能说出自己即将奔赴异国战场的事情。

望着虞水蓉渐行渐远的倩影,他的心中却欣慰莫名:“多美的女人啊!她天生应该属于和平,属于世界上最美好的时代,而不是让她去面对流血、牺牲,让她伤悲、流泪!”

三年过去后的今天,抗战结束,和平却还似乎遥远。江静舟如今又要面对如何解救心上人的困境和迷局。

“无论如何,莲莲,我都要护你周全!”他轻声呼唤着她的小名,暗暗咬紧了唇。

同一时刻,胡文轩在办公室里也正一遍遍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

唉,怎能忘记?当年在广州,他还未来得及弄明白盟弟江静舟的政治身份,那场重大的打击就向他袭来。

江静舟竟然突然牵手虞水蓉。

虽然有些蛛丝马迹,但是在胡文轩眼中,起码是缺乏太多的合理性和应有的感情基础,江、虞二人就突然走到了一起!

当虞水蓉将自己已经和江静舟订婚,两人即将赴虞水蓉表哥封正烈独立团任职的事情告诉他时,胡文轩无比震惊,精神几乎崩溃!

自己暗恋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的爱人,即将被自己最好的兄弟夺走,这份心痛让胡文轩差点吐血。

他拔出枪,冲到江静舟的宿舍找他理论,甚至是想和他决斗!士可杀,不可辱;朋友妻,不可欺!他要向他的盟弟要个说法!

他没有找到江静舟,他似乎失踪了,但是却被盟兄程鹏霖拦下。

胡文轩记得当时自己红着眼睛对盟兄吼道:“江静舟夺人所爱,不是义不义气的问题,我敢断定,他一定是共产党!他这是在践行‘共产共妻’的德行!”

可悲的是,不但自己的盟兄怒斥了他此番话的荒谬和绝情,就连虞水蓉,也直言告诉他:你胡文轩完全是单恋情结,我虞水蓉从来没爱过你,我爱的是江静舟,过去就是,从来就是,永远会是!

胡文轩完全败北,如同一只斗败的公鸡,沮丧绝望。

转机似乎后面出现过,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半年后,双双到表哥封正烈189师独立团任职的江静舟和虞水蓉宣布结婚。程鹏霖和胡文轩都收到了请柬。

胡文轩自然没去,他独自将自己关在宿舍里生闷气,却意外得知有江静舟的亲戚来找。

当两个农家妹子打扮的年轻女子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女童出现在他面前时,胡文轩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驾车将两个女人和那个女童带到了江、虞成婚的那个教堂,亲眼看到了一场好戏。

那一刻,身着新郎服装的江静舟吃惊而惶恐的面容,那两个农家女伤心愤恨的神情,还有虞水蓉的无奈与尴尬……一切都让他感到快意和舒畅。

但是他的计划却没有得逞。首先是自己的盟兄程鹏霖出面安抚了两个农家女,紧接着他又拉着胡文轩一起,将她们带离了婚礼现场。

胡文轩终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在他和程鹏霖任职的军中招待所里,大哥接过女人手中的孩子,塞到他的手中,让他带孩子出去买点吃的。而大哥自己却关上门,在独自询问着两个农家女一些话题。

胡文轩知道大哥对老三的一贯偏心,但是终究未敢违拗他的意思。他抱着女孩在街上转了一圈,奇怪的是,这个孩子和自己好似天生有缘,她一直静静窝在他的怀中,不哭也不闹。

这是胡文轩第一次抱孩子,这个眉间有着胭脂红痣的女孩,从此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当时自然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养父女结缘六十年的开始,只是女孩身上好闻的奶香味,给从未做过父亲的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他不知道自己大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那两个从湖南乡下来的年轻女子,不久她们就很快消失了。程鹏霖对所有的人解释了这件事情:两个女子都是江静舟的远房表妹,因为家乡遭遇兵乱,来广东投亲的,他已经帮忙安排了合适的去处。

胡文轩自然不信,但是却无可奈何,大哥就是他的上司,也如他们的家长一般。

程鹏霖随后将两个盟弟叫到了一起,让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和解,并发下重誓,此生不得因女人之事再起事端!大哥甚至放下狠话:以后要让他知道两个弟弟为女人再次萧墙祸起,他就会用长兄身份予以制裁,断绝关系。

从那以后,胡文轩和江静舟形成了一种默契,当着自己大哥的面,不再提及女人话题。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后来很长一段时期。

抗战中期,程鹏霖壮烈殉国在中条山战役中,当时在上海分别从事谍报工作的胡文轩和江静舟十分伤心,两人暂时捐弃前嫌,一同遥祭过盟兄。胡文轩发誓将大哥的灵牌永远带在身边,每年逢他的忌日必要祭奠;江静舟则将程鹏霖唯一的后人——他的儿子程睿接到身边,将他培养成了一名情报军官。目前,程睿为他手下的情报处处长。当然,胡文轩并不知道,程睿已经被江静舟暗中发展为自己组织的人,他如今也是飓风小组的四个基干组员之一,和许若飞一样,成为江静舟重要的左膀右臂。

