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今日签约,多更一篇)兔死狗烹
越是棘手的消息,越不能耽搁。陆贽和韦宥进得奉天,直往行宫方向奔去。
出乎陆贽意料的是,德宗听了李怀光的条件,并未龙颜大怒,也未急着召集御前重臣商议,而是对韦宥道:
“驸马先去歇息吧,去陪着朕的唐安公主。若不是这些藩镇恃功而骄,须宗室成员同往安抚,朕也不会在唐安病未痊愈之际,让你当这一趟差。”
韦宥谢恩离去,陆贽留了下来。
德宗眼中那长者对于晚辈的慈爱神色瞬间褪去。他起身,来到角落里的沙图前。陆贽忙跟了过去。
德宗盯着沙图上一块块描了州名字样的石头,良久才对陆贽开口:
“敬舆,你看这天下版图,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幽州,青州,魏州,蔡州,襄州,泾州,还有近在咫尺的凤翔府,都已落在叛镇手中。”
他转过头来,看了陆贽一眼,走到平日里史官赵元一记录的案几前坐下来。
“敬舆,朕惶恐,朕觉着这万里江山,好像早就不是我李唐的了。朕在少年的时候,遇上安禄山反叛,那样一场惊天大难啊。朕犹记得,叛军突破潼关的消息传来,整个皇宫里头,没有人哭,众人只想跑,快点跑。众人害怕,害怕今日还是华殿贵人,明日就已成阶下囚,甚至受尽凌辱,连痛痛快快地一剑求死,都不能够。”
“朕的生母,沈皇后,陷于安史叛军中,至今不知在何处,甚至不知还在不在人世。朕虽贵为天子,可是所经受的丧乱之痛,又哪里是人极之位能安抚的。”
“天子之尊,瞧着也如火上冰山,就怕一夕之间塌了,化了,”德宗拿起赵元一记录的笔,在空无纸笺的木台上胡乱地画着,“此番若不是崔宁去拉来李怀光,自己又情急冲阵,只怕这赵元一最后记下的寥寥数语,便是,大唐第九位皇帝,于建中四年十一月,成了亡国之君。”
“崔仆射立下这般大功,可是朕呢,转身就把人给杀了。杀了,呵呵呵,杀了……”
德宗蓦地大笑起来,鸱鸮般的怪笑,在空旷的厅堂中响起来,纵然是白日里,听着也令人顿感毛骨悚然。
陆贽低着头,不敢搭腔。
他陪伴圣驾已有几年,虽十分小心,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见到天子是如此激动而脆弱。
他的余光瞟了瞟霍仙鸣。这位中贵人,仍然保持了他一贯的习惯,在小事前言语夸张,而在真正的大事临头之际,淡定从容,仿佛早就知道局势的走向。甚至,大约是昨日值夜渴睡的缘故,在德宗大声抒怀如谪仙诗人时,霍仙鸣还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德宗兀自笑闹了一会儿,似乎平静了些。他起身,亦步亦趋地又坐回自己的御座上。
“你和驸马离开之前,李怀光和姚令言,确实有拔营东去的举动?”德宗的音调恢复了威严森然。
陆贽禀道:“确实如此。微臣瞧着,姚节度与怀光长子李琟,倒不是煽风点火之辈。李怀光提了条件后,将臣等送出朔方军时,那李琟再次告知,若陛下诛杀卢杞、调来神策,李怀光会东行至咸阳,扎下朔方军大营,以期光复长安。”
“唔……”
德宗沉吟片刻,对霍仙鸣道:“去把浑瑊和李勉宣来。”
“陛下,方才小内侍已报知老奴,门下省卢侍郎听说陆学士和驸马回来了,也想求见陛下。”
德宗的嘴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苦涩、是烦恼还是无奈的冷笑,缓缓道:“叫卢门郎先回去吧,这后头几日,有他忙的时候。”
“遵旨。”
平章事李勉,兵变之夜跟随德宗一同自含元殿逃出长安,来到奉天后就一病不起,奉天城数度危难,他倒既没病死,也没饿死,和奉天城一同挺了过来。
李勉,是高祖李渊第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也是当年唐肃宗灵武继位时的班底成员之一,被肃宗封为监察御史,很是在新朝上下收拾了一番因军功跋扈的勋臣。今年已近古稀的李勉,一生都在做官,从御史到大理寺少卿,从刺史到节度使,倒也没有出过什么差池。只是这位李相公,打起仗来时灵时不灵,在最近的平叛中败给了李希烈,回到长安,恰好遇上泾师兵变。
李老相公和浑瑊进到行宫议事堂后,这两位宦海宿将已暗暗探寻了一翻德宗与陆贽的面色。
德宗先向浑瑊道:“崔宁功难抵过,伏诛于御前,这奉天城的将士们,可有异动?”
