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丹书铁券
要说翰林学士陆贽这趟差,当得着实不轻松。驸马韦宥虽身份清贵,但一同出使朔方军,不过是加重一些唐廷诚意的份量,举凡开口抚慰的话,还得陆大学士来说。
他们离开奉天一路向东,离礼泉朔方军大营尚有五里路,已被朔方军迎到。
前来迎接的,是李怀光的长子李琟,还有姚令言。俩人皆是立刻翻身下马,李琟拱手而立,姚令言则跪在地上。
陆贽唬了一跳,忙上前掺起。姚令言不肯,大声道:“见天使如见天子,臣死罪。”
李琟配合道:“姚节度自长安舍命奔出,令朔方军知晓不少贼泚叛军的情形,方能在礼泉一战而大破贼泚的幽州、泾原二军。姚节度也是大义灭亲,箭射亲子。饶是如此,姚节度仍是彻夜不眠,恐圣主难赦其罪。”
驸马韦宥也不是痴愣之人,接着李琟的话道:“何至于此,姚公前有营救皇孙之智谋,后有投军勤王之忠勇,泾原兵马使皇甫将军也是几度立功之人,圣主何其英明宽达,怎会不察。”
他这倒不全是场面话,宋若昭随着阿眉一起照料过病重的唐安公主,与妻子感情甚笃的韦驸马,岂能不连着对姚令言皇甫珩也谢上三分。
四人在大路上将该说的话、该演的戏都做足了,方又上马,一同往朔方军中军大帐走去。
陆贽盯着姚令言的背影,感慨道,姚泾州阿姚泾州,眼下难办的,哪里是你脱罪与否的事。
果然,到了中军,被朔方节度使李怀光迎入大帐落座后,李怀光大约是自认立下不世之功,没有任何客套地,向陆贽直言道:“本帅听说崔仆射在御前有些差池,正好陆学士来此,愿闻其详。”
陆贽双手端着酒杯从席上站起来,先向着李怀光一饮而尽,然后缓缓道:
“李节度可听过汉光武帝时邓奉的故事?说来,大将军邓奉,曾护佑过光武帝的皇后阴氏一族,但后来因起兵叛汉,光武帝还是不得不杀之。”
“陆学士的意思是,崔仆射,他,圣上真的将他……”李怀光的脸色陡然阴沉如铁。
陆贽无奈,只得继续道:“左仆射崔宁,污逼下属妻氏,诬告宗室亲王,且有勾连贼泚之悖逆罪行,圣主宽仁,赐其全尸。”
“咚”地一声,李怀光将手中的酒爵重重地置于案上。他的目光迅速地投向姚令言和李琟,这二人并未比主帅更早地得到清晰的消息,因此也是一样的惊惧,只是努力克制。
在陆贽出使朔方军之前,崔宁被缢杀的消息,被禁止以邸报的形式飞出奉天城,是以这些时日离王权最近的朔方军,也不知实情。李怀光只是从布于奉天附近的朔方探卒口中,隐约得知崔宁大概出事了,不料却如此严重。
陆贽抬眼望向身居主位的李怀光。这位过了五旬的胡人节帅,须发只是略有花白,看上去依然强壮挺拔、英气勃勃。陆贽联想到前朝关于大将军高仙芝的容貌气度的描述,据说那位闪耀多年的胡人将领也是如此相貌堂堂。
在一瞬间,面对暴怒的李怀光,陆贽反而冷静地体会到,当今圣上,其实至少比他那在阵前冤杀主将高仙芝的曾祖父要好些。
德宗先杀臣崔宁,或许,确是给李怀光留了一条生路。
“李节度,容陆某进言,事已至此,节度言行举止,更应三思。想必令郎与姚节度,也明白某的意思。”
李怀光坐了下来,但嗓音更为阴沉:“陆学士,你方才提到邓奉,本帅是个胡人,读书远不如你们这些御前文士多。不过就算这样,我也知道,邓奉确是起兵叛汉了,光武帝才不得不杀他。但这崔仆射,既然连夜驰来老夫营中求兵勤王,自己还在奉天城下大战姚濬所部,自古以来哪里听到过这样的叛臣?”