其实当年江静舟和虞水蓉结婚后,胡文轩就时常暗中观察这对夫妇的情形,他总有种预感,江静舟是抱着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接近虞水蓉的,一定是为了能到虞水蓉表兄的部队任职,甚至是卧底,才会给虞水蓉这段婚姻。如果他猜测的不错,那么虞水蓉这个纯情女子就是上了江静舟这个“共党嫌疑分子”的当了,他胡文轩就要在暗中保护虞水蓉,随时解救她,帮助她挣脱江静舟为她编织的婚姻迷网。

不幸的是,他看到江、虞二人琴瑟和谐,如胶似漆,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的。他除了生闷气外,就是一个人关起门来喝闷酒。他给自己的老师兼长辈,黄埔教官出身,现任126师某处长的贾翊锟写信说明了现状,很快,他就调离了广东,去126师所在地任职。时空相隔,不听,不看,不想,心头的创伤即使不能很快愈合,起码能得到独自舔舐伤口,暗暗在心底疗伤的机会。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如梭般划过去,白云苍狗,瞬息轮回。可是谁又会料到,那场看似恩爱的婚姻却危机暗伏呢?

三年后,胡文轩竟然有机会来到封正烈升任旅长的189师混成旅情报科工作,担任情报参谋,他沮丧地看到,江静舟竟然进步不慢,和他军衔相当,却已经是情报科副科长。哼!还不是仗着他的裙带关系谋得的这个位置?胡文轩对此简直是嗤之以鼻。

但目睹旅长封正烈和身为他下属的江静舟是惺惺相惜,他又是极端不平衡。封正烈显然十分欣赏和爱护这位黄埔出身的猛将,在各种场合,他都不加掩饰自己对江静舟的喜爱和提携之情。胡文轩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却又无可奈何。

江、胡二人再次成为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军旅人,因为“情敌”历史所致,两人几乎已是陌路,往日的兄弟情分已经被此番恩怨纠葛弄得狼狈不堪。

胡文轩自认不是心胸大度的人,但他更自得骄傲于自己对党国事业的忠诚,和拥有一双天然的适合做特工的敏感多疑、却不乏先见先知的锐利眼睛。对于江静舟,他早已疑云在胸,此刻更是睁大双眼,留心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心中有刺,骨鲠在喉,总会有蛛丝马迹落在他的眼中。起码在他胡文轩的感觉中,江静舟相当的可疑。

他身为情报科重要骨干,对各路军阀间的军事情报获取分析十分及时到位,但一涉及共党方面的情报,他就变得迟钝拖延起来,很少会有突破性进展。更加令人费解的是,189师混成旅及相邻几支作战部队的行踪似乎毫无秘密可言,屡被共军部队侦知,几次交手下来,这边吃了大亏。旅长封正烈很是恼火,勒令情报科、行动科彻查军事泄密的缘由,终是毫无线索,不了了之。

正当胡文轩绞尽脑汁在搜集江静舟通共的证据时,一场令他目瞪口呆的大变故又发生了。

江静舟和虞水蓉的婚姻出了问题,两人从冷战到当众争吵厮闹,一个是情报科副科长,一个是电讯科副科长,一对夫妇,两个副科长,为了家庭琐事闹的是沸沸扬扬。最后在众人惊诧的眼光中,两人竟然公开离异,随后虞水蓉负气离开了189师,后来据闻是她和一个中统局的高级军官好上了,一起调往上层任职。这也是传说中两人分手的真实原因所在。

胡文轩深爱虞水蓉,他当然不相信在他心中冰清玉洁的她会红杏出墙,他认定是江静舟的“通匪”行径败露,虞水蓉才会离开。他只是苦无证据来揭露。

但令胡文轩沮丧的是,不仅他不可能扳倒江静舟,而且经过这件事情,江静舟的仕途反而更加顺畅起来!他和封旅长的感情非但没有因为婚姻失败而疏远,封出于对江静舟的才华和能力的赏识,对自己表妹无情离去之事的愧疚,格外对江静舟青眼有加,更加关怀提携起来,还显露出对他越来越信任的苗头。

胡文轩无疑是特立独行。不管别人是怎样一种说法,他坚持认定那个温柔痴情的女人一定是心碎神伤离去的,她一定是无辜的,也一定是无奈的!

不同于大家一边倒偏向同情江静舟,胡文轩选择理解和支持虞水蓉的做法,只为他对江静舟始终保持着怀疑和警惕。他身上的异党气味是自己一直跟踪他、调查他、揭露他的缘由所在!

更何况,后面这个绝情男人的一切行为更是让胡文轩瞠目、不齿:和虞水蓉不过离异半年,江静舟就走入另一场更加耀眼喧哗的婚姻中,再娶娇妻,生儿育女,调到一个更有前途的部队任职,过起愈加滋润的小日子!