“陛下,微臣以为,吾等武将,但凭一柄大刀、一颗忠心,尽职守责便是,从不会如文士们般,喜欢聚在一起议论陛下的旨意。”
德宗闷笑一声:“浑公啊浑公,常有好事者说你出身铁勒部,愚憨耿直,朕倒觉得,你比礼部选上来的那些进士郎君,还更懂得御前奏对的门道。”
天子又转向李勉:“据陆学士奏报,李怀光听说朕杀了崔宁,牢骚是发了一通,但好歹收下了朕的丹书铁券,只是提了个条件,要朕处置了卢门郎。李卿,你以为这个买卖,朕该不该和李怀光做?”
李勉还没来得及变脸色,一旁的浑瑊已暗暗庆幸:陛下对我真是不薄,这般事关重大的话,扔给李相公去说。
陆贽也在微微斟酌,想如果是自己,处于李勉的位置,面对天子突然抛来的问题,该如何回应。
只听李勉清清嗓子,拱手揖道:“陛下,说到卢门郎,臣最近在病中,想起陛下在长安时,有一回问臣,以前刘宴和杨炎做宰相时,褒贬不一,为何到了卢门郎做宰相,天下都说他是奸佞小人,偏偏陛下不知道。”
德宗闻言,似乎来了兴致:“对呀,你倒给朕说说,为何当时朕就没瞧出这卢门郎有何错处。”
李勉道:“陛下,臣老了,难免昏聩,这生了场病倒反而清醒了些似的。臣想明白了,卢门郎能让天下群起而攻之,独独未让陛下发现他的本性,这,恰恰是他的大奸大恶之处。实在不堪再居相位!”
李勉说到最后一句,苍老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许多,仿佛一柄利剑,置于青砖之上,如闻金石之音。
堂上肃静。浑瑊倒罢了,李勉和陆贽,却都像各自长出了一口气。历来,他们二人,一个在外朝,一个在内朝,一个曲折劝说,一个直言进谏,但就是没能把卢杞从相位上拉下来。
而今天,是李勉第一次如此鲜明地和陆贽站在了一条战壕里。
言尽于此,但凭天子决断。
德宗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于李老相公突然表现出的慨然之气,仿佛一种长久愤懑的爆发。
天子的目光,在李勉、陆贽和浑瑊三人的面上都扫了一遍。
这个决定太艰难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杨炎,对崔宁,自己都能把心一横,下得去手,但对卢杞,不知为什么,要牺牲掉这颗棋子,实在不忍。
也许因为,这颗棋子一直在勤勤恳恳地按照上意走步。
德宗深深地叹了口气,以一种罕见的商量的口吻,问李勉:“毕竟是替朕的削藩大业筹集过资费的老臣,朕,要不就把他贬去一个边鄙小州吧?”
“陛下!”李勉上前一步,竟跪了下来。
“普天之下,都是陛下的疆土。文武百官,都是陛下的臣子。陛下就是要给卢门郎一个上州刺史,臣等也无话可说。然而陛下,自卢门郎坐了宰相的位子以来,构陷忠良,奸佞败政,苛税频仍,就算没有那李怀光提出的条件,官民恨不得诛之而后快者,亦众矣!”
