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诗教:一种独特的中国文化软实力思想传统
一、 “诗教”的提出和目的
还应当看到,中国古代对文化软实力的认识,可以从“诗教”或“风教”为代表的儒家艺术教育传统中集中见出。这个传统的要义在于,有关社会和睦、忠信、仁义、孝悌等伦理训诫,不宜直接以强制方式或生硬方式去实施,而需要借助以诗歌为代表的艺术的魅力感染方式而委婉地传达,也就是在“温柔敦厚”中达到伦理劝诫的效果。
在孔子标举“诗教”之前,诗早已被赋予社会功利与个体审美的社会功能。《诗经》中的许多篇章都讲究讽谏和情感表达的作用,如《大雅》中《卷阿》和《烝民》就运用了讽喻手法,至于《小雅》中的“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啸歌伤怀,念彼硕人”等则致力于情感的直接抒发。古代还有采诗、献诗、诵诗等民间社会习俗或惯例,而大臣或贵族在西周礼乐制度下往往运用诗歌来寻求“讽谏”效果、达到自己意见被采纳的目的。也就是说,诗歌已经被普遍地用来产生“观风俗,知得失”的社会作用了,而且这种运用已成为一种社会传统。同时,春秋时代在政治、外交等礼仪中重视以诗言志、赋诗以观其志。《左传·昭公十六年》记载:“宣子曰:二三君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从此处的“以知郑志”可见,“诗言志”已成为一种诗学原则了。通过赋诗表达意愿、主张和志向,代表了春秋时代对诗歌的社会作用的最通行和直接的认识。可以说,春秋时代引《诗》、赋《诗》的实践及“诗言志”论的提出,为后来“诗教”传统的形成提供了有力的社会实践依据和社会传统支撑。
依托这种周代社会实践和社会传统,面对春秋时代“礼崩乐坏”的社会局面,孔子提出了以“仁”为中心、以“克己复礼”为手段、以西周社会秩序及伦理规范为理想范式的儒家学说。诗教,正是他的上述主张的一种具体实施方式。《论语·泰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对于这三者之间的关联,朱熹是这样解释的:“‘兴于《诗》’,便是个小底;‘立于礼,成于乐’,便是个大底。‘兴于《诗》’,初间只是因他感发兴起得来,到成处,却是自然后恁地。”注50这三方面既可以视为君子成人过程中的历时态要素,代表君子成人的三阶段或三环节,也就是孔子要求通过吟咏《诗》而感发兴起,通过习“礼”而树立人的规范,最后在“乐”的陶冶中成人;不过,也可以视为君子成人过程中的共时态要素,它们缺一不可,共同发挥作用,助力君子的成人大业。这就完整地规划了君子通过文化艺术途径去成人之道,而其中对文化软实力资源的运用是显而易见的。
正是以此为基础,孔子明确概括出“诗教”的主张。据《礼记·经解》记载: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这里不仅提出了诗是一种教化方式的主张,而且把“温柔敦厚”标举为诗教的特征和目的。唐代孔颖达《礼记·正义》解释说:“诗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故云温柔敦厚是诗教也。”诗由于擅长于通过语言刻画的艺术形象而委婉地传达情感和观念,达到讽谏的目的,因而具有温柔、敦实、厚道的特点。《礼记·正义》又说:“此一经以《诗》化民,虽用敦厚,能以义节之。欲使民虽敦厚不至于愚,则是在上深达于《诗》之义理,能以《诗》教民也。”可见,诗既教化民众使其“敦厚”,但又同时能“以义节之”,达到“虽敦厚不至于愚”的效果,正是孔子倡导诗教的目的。孔子及孔门谈诗时,并不像现代这样把诗当作一种文学文类,仅仅用于审美目的。他那时是把诗当作一种经典资料来使用,大约相当于现代的教科书或教学参考资料。
二、 “诗教”的社会影响力
孔子的诗教是要服务于中庸之道的实现。这是儒家的重要的政治道德标准。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合乎礼的才可以被称作中庸之德。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个“无邪”也可以理解为归于正的意思。正,就是中和或中庸。中庸,正是孔子坚持的诗歌评价的基本标尺。《论语·八佾》:“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正是体现了中和之意。
孔子善于在自己的从游式教学中实践这种诗教观。《论语·季氏》中记载了孔子与儿子孔鲤的对话:“‘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在《论语·阳货》中,孔子对学生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里提出的“兴、观、群、怨”正是孔子的诗教观的集中表达。“兴”是指《诗》的“兴发感动”力量(叶嘉莹语);“观”是指《诗》对社会状况的认知效果;“群”是指《诗》在人际交往中的融洽作用;“怨”是指《诗》具有下层对上层的讽喻和抒愤的效果。“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是指以诗为“家”与“国”的社会礼仪制度服务。孔子希望通过诗教为社会培养出“温柔敦厚”的“君子”。孔子和儒家的诗教观为后世历代所发挥,朱熹《吕氏诗记序》指出:“其教实被于万世。”
可以说,这种诗教传统看到了诗(广义而言艺术)所拥有的柔性感召的力量,远比强制性的道德约束来得“温柔敦厚”,因而实际上蕴含了丰厚的文化软实力思想资源,从而为现代文化软实力理论在中国的实践奠定了深厚的传统基础。由诗教观引申而有风教、乐教、文教等思想观念,体现了诗教传统在中国古代的强大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