每念及此,胡文轩就会扼腕长叹,愤恨不已。

“阿莲,如果我能预料到那是一场悲剧,我绝不会允许江静舟那个绝情小子染指你半分!我会拼出命来阻止那分明是一场阴谋的婚姻……”直到今日,胡文轩还是无法继续回忆那些往事,那场婚姻的以后走向。

他甩甩头,甩掉那些痛苦的记忆,让那段时空跳跃过去,又记起那个温婉的女子在涅槃重生后和自己再次相处时的情景。

十年过去,消失已久的虞水蓉在抗战中期和他们再次相遇于上海,各自的身份都是那样的玄妙难言。

她是中统局卧底在日伪机关的谍报人员;他是军统局的一名优秀特工,而那个绝情男人——江静舟,则是189师的情报处长,负责在上海为本部收集日伪情报。三个情感纠缠不清的人,如今却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都潜伏拼杀于隐蔽战线,在不同的位置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没有机会去梳理过去的恩怨,也没有时间去纠缠往日的情仇,毕竟是全面抗日、一致对外时期,身为军人,尤其是谍报人员身份的江、胡、虞三人心照不宣地放下了前尘旧恨,个人恩怨,出色地合作在一起,共同征战于抗日隐蔽战场上。他们相携相助,很好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当胡文轩在紧张严酷的工作中忙碌,几乎淡忘了三人间旧情纠葛之往事时,一切事情也在慢慢发生、发展、归于平静——江静舟又离开上海,参加远征军远赴异国战场;虞水蓉身份特殊敏感,在一次情报交接后,再次神秘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一直到了今天,风波再起,旧情又忆。胡文轩怎么都不会想到,此生还会有机会和江静舟联手,搭救那个叫虞水蓉的女人!

这是缘,还是怨?这份难言难解的旧情网,难道此生要生生把三人困死缠死么?胡文轩忍不住仰天长叹。

无论如何,人是要救的!

“阿莲,我不管别人是何动机,也不论你的真实身份究竟如何,我只知道,你如今落难了,我胡鉴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不但要救你,还一定要让你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胡文轩喃喃自语般发着誓言,沉浸于往事追忆中的他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副官陈玮进来走到他身前时,他才猛然惊醒。

“老板,约定的时间到了,咱们就出发吗?”

胡文轩点头,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军装,正在犹豫要不要换身便服才去,却突然记起上午江静舟来时军装严谨、高傲跋扈的模样。

“哼!就你是将军身份么?你这个飞扬跋扈的江致远!”他在心中嘀咕,暗自计较着。

“还是穿了军装去赴约比较好!那个狂傲的家伙一向爱以职业军人范儿压人,无非是想显摆他在野战军中任职时间长的缘故。可是那又怎样?一样的军装,一样的军衔,谁又不比谁矮半头?对,还是彼此戎装相见比较好,不能让那个狂狷小子在气势上首先压我一头!”撇撇嘴,冷笑着哼过几声,胡文轩站长认真整理好军容,看看镜中的自己一身戎装,满脸正气的样子,很自得也很傲然,于是信心满满地出发了。

踩着点来到约定好的美琪咖啡屋,看到江静舟的第一眼,胡文轩就懊悔泄气起来。

看来自己又棋输一着,不该穿军服来的!

一向爱以军装示人的江静舟今天居然换了一身便装,深褐色的皮质猎装,上衣襟微敞着,露出里面黑色的高领毛衫,黑色的马裤束在长筒靴中,一副跑马看花归来的慵懒。只见他斜倚在高靠背的沙发中,头微微扬起,一只手轻夹根香烟,另一只手在玩弄着敲击沙发,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吞云吐雾的快意中。

这哪里像是处在准备商讨救人大计的微妙危急时刻,倒分明是一幅懒散舒适的休闲形象。

没法退却,胡文轩板着面孔走到他的面前。

江静舟夸张地上下打量了胡文轩一番,看着他戎装严正的模样,不由得嘴角上扬,很有意味地笑了一下。

“你?!”胡文轩果然敏感,不禁皱眉:“我可发现了,每当你江致远露出这样怪怪的笑容,准没好事!”

江静舟没理会他的揶揄,又伸头向他背后看了看,只见跟随他进来的副官陈玮和自己的副官许若飞一起,坐到咖啡店的门口的那张桌子上,不动声色间做着警戒工作。

“你又在找什么?”胡文轩不耐烦地问。

江静舟嘿嘿一笑,竟然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来:“我在看你的身后,是否跟着卫队、保镖、警卫营什么的?”

“江致远你什么意思啊?”

“看你穿的如此威风凛凛的,我还以为你要带上大队人马来此地施展你们军统局的老套路呢?戒严乎?搜查乎?干仗乎?”

“江致远!”

