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货平议

提倡国货之声最近又逐渐响了起来。这是好事。因为前一段崇拜洋货之风实在有点不像样了。

戴着镜片上贴着洋文商标的蛤蟆眼镜招摇过市者，大概可以算是体现这种崇洋心理的。等而下之的还有那些穿着洋文招牌的假洋货衣服的哥们姐们，甚至有T恤衫上印着“Kiss Me”字样在街上兜风的。

洋货的大量涌入，是伴随着开放政策而出现的新潮。这本也不是坏事。“他山之石”都“可以攻玉”，何况是技术、质量、包装都更胜一筹的产品。一概拒之门外，抱残守缺，何谈进步？洋货进来，国货跟上，更新换代，琳琅满目，岂不美哉！一部分国货的质量因而达到出口标准，成了洋人的洋货，为国家换回了外汇，也是对我们国力的增强。一部分洋技术、洋设备、洋生产线，对我国生产能力的提高，起了相当大的作用，更应当欢迎。当今世界，经济、技术、文化的交流，已经不仅仅限于互通有无了。

然而，追溯历史，我们又不能忘记，洋货在近代向中国的大规模倾销，确实是相当不光彩的。150年前为了向中国倾销毒品而发动的鸦片战争，开始了中国丧权辱国的历史。各种带“洋”字的货物大量进入中国，给中国家庭手工业的打击是致命的。1914—1919年间，趁帝国主义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空隙，中国的民族工业才有了第一次蓬勃发展的机会。当帝国主义列强从互相交战中一旦腾出手来，中国的民族工业就又混不下去了。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的提倡国货运动，其契机盖源于此。

不能说今天外国资本家已经从他们的父辈、祖父辈走过的道路改弦易辙了，他们同我们的关系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真诚友谊”，甚至是“无私援助”了。我们不应当抱这种期望。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能做诚实的买卖，公平交易就不错了。可惜，这几年进口的洋货中，假货、冒牌货、劣货仍旧相当不少。对这样的洋货要不要抵制呢？我以为是应该的。

在潮水般涌进来的洋货中还有相当一批是完全没有必要大量进口的。例如，洋烟、洋酒、化妆品之类。至少是“大年三十搂兔子，有它也过年，没它也过年”。我们的外汇有限，省下来买点更有用的洋货岂不更好。有人说，洋货价廉物美，在市场上自然竞争力强，硬要提倡国货就是保护落后，真要提倡就应当在提高国货的质量、降低国货的成本上下功夫。功夫到了，国货自然胜过洋货，也不用喊什么空口号了。

不能说这话没有一点道理。对于我们的民族工业部门的经营者和生产者，对于我们的科学技术工作者，我们完全应当着重激励他们发愤图强的志气。有一年，某制药厂的一种拳头产品原料药忽然滞销，原因是南方某地大量进口美国的同类产品，卖得比国产的还便宜。这个制药厂的同志很不高兴。后来他们把这件事对全厂职工公开讲，并且一起来算账：美国工人的年工资在1万美元以上，比我们高出二三十倍。美国资本家还赚取高额利润。远隔万里重洋运到中国来，同样的产品居然能卖得比我们便宜，我们难道不应该仔细研究一下这里面有些什么道理，有些什么差距吗？埋怨别人不如提高自己。这就是有志气的做法。

但是，现在的问题并不完全是这样。有相当一批产品，例如彩色电视机，国产的有许多牌号各种性能指标都不亚于外国货，价钱也比洋货便宜，出口到国外变成人家的洋货就大受欢迎，很有竞争力。然而在国内却总是远不如洋货吃香。这类例子还可举出相当一大批来。某乐团申请外汇进口乐器，理由是国产乐器如何如何不行。从国外买进来后，又说这支黑管的共鸣如何如何好，后来人们偶然发现黑管内还残留着“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标记。这就不能用正常的市场竞争机制去解释了。对这样一些同志讲一点提倡国货的道理，宣传一下国货已经达到的成就，甚至限制一下他们买洋货的积极性，有没有必要呢？我以为很有必要。

在不如别人的产品中，也还有可以加以分析的余地。例如，炼钢厂的成套设备，人家的技术比我们先进，引进是完全有必要的。但是，“成套”到什么程度呢？炼钢厂照明用的日光灯管，炼钢厂厕所里的便池，如果用了国货就不见得会影响钢的产量和质量。

再说产品的功能、质量并不见得越多越高越好。许多人家用的录音机、组合音响，按键都是几十个，功能可谓多矣。但是，我相信大多数人对其中相当一部分功能是从来不用的。不用，就等于没有；或者说有没有都无关紧要。但是，有一个功能就得有一笔花费，这都打在成本、售价里面，这一笔钱对多数人来说是等于扔到水里去的。世界上有识的经济学家、企业家在谈到买技术的时候，都强调“适用技术”。进口一台高精密度的数控机床去车普通零件，远不如普通的国产机床来得实惠。这个账是容易算的。

最后说说“保护落后”的问题。把落后的“保护”住，让它永远落后下去，为智者所不取。但是已经落后了怎么办？是帮他赶上先进，还是宣判死刑？如果是后者，中国的出路就只能做殖民地，永也不得翻身。大多数中国人不会愿意这样做。要赶，也不是容易的事。人家的装备好，机械化程度高，才有那样的劳动效率和质量。要达到它同样的程度，不说别的，首先就没有那么多钱买这么多设备。只能是先做起来，赚了钱再慢慢改进。所以，还得先保护一下。对小孩子不保护，就不能指望他将来长大了以后能有更多的创造。对民族工业的保护，可以采取多种方法。其中主要的一条就是税收。这是世界上各国都采用的。对某些进口商品，关税收得高些，和闭关锁国不是一回事。有些人一定要崇拜洋货，观念一下子改不过来，也不好强迫他买国货。那好，你就多拿一点钱吧。这样，国家也可以更有力量扶持需要发展的民族工业。这大概不能算是什么坏事。

中国人希望富裕，希望日子越过越好。归根到底要靠中国的经济、中国的生产能够发展起来，这是需要11亿中国人共同来打主意，出力气的。民族工业不发展，想单靠“洋货”来满足11亿中国人的需要，是不可能的。想占领这块市场，吃大肥肉的人，当然大有人在。可是，我们拿什么给人家交换？白给的事是不会有的。中国人要自己有钱，还得发展自己的生产。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还得大大地提倡国货。当然，我们也不会愚蠢到禁止用洋货的程度。但是，提倡比不提倡好，爱用国货的人多比人少好，则是确定无疑的。中国的经济发展得越快，买“洋货”的能力也会越强。这已为多年的历史所证明，也将为未来的历史所证明。

（《经济参考》，1990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