陆贽心头一惊,他知李勉求胜心切,棋昏一招,用错了四个字:苛税频仍。
果然,德宗的面色一沉:“李相公不必如此哀哀戚戚,不给刺史便不给刺史,做个小小司马总成了吧。”
言罢,不等李勉和陆贽有所反应,便对霍仙鸣道:“去卢门郎处先传朕的口谕,贬他为新州司马,这几日收拾收拾,即刻启程。敬舆,你留下来替朕起草诏令。浑公,李相公,二位卿家退下吧,今日议毕。”
卢杞的性命,终究是被德宗留了下来。
翌日,权倾一时的门下侍郎卢杞,被贬为新州司马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奉天城。
卢杞如五雷轰顶,顶着冷风在行宫外跪了整整一日,求见圣上,最终也只等到了霍仙鸣出来。
“卢门郎,哦不,卢司马,君无戏言,莫再徒伤身子了,卢公可还须跋涉一番,才能到新州,省一分气力是一分。”
“中贵人,”卢杞瘫在雪地上,气弱游丝,“陛下怎能如此无情......”
“嗨唷卢司马,您这般说,真不像是做过宰相之人。咱家斗胆说一句,朔方军首领和圣上闹脾气,您眼下居然还留着性命,在此处与咱家纠缠,已是圣上对您莫大的恩典咯。”
卢杞闻言,呆了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向着行宫行了三次大礼,爬起来,踉踉跄跄离去。
虽是文官被贬,城内的两个武将,韦皋与皇甫珩,却最是受触动。
奉义军帐内,韦平小声问道:“节下,听说那李怀光要圣上杀了卢门郎,才肯去打长安。毕竟与崔仆射之事有关,万一李怀光又对节下你动了坏心,圣上会不会……”
韦皋像往常一样,细细擦拭着佩刀之鞘,末了浅笑一声。
卢杞遭难,来得这样迅速,确实叫他吃惊。但他思忖了半天,仍然确信,这不过还是在圣上的盘算之中,并非天家乱了阵脚之举。
“韦平,都说兔死狗烹,那是因为这狗,是屋里哄人开心的小猧子,不是我韦城武这样的猎犬。”
“节下的意思是……”
“不用怕,相信我,奉义军虽然人少,论兵力远远不如朔方军,但圣上心中对于吾等节将的判断,从来不是以兵力多少来论。我陇州奉义军,眼下正是雏鹰展翅之时!”
他闭上双眼,不再理睬韦平。内心之中,他同时想到了皇甫珩,这小子,听闻卢杞被贬,总该不再四处摆脸色了吧。
而城中另一厢,刘主簿宅内,皇甫珩是从阿眉的到访中,得知了德宗对卢杞的处置。
他自然瞬时神清胸阔了一般,合掌叫好。
“此信确凿?可还会有变数?”
阿眉嫣然一笑:“君无戏言,听王侍读讲,昨夜圣上的口谕就已经到了卢门郎那里,是霍内侍亲自去传的。”
她见到宋庭芬和宋若昭也走了出来,笑容略收,大大方方地也向他们颔首致礼,然后补充道:“王侍读即刻就知会了我。他本要亲自过来,但如今毕竟不是当初逃亡之时,东宫近臣不便结交武将,免得生出口舌飞语,自然是我这个闲人来跑这一趟,告诉皇甫将军和,阿姊。”
她说完,一对波光流转的眸子转向宋若昭,直剌剌地望着她,带上了一丝邀宠讨赏的俏皮。
宋若昭实是不喜眼前这样的阿眉。她觉得,这个吐蕃公主,变得越来越痴迷于一种被需要、被追捧的感觉,曾经教自己殊为欣赏的那种赤诚与磊落,似乎渐渐地被一种若有若无的攻心伐情的能力所湮没了。
阿眉敏锐善察,她何尝发现不了宋若昭对她的态度的变化。但她仍是一副稚子娇憨的神态,亲亲热热地对若昭道:
“我来,还有一桩事。萧妃说,太子的二殿下呱呱落地之际,正是社稷蒙尘之时,奉天城兵荒马乱的,也未来得及行洗三之礼。如今小殿下都快双满月了,局势也稍稍安定些,便想择一吉日,在东宫为小殿下成礼。说来阿姊和皇甫将军可是小殿下的姨母姨丈,须得到场。”
宋若昭淡淡道:“代向萧妃叩谢,夫君与我,必去道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