“不是我说你,文轩兄,我不过是约你到这个咖啡屋来谈点事,至于穿成这样吗?哦,显摆自己是将军?穿了这身皮出来专门吓老百姓的?唉,有点夸张了吧,我的二哥!”他明明是戏谑的语气,面上却故意做出一副痛心无奈状。

“够了!”胡文轩忍无可忍了:“你有正经事相商吗?若在这里扯闲篇,我可没工夫奉陪!”他做出欲走状。

“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这点倒一点没变!嘁,不过是一句玩笑而已!”话音未落,一叠东西已经递到胡文轩的眼前。

许若飞和陈玮坐在门边的座位上,边抽着烟边聊天。却见一个女孩静静走了进来,她身穿一身淡苹果绿色的洋装,文静秀美。

陈玮正要招手让咖啡店老板去阻拦她,许若飞拉住了他,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自己起身上前,招呼女孩坐到他们身后的咖啡座中。

曾国藩曾说过,天下大事,必做于细。不“懂得”事的人,只知其大,不知其细。事情都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繁琐细碎。所谓专业,无非是能精确地处理每个细节。目无余子,欲取天下,非但不能踏实做事,只怕会距离稳重成熟越来越远。

互相沟通了救人计划,两人心底都有了数。

胡文轩满腹犹疑,自然现在脸上就是满脸狐疑之色:“看这阵势,这次貌似完全靠我们这方救她出狱了?这有点不符合你江致远一贯的做派呀!”

“哎,你救我救都是救,把人捞出来才是硬道理!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的计划很完善,你们的身份更贴切,如此而已!”江静舟也不看他,手中继续玩弄着香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我总有点怀疑……”

“你一向多疑,这是你的自身问题,也是你们这一行的职业病!这个我可没办法解决。”

“谁让你解决了?我的意思是,你方完全配合我的方案,这样顺溜……这种态度我有点不习惯!”

“哦?依你之见,我们该怎样做?搞点鬼,下个套,捣点乱?你就舒服了?也不怀疑了,什么毛病!”江静舟又对他白眼了。

“是落下毛病了!这么多年,就像你江致远见面讽刺挖苦我很正常,你要是刻意恭维我,我倒要怀疑了?”胡文轩倒是实话实说。

“哈!胡文轩你还真有点受虐狂的味道呢?那好吧,你爱干不干,不干就算!撕了这计划,我可以重新找合作者!”

江静舟说着,真的伸手向着茶桌上那叠两人都刚签过字的计划。他狂傲自得的样子让胡文轩肯定是不舒服了,但是依他对江静舟能量的了解,这小子倒也不是无的放矢!事关解救心上人,胡文轩才不想和他无谓置气,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何况自己已经暗中有了计划……

胡文轩一把将文件抢到手中,斜睨着对方:“这可不行!这件事情既然谈妥,就和你没太大关系了!就好比我将来捞人出来,她的一切也都和你没关了!泼出去的水,还能收回来吗?想当年,你可是把这盆水毫不留情地泼出去了,不是吗?”

江静舟又白了他一眼,不再答话。两个盟兄弟上面这番对话却像是火药味都融化在往日兄弟情分的熟悉和相知中了。

胡文轩理解为戳到他软肋了,就得意一笑,拿了文件欲告辞,却被他用话拦下了:“别急着走呀,文轩兄,还要让你见一个人呢!”他的笑容很诡秘。

胡文轩敏感地忙望向四周,当然就会看到了坐在两个副官不远处位置上的女孩。

“让我见谁?哦,一个姑娘?致远,是你的什么人呀?不会是……老天,我亲爱的三弟,你又有新欢了?这频率也太……”

“胡文轩,给我闭上你那张嘴!”江静舟的雷霆之怒仿佛信手拈来般轻松而至。

胡文轩愣住了,不知道他突然变脸所为何来,却听得那人又紧接着放缓口气道:“你先好好看清楚那人是谁,再张口说话吧!”

他伸手高声招呼:“丫头快过来吧!”

一切都是那样令人不可置信。胡文轩呆呆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少女。

似曾相识的脸庞,熟悉亲切的笑容,那副多少年来在自己梦中漂浮的神情模样,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特征,那颗淡红色的梅花瓣形状的朱砂痣!

“天哪!阿梅?阿梅!是你吗?”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自己心中发出来,那一定不是自己的声音,他胡文轩何时有这般的柔情似水了?

“爸爸,是我,您的阿梅!”女孩的娇柔声音是那样的熟悉。是的,容颜可以改换,可是那温柔到心底的声音却十几年来就深深镌刻在为父之人的心底,从来不曾消失,不会远去。

胡文轩几乎是冲到女孩面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父女相拥而泣。

江静舟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当然明白此时这对养父女的感情是很真挚的,但是仍有一丝丝醋意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是的,胡文轩当年也许出于他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将年仅四岁的小沁梅留在身边,养大成人。最初他可能是有着针对自己的确定目标,但是八年的朝夕相处,相亲相依,他和孩子之间自然形成了真挚牢固的父女亲情。从方方面面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胡文轩对沁梅是怀有深厚浓重的感情的,可能连胡文轩他自己都没料到,他无意中剥夺了江静舟的父爱,但是同时也代替他给予了女孩另一份深情的父爱。