陆贽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示意两名随队而来的禁军侍从,自帐外抬进一个箱子,在李怀光面前打开。
只见一块锻造出浑圆弧度、如半桶状的铁片上,以鎏金镌刻着几行字。
李怀光肚里没有几分墨水,李琟便替代父亲上前观看。
“父亲,这是圣上嘉赏您倾力勤王、解奉天之围的大功,许您九次免死罪,许吾家子孙三次免死罪。”
李琟说着,又向陆贽揖礼道:“陆学士,这便是,丹书铁券?”
陆贽点头:“正是。陛下向来赏罚分明,赐给李节度的丹书铁券,和慰劳朔方军的牛酒绢帛,本应早些送来。只因陛下在奉天城内彻查崔仆射之罪,故而晚了几日。”
言罢,他放下酒杯,整理朝服,朗声道:“传圣主口谕,加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平叛大元帅,中书令。”
姚令言与李怀光离得近些,轻声劝道:“李节度,无论如何,这是天家送来的东西,见此如见圣旨,现在又有圣谕封你帅位,节度还是从长计议,切莫在眼下失了臣子之仪。”
李怀光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座下那块在许多人心中比官职封邑更有份量的铁片,仿佛没有听到姚令言的提醒之语。
他在回想自己与崔宁临别时的对话。一定是他们关于直谏德宗贬斥卢杞之举,害了崔宁。既然卢杞的势焰已经到了可以蒙蔽圣心的地步,他李怀光今日领了德宗的赏赐,明日照样可以成为第二个崔宁啊!
短暂的沉默后,李怀光终于开口道:“陆学士,这丹书铁券,世人皆道是好东西,但本帅以为,刻字为证,豁免罪责,恰恰是疑臣会反之意。本帅数十年戎马生涯,为唐廷四处征战,屡次救时局于水火,一片赤胆忠心,实在不能叫这块铁片给糟蹋了!”
“父亲!”李琟失声叫道。李怀光在天家使者面前出言如此放肆,叫众人的眼里都闪过一丝震惊。
李怀光的脸上,却反而不见了之前的怒气,神色淡静地继续对陆贽道:“朔方军大败贼泚、驻于咸阳后,我屡次请求进入奉天,到圣上御前奏对,都如石沉大海。若圣上对朔方军另有委任,自可直言诏令,为何待我堂堂朔方大镇,如掖庭弃妃般?”
陆贽听了,也觉微微心酸,只得宽慰道:“李节度莫误会,这些时日各种军情要信纷至沓来,圣上也须斟酌谋划收复长安的之计。神策军李晟屯兵东渭桥,河东节度使马璘也率部而来。李节度的朔方军麾下有数万人马,又是在长安兵变后第一支在京畿大败叛军的勤王之师,圣上自是想着,若李节度能趁着这番了不得的士气,杀到长安附近,与李晟、马璘、尚可孤等人形成夹击之势,方为大善。”
李怀光轻轻地冷笑一声,右手端起方才被自己差点扔到案几下的酒爵,左手执壶斟满,走到陆贽跟前一饮而尽。他的胡子略有些颤抖,目光却分外坚定。
“陆学士,韦少监,请向圣上传信,这丹书铁券,我李怀光收下了,叩谢圣上一片心意。明日,朔方军便拔营离开咸阳,奔赴长安。但是,有个人,忝居相位,苛税重负,构陷贤良,天下之乱皆由此人起。若圣上还想用我朔方军的将士,请先诛门下侍郎卢杞!”