后来在抗战时期,地下组织通过潜伏在胡文轩身边的我方人员,利用机缘巧合,将沁梅巧妙地带走,送回到根据地,回到她母亲的身边。江静舟也从那位卧底同志口中得知,回到上海的胡文轩得知沁梅失踪,千方百计寻找而未果,他曾经痛不欲生,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但是毕竟自己是沁梅的生身之父。此刻,看着两人这样的父女深情,江静舟又有点自嘲和感慨:自己是否太过冷漠和矜持了?你看人家胡文轩,见到久别的女儿,就那样冲上前去,没半点迟疑,几乎是有点霸道地一把把孩子搂在了怀中。对比自己,看到亲生骨肉站在眼前,也曾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却那样僵硬地将手停在了半空中!

唉,想想也是啊!毕竟人家父女在一起生活过八年,可自己呢?想到这里,他无奈地摇头苦笑,心中再次泛起一阵酸楚的浪潮。

父女俩拥抱了好久,才松开手来,但是两双手还是紧紧拉在一起。

胡文轩边擦着眼角的泪水,边端详着女孩,不停地感慨:“阿梅,你这丫头,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你不要你这个老爸了吗?没良心的丫头,我白养你了!”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责问,不如说是在向女儿撒娇。露出这样真情一面的胡文轩,让曾和他有过兄弟缘分多年的江静舟都觉得诧异和感动。

“爸,您才不老呢,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和六年前一模一样!您不会老的,我不准您老!”沁梅对养父的半安慰半哄劝的娇憨语气也是那样的亲切自然。

“咳咳……”江静舟忍不住咳了几声,他自己都听出这其中满含酸意。

沁梅这才注意到自己父亲尴尬不自然的表情,暗暗吐了下舌。

这咳声也让胡文轩醒悟过来,这个江静舟还在身边!他的情绪也平静下来,拉着沁梅坐下,让她依在自己身边,又回望江静舟,这才想起一个让他疑惑不解的问题:“咦?奇怪呀,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和阿梅在一处呢?”

江静舟还未答言,沁梅已经忍不住要说什么的样子,她看看两位长辈,神秘地一笑:“您二位都是我的亲人,我是寻亲来的!”

胡文轩不理会养女的娇语巧笑,直视着江静舟,仿佛坚持向他要着答案。

江静舟根本不看他,还是优哉游哉的神情,他无所谓地一笑:“你先问问这孩子,她应该叫我什么?”

胡文轩这才用狐疑的眼光看向沁梅。

沁梅腼腆地笑笑:“表叔!”

胡文轩有点不可思议地又看江静舟:“她叫你什么?”

“表叔!”沁梅忙又叫了一声。

胡文轩挠挠头,又摇摇头:“不对!你们没有单独接触过呀?没理由啊!致远,在上海时你们是见过一面的,可是那时阿梅还小呢!后来……后来你又参加远征军去了缅甸那么久,这不过才回国半年,又从哪里寻到我这个大宝贝的?”

“胡少将一向多疑,我其实都懒得和你解释,反正你也未必信,我又何必多言?”江静舟淡然一笑,撇撇嘴。

胡文轩又着急了:“你这个人怎么总这样啊?欺负我让着你是吧?如今可是当着孩子的面……”

“爸爸,我来解释……”

沁梅的话却被养父拦住:“我还是更想听江少将的解释!”

“好吧,都说过算是当着孩子的面。”江静舟也算配合的样子:“我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和丫头没接触过?你难道忘了吗,你曾经亲自将她带到我身边,告诉我,你认定,她应该和我有血缘关系?”

他的笑里含着嘲笑和蔑视,胡文轩看看沁梅,心里难免有点尴尬。

江静舟继续用揶揄口气道:“其实我很明白你的用意,文轩兄!虽然我并不想满足你一些不高尚的想法和推测!但是,我心里也明白,沁梅她就是我的亲戚小辈。这点当年大哥也给我说了很多情况,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所以当时在南京,后来在上海,我都在暗中关注着孩子的一切!你以为你将她藏在你的府邸,藏在德国人办的教会学校中,我就完全失去了她的信息了吗?”

“好好好!你是搞特工的,我知道你的本事!”不知为什么,当着沁梅的面,胡文轩息事宁人的想法充斥心间,他似乎莫名其妙就失去了和江静舟斗法的兴趣。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眼前这个狂狷的将军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你这个所谓的孩子的监护人都作为了什么?虽然你是因公离开上海,留下的这个孩子却遭遇了意外。老天有眼啊,让她安然无恙,后来我手下的人,又能找到她的线索……可以这样说吧,功夫不负有心人,你这个当养父的,可以忘却孩子的问题,我这个也算她长辈的人,却不能不时刻留心她的下落!”

“谁说我忘却孩子了?我也是……”胡文轩急于争辩,江静舟挥手制止住他,继续道:“这次她从重庆过来的一路情况,和她这些年的境遇,得空让丫头讲给你听吧。”

他的语气转而戏谑中带有犀利的味道:“至于她该叫我什么,也请你胡站长审核一下吧!我的叔伯姊妹的孩子,你认为应该称呼我什么呢?”

“叫表叔不对吗?”沁梅貌似懵懂地望着胡文轩。

“呃,这个……”胡文轩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

“丫头别着急,让你这个爸爸好好掂量寻思一番,估计他是在嘀咕计较他心中的那点小九九呢。”

“啊?是什么小九九?”沁梅笑着问道,胡文轩更加纠结难堪起来。

“你这个爸爸脸皮薄,不好意思说?那么我来告诉你吧,丫头!”江静舟狡黠地笑了,他拉过沁梅坐到自己身边:“你这个爸爸以前总有个心结,他一直在想证明一件事情——虽然也许是匪夷所思、子虚乌有,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他那一根筋上来,估计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那就是,丫头你应该和我的关系更近一些,比如可能是亲生父女什么的……”

“江致远!”胡文轩忍无可忍,终于对着江静舟怒喝起来:“你当着孩子的面儿,能少胡说八道吗?”他气得脸有点发白,殊不知此刻江静舟想要的效果已经达到。

但是胡文轩也绝非等闲之辈,他的智慧也会在绝境处开出奇葩。“亲生父女”这个词汇如今给了他灵感,他要对江静舟发起反击。

他伸手拉沁梅回到自己这方坐下,又冷笑着看向江静舟:“江致远,你少在这里心底阴暗地挑拨离间了!听听你的这种语气,一口一个‘你这个爸爸’,你这羡慕嫉妒恨的心思是昭然若揭啊。我会认为沁梅是你的亲生女儿?嘁!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别忘了,她叫阿梅,是我亲手养大的女儿!”

他拉着沁梅的手,用力摇了摇,又挂了嘲讽的笑意对着江静舟:“而且,你不至于吧,还要和我抢女儿?我的风流倜傥、潇洒如意的江师长,江少将!您可是幸福美满,儿女成双的人呐。你的亲生女儿不是宁兰吗?那个让你娇惯无比的小丫头?”

他又故意对着沁梅笑了:“丫头啊,你才来,见过你……呃,表叔的宝贝女儿了吗?江宁兰,那可是集多少人宠爱为一身的小公主啊。尤其是你这位表叔,爱女那可是出了名的!对他那个姑娘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他望着江静舟,勇敢地嘲笑着他:“我就常说,你江致远在别人面前是狂狷跋扈的将军,唯有在自己女儿面前,就变成一个没脾气的……佣人啦!哈哈哈!”他说的自己都大笑起来。

这次轮到江静舟不自在了,他盯着胡文轩,微微摇头,带点无可奈何的冷笑:“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为什么,当着沁梅的面,听胡文轩大肆宣扬自己对小女儿宁兰的宠爱,江静舟就是觉得有点别扭的感觉。他不自觉看了一下沁梅的表情,微微咬唇不语。

胡文轩却瞬间觉得自己完胜。

但是穷寇莫追的道理胡站长还是懂的,此刻见好就收。他不理会江静舟的诘问,带着宠溺的微笑看着沁梅:“丫头,快讲讲你这些年的经历,爸爸心里是一刻也放不下的。”

“那年您突然离开上海,方城叔叔去看我……”沁梅开始回忆着。

江静舟站起身来,做出上洗手间的模样离开,给这对养父女留下一段独处的空间。

沁梅用简洁的语言对胡文轩讲述了自己这些年的大致经历,胡文轩点头,很快勾勒出了沁梅经历的大致线路:“也就是说,日寇进犯上海后,德语学校被解散,你就跟随同学避居重庆去了,一直住在重庆吗?”

“是的。”沁梅点头:“当时情况危急,枪炮声都清晰可闻,所有同学都被紧急遣散,可是您不在上海,方叔叔我也一时联系不上啊!我孤身一人,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恰好我最要好的那个朋友,叫邹惜韵的,您见过的呀?她和父母要撤到重庆去,她约我同行。她说,重庆是战时的首都啊,一定有机会等到您的,于是我就……”

胡文轩轻叹:“我那时是执行特别任务去了贵州,后来又到北平、天津,最后回到上海来,重庆倒是去过,去总部汇报工作,但是每次都是匆匆来回。”

“您音讯全无啊!可是我不甘心,一直在重庆等您、找您,您知道吗?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放学后就去黄山官邸,站在路边,远远看着,看着那些车,来来往往的,就幻想您会突然从一辆车中走下来……”

“傻丫头,黄山官邸是委员长的住处,我怎么会去?”

“您不是政府的人吗?不然我又到哪里去等才对呢?我又不懂……”

“丫头受苦了!”胡文轩很感动,也很感叹,似乎不经意间,却又再次发问:“你就一直住在那个……邹惜韵家吗?”