陆贽心中一凛,暗道,李怀光,把卢杞这奸佞小人从相位上拉下来,这正是陆某之愿呐,只是,你以此为出兵收复长安的条件,恐怕圣上恨你更甚。
但李怀光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番说辞,纵然陆贽有心修饰,又哪里能在德宗跟前圆得回来。
他正思虑间,李怀光又道:
“另有一事,请圣上令神策军李晟,来咸阳与我朔方军合营驻扎,共谋收复长安大计。”
这顿酒喝得双方都别别扭扭。虽然他们也知道,能在今天坐在同一顶大帐中,以同一个阵营的身份谈论当今天下事,在安史之乱平定二十年后的这又一场关系李唐江山生死存亡的战役中,已是殊为不易。
夜间,李怀光与姚令言、李琟,围坐商议。仿佛为了表明自己不是赳赳武夫,李怀光首先解释了自己在日间拿出不合臣礼的态度的原因。
“自古未闻内有奸佞权臣而良将能立功于外者。我朔方军一直想做勤王铁军,奈何文有卢杞之流,武呢,神策军李晟正如日中天、恰好牵制吾等边军,我李怀光若再唯唯诺诺、只奉行当年汾阳王郭国公之风,恐怕朔方军会越来越受排挤。”
姚令言微微斜倚在胡床上,盯着自己手中一块小小的鎏金钺形牌。那是天家授予一镇节度使的信物,现下看来,俨然是对这丢权丢兵丢前程的泾原姚节度的莫大讽刺。
事实上,奉天城接二连三传来的消息,不独让李怀光,也让姚令言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当初在礼泉一役中,射向姚濬的一箭,姚令言至今不后悔。
时光无情,人心难测,曾经那个蹲在一边看他挥舞陌刀练功、还拍着小手掌喝彩的幼子,从他肩上的雏鹰,变成了另一个山头的猛虎。他作为父亲,又有什么办法,只能以一箭自保,却不忍以第二箭伤其性命。
姚令言在感慨中又理智地掂量,在当今圣上的眼中,似乎没有什么人是真正值得悯恤与珍视的。姚令言原本就与崔宁有过共拒吐蕃的袍泽之谊,又听闻传报,崔宁在城下叛军中抢出了皇甫珩一条性命,这就不免令他想到当年自己的救命恩人、皇甫珩的生父。
他是节度使,但更本源的,是一名军人。他对于沙场上的过命的情谊,尤其看重。
如今崔宁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黄泉鬼,姚令言在白日里固然因性格原因隐而不发,但到了此刻,唐家天使不在场的时候,他很难再克制自己的失望与愤怒。
“李节度,姚某以为,圣上杀崔仆射,哪里是什么莫须有的同贼之名,不过是见他真的能说服你从魏县回撤,又在御前数次为你求恩赏,因此将他视为你的羽翼,越早剪除越好。”姚令言把玩着自己的钺牌,缓缓道。
一旁的李琟听长辈先开了口,也接上去道:“父亲,听说同为相位,崔仆射素来与卢门郎也不和,并且对圣上在诸王里独宠普王,很是谏言了几回,提醒圣上注意太子的大统身份。”
李怀光闷闷地哼了一声:“你当年出质长安时,安排下的耳目,倒还好使,消息灵通得很。但就算崔仆射为人不谨慎,圣上便能构陷臣子、随意杀之?圣上此举,就不怕伤了诸多贤臣亲藩的心?”
李琟道:“父亲,依儿之见,圣上此举,无所谓英明还是昏聩,实则就如当年清洗西北边镇朔方军旧将一般,是驭臣之术。今上登基后,削藩之志,天下皆知。河朔诸镇他要除,崔宁这般在西川有旧部的回翔宰相,又与太子和咱们朔方军多有往来,圣上难道就不想除之而后快?”
“唔,那咱们朔方军今后该如何从事?”李怀光问长子,也是问姚令言,嗓音中听得出明显的疲惫。
李琟皱着眉,也是一脸彷徨。他能将时局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有赖于长安城内朔方进奏院的情报,再结合从文臣那里学来的揣摩上意的零星本事。但到了做决断的时候,哪里就是那么容易的。
姚令言叹口气,道:“李节度既已提出诛杀卢杞、合兵神策军的条件,总得看看圣上的说法。奉天城横竖是不让咱们进,明日便如答应陆学士的那般,拔师东行,屯军咸阳附近,堵着朱泚总是没错。”
李怀光没有作出反对的表示。
这位尚未到花甲之年的大唐名将,这位当今拥有诸多藩镇中最强兵力的一方节帅,从去年到今岁,从未有像今日这般从惊怒到失望再到厌烦的感觉。
他此刻已不想再多去揣测圣意。
揣测他娘的圣意!
圣上的心意有过准头吗?那奉天城里的帝君,像所有位极人尊的统治者一样,威严,忧虑,急躁,怯懦,狠辣,得意,彷徨,想象着自己能玩弄所有的人,又害怕被大部分人玩弄。
因此,在上述种种比滔滔江水还复杂深险的感情杂糅在一处后,终于淬炼出那无可理喻的东西:
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