“嗯,他们家有些产业,她的父母对我很好,我和她一起在重庆上学,后来又一起进了电讯培训班。要不是这次表叔的人找到我,我就会在重庆就业了呢。”

“你对你表叔印象深吗?他手下的人找到你,你就随随便便相信了?真是万幸!若是别的人不怀好意施展骗局,岂不危险?”他似乎在自己嘀咕着。

沁梅却听出养父话里玄机,明显是在试探自己。她的这些年的经历,这一路走来的行程,都是早就安排伪装好了的,是印在脑海,刻在心底的东西。此刻她镇定自若的表情让人丝毫难以怀疑:“印象当然不深,但是知道他是我的一个重要长辈呢,您也带我见过他呀!他的手下来见我时,拿了一份报纸,上面有表叔在远征军归国时授勋的报道。我兴奋极了,终于找到一条亲人的线索了,而且……”

女孩得意地对着养父笑了:“找到表叔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是通过表叔这条线,一定会找到您的,难道不是吗?”

胡文轩也笑了,拍拍女孩的脸颊:“聪明!”

女孩也有困惑:“那个方城叔叔呢,后来到哪里去了?您走后我一直把他当做您的化身的,我也忘不掉他……”

胡文轩轻叹:“他殉国了,后来在上海,执行任务时,也是为了掩护我……”

他给女孩解释着:“当年我安排方叔叔照顾你,期间他执行任务离开上海了几天,却不料就遭遇你们学校被遣散的事情。后来他见到我时,一直在懊悔,说失去了你的消息,是他的失职,他一直很内疚。”

“殉国了?他还那样年轻,他是个好人……”沁梅忍不住唏嘘。

“嗯,他的墓就在这里,改天我带你去祭奠他。”

说过这个伤感的话题,胡文轩又问起女儿目前的打算,父女俩才讨论过几句,就见江静舟回来了。

“致远,丫头的经历我都清楚了,孩子这些年遭了不少罪!目前光复了,她又找到了亲人,一定要好好补偿她,我和你,都有这个责任。”

江静舟淡淡一笑,看向沁梅:“小丫头自己有啥打算呢?”

“丫头想穿军装!”胡文轩忙接言,又奇怪地看沁梅:“你还没和你表叔说起吗?”

沁梅就笑:“我和表叔也才见面不久啊,还没说到那里呢,而且……而且……”女孩怯怯地看了看两个长辈,有点不好意思地:“还没见到爸爸呢,一切又不敢自作主张。”

这句话让胡文轩格外受用,他也特别享用自己作为养父,先得到女儿志向信息的这种状态,就得意地瞟了江静舟一眼,一锤定音般说道:“这个主意实在不坏!穿上军装,这有何难?别忘了如今你有两个少将……长辈呢!”

江静舟又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的样子。

“说吧,丫头是放你那儿,放我这儿?”胡文轩却做出大度的样子问着他。

“丫头自己定罢,也不小了!”江静舟的表情就是随意散淡的,可有可无的样子。

胡文轩直觉对方心底一定在泛酸意了,他才懒得去关注,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沁梅身上,他以父亲的角度在为她打算,那口吻自然也是为父者的当仁不让。

“孩子就是孩子,她才多大啊?当然要我们做长辈的替她打算才对!”

他思索片刻,对沁梅认真道:“别怨爸爸为你做主了,只是这前途发展问题,我们要为你考量。你去你表叔那里吧,爸爸这里,不合适。”

他这番话让江静舟父女多少都有点感到意外,江静舟自然是深藏不露,沁梅却可以直接撒娇弄清他的意思:“原来您不想要我……”女孩已经嘟起了嘴。

胡文轩忙拉住女儿的手,解释道:“不是爸爸不要你,是我们这个组织实在是不适合女孩子。规矩太多,家法太严,很多事情会身不由己,甚至是将来的终身大事。加入到这个组织的人,尤其是女人,命运就会改变,也许多半会是场悲剧……起码幸福就不会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你说,爸爸能忍心吗?不,我不会轻易让你加入进来的!”他的语气很沉重。

为了说服女儿,他不遗余力:“有些事,你表叔也清楚,当知不是虚言。”他看着江静舟,期盼着他的共鸣。

“真有意思!”江静舟莞尔一笑:“第一次从你的口中听到你对自己组织的中肯评价,难得的很,而且实在是精辟!文轩兄,我能将你这句话理解为舐犊情深,良心未泯吗?”

“江致远,我请你注意你的用词,当着我闺女的面,我不想和你……”他拉住沁梅,掏出钱包:“阿梅,你去让门口坐着的陈副官帮我买一包烟来,牌子是……”

“我知道的。”沁梅知道他想支开自己,接过钱,转身走了。

“江老三!我希望你以后注意你的言行,当着孩子面,要有长辈样子!”

“胡老二,其实我原本想用‘虎毒不食子’这句俗语。你那个组织的名声在外,不用你我评论!不过今天我真的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在沁梅的问题上,目前仔细品品,你倒真像是个不错的父亲。”

两人说到这里,竟然忍不住相对一笑,但机锋仍在。

“你去宠你家那个公主,我自爱我这个女儿,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好吗?看在你是沁梅表叔份上,终究绕不过这层亲戚关系,我倒想和你约法三章!”

“三章?”

“是的,为了我的阿梅,我要和你约法三章!”

“说来听听。”

“这第一条,以后当着孩子的面,咱们都要克制,尽量少争吵,不允许彼此使用攻击语言。”

“哼!”

“哼?就是答应了!这第二条,当着孩子的面,不说历史,不谈往事。”

“哼!”

“第三条嘛,不允许动辄拿谁是沁梅的亲生父亲来说事,别让孩子伤心。”

“再次赞一句,你良心未泯!”

“你又来?江致远你不讽刺打击别人就难受是吗?哦,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约法三章?约法四章?”

“呃,这第二条,第三条可以合并。我要说的最后这一点最为关键!”

胡文轩死死盯着江静舟的眼睛,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她还是个孩子,别把一些政治上的因素加诸到她的身上!我更不希望我的女儿,染上一些不好的色彩,为一些组织做不良之事!”

江静舟也毫无畏惧地对视着他:“你这些条条框框霸气得很呐,不过,我凭什么答应你?”

“凭你我都是这个女孩的亲人!江致远你相信吗?为了阿梅,我可以让着你,容忍很多东西,但是我的底线也是很明确的,这个你懂!”

江静舟冷笑了:“胡文轩我也回答你,你心里的那点小算盘别人也都明镜似的!关于沁梅,我是长辈,就会守好长辈的职责,她的幸福对我也很重要!你也请记住这点,无论何时何地,她不开心了,受伤害了,我一样会出手相助!你不用想太多,暗自腹诽掂量什么,我既然放不下和她的那份血脉关系,千辛万苦找到了她,找到了这个如同孤儿的孩子,自会关照她看护她。血缘关系也许并不相近,但是亲情永远都在!一句话,你记好了,沁梅和宁兰一样,都是我此生的牵挂!”

他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让胡文轩微微愣怔,他品味着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却看到沁梅走了回来。

胡文轩忙转移话题起来:“阿梅啊,工作嘛,就算决定你去你表叔那里,可是还有你的住处要定呢?”

“我听两位长辈的安排。”

“看我干什么?你既然有父亲名分,又爱做主,你来定吧!”

“致远,我倒不是不想让沁梅住到你那里去,关键是你家宁兰如今不在这里吧?听说在南京,要是宁兰在,她们表姊妹倒是可以做个伴,你那里现在不热闹!”

“你那里热闹?嘁!也无所谓哈,你爱咋咋!”

“不是,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呢吗?”

“我想,我如今是大人了,又马上要参军了,我可以住宿舍吗?每到周末,可以去看两位长辈的?”沁梅有点怯怯地问道。

女孩这番话让两个长辈都不再说话,就算定了这个方案。

胡文轩又记起某事来:“阿梅,你上过电讯班,自然是去你表叔那里的电讯科了。我在想,你明天不妨到我那里转转,也算是认个门吧。正好可以参观一下我那里的电讯设备,可是略微强于你表叔那里哈。而且,我还想介绍一个宝贝给你认识呢。”

“宝贝?是什么?”沁梅很好奇。

胡文轩还想卖关子:“一道悬念题呗,可以透露一把解题密钥给你,我说的是一个——人!”

“不就是你那里新挖来的一个美国回来的电讯博士吗?”江静舟却不让他神秘到底。

胡文轩很是奇怪了:“你咋知道的?唔?你没回来几天呐?”

江静舟好像早在等着要和他理论这个公案了,此刻表情带着戏谑和不屑,语气轻松却冷峻:“我不但知道这个,还知道当初他到你处应聘,样样出色优秀,你却耍了心眼拒绝了人家!原因嘛,啧啧啧,我都不忍心说。”

胡文轩有点尴尬,却不便拦他的话,又看到沁梅听得很有趣的样子,就暗中瞪了江静舟一眼,想让他住嘴,无奈那小子根本不加理会,还是继续娓娓道来:“胡少将,说实话我真替你脸红!你好好的拒绝人家不用,竟然是出于膈应他的相貌?据说他长得和我有三分挂像?唉!我就奇怪了,老二,我和你毕竟兄弟一场,有这样大的仇吗?”

他说得忍俊不禁起来。沁梅想笑又不敢笑,直看胡文轩的脸色。

胡文轩看江静舟以玩笑口吻说了这话,又是当着沁梅的面,不好认真计较,只是板脸道:“江致远,约法三章!我再次提醒你注意!”

江静舟笑着摆手,沁梅更加好奇:“什么约法三章?谁的约法三章?”

“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情!”胡文轩对她微瞪眼,又冲江静舟白白眼:“我看不是你这个情报王厉害,倒是我该回去清理门户了!”

说完他拉过沁梅,将餐桌上的点菜单递给她:“快点些爱吃的东西,你一定饿了吧?”

真假父女三人于是难得吃了一顿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