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龙 吟

过南剑双溪楼1

举头西北浮云2，倚天万里须长剑3。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4。我觉山高，潭空水冷5，月明星淡6。待燃犀下看7，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8，过危楼、欲飞还敛9。元龙老矣10，不妨高卧，冰壶凉簟11。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1　南剑：即南剑州，旧称延平郡，今福建南平市。双溪楼：《乾隆福建通志》卷六十三：“南平县双溪楼，在府城东。”今福建南平市区内仍有双溪楼。双溪，指剑溪和樵川。《方舆胜览》卷十二引余良弼《双溪楼记》云：“剑溪环其左，樵川带其右，二水交流。”

2　西北浮云：形容楼高与云齐。语出《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3　“倚天”句：语本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庄子·说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倚，立。倚天，即立天。

4　“人言”三句：典出《晋书·张华传》。雷焕谓张华：斗牛之间，颇有异气，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其地在豫章丰城。华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后张华被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斗牛，星宿名，即牛宿和斗宿。

5　潭：指剑溪、樵川交汇处。《舆地纪胜》谓南剑州之“二水交流，汇为龙潭，是为宝剑为龙之津”。今日南平市区内仍可见“二水交流，汇为龙潭”的实景。

6　月明星淡：化用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句意。

7　燃犀下看：典出《晋书·温峤传》：“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毁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着赤衣者。”

8　峡束苍江对起：语本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峡束苍江起。”

9　欲飞还敛：想飞又收敛起翅膀。语本唐张众甫《寄兴国池鹤上刘相公》：“欲飞还敛翼，讵敢望乘轩。”

10　元龙：即三国时的陈登。《三国志·魏书·陈登传》：陈登，字元龙，在广陵，有威名。其友许汜说：“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此借元龙自指。稼轩时年有五十三、四，故有“元龙老矣”之叹。

11　冰壶凉簟：黄庭坚《避暑李氏园》诗：“荷气竹风宜永日，冰壶凉簟不能回。”

绍熙三年春（1192），在上饶闲居十年的辛弃疾，起复为福建路提点刑狱公事；四年（1193），升知福州兼福建路安抚使。五年（1194）九月，罢职闲居。此词即作于任职福建期间按部南剑时，具体的创作年份不可确考。

这首词是英雄人写的英雄词。试比较大约八十年前徽宗政和年间（1111—1117）张元干写的《风流子·政和间过延平双溪阁落成席上赋》：“飞观插雕梁。凭虚起、缥缈五云乡。对山滴翠岚，两眉浓黛，水分双派，满眼波光。曲栏干外，汀烟轻冉冉，莎草细茫茫。无数钓舟，最宜烟雨，有如图画，浑似潇湘。　　使君行乐处，秦筝弄哀怨，云鬓分行。心醉一缸春色，满座凝香。有天涯倦客，尊前回首，听彻伊川，恼损柔肠。不似碧潭双剑，犹解相将。”张元干所咏的双溪阁，就是辛弃疾所经过的双溪楼。张词上片写双溪阁的形胜和楼前风光，过片写使君的宴乐，词末写自己的天涯飘零之感。全词写景如画，重在写实。而稼轩此词，从南剑州名的“剑”字落笔，写来豪情万丈，奇幻浪漫。倚天的万里长剑，是何等雄奇！他当时的愿想，也许是像《庄子·说剑》里所说的那样用倚天万里长剑来一统中原，匡复天下。这是何等的气概！不是英雄，不是剑客，哪能登楼由一个普通的南剑州地名而联想到异乎寻常的超出常人想象力的倚天长剑来呢！

双溪楼下是剑溪和樵溪，于是词人由剑溪又联想到西晋张华和雷焕的宝剑失于延平津（即剑溪）的故事。倚天长剑是“须”，是想象，是虚写，而剑溪此地上冲牛斗之间的双剑“光焰”，则是人们“夜深”经常见到的实况。其实，双剑跃入剑溪只是个江湖上的传说，而稼轩化虚为实，把传说变成真事。这好比黄州赤壁是周瑜赤壁大战的赤壁，原本只是个传说一样，可东坡用一个“人道是”生生地把黄州赤壁跟“周郎赤壁”给粘贴连接上了，从此黄州赤壁就成了“周郎赤壁”，并定格为永恒的历史记忆。稼轩学东坡，用一个“人言”，也巧妙地让传说中的“斗牛光焰”实景化、可视化！深夜从天空的牛斗星宿之间看见上冲于天的双剑光芒，这已够神奇了，可词人进而准备潜入水底“燃犀下看”当年跃入剑溪的龙泉、太阿宝剑是否还在，就更加想象新奇。想象和用典是如此的贴切，紧扣此地的地名和传说来写，让人既感意外新奇，又合乎情理。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明写实景，暗写心情。山高，意味着路险，有李白《行路难》“欲登太行雪满山”之意。水冷，象征着心凉，意味着心灰意冷。

下片“欲飞还敛”，体现出词人忧谗畏讥的矛盾心态。刚想飞翔，又收敛起双翼；想进取，又准备退缩，这是饱经宦海风波后词人心态的自然流露。“元龙老矣，不妨高卧”，他对官场有些厌倦了，这与当年“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的犹豫不决大不相同。当年心高气盛，志在进取，如今则是英雄老矣，常想闲居“高卧”。为官时就想到退避，与周遭的环境和他的为人作派不无关系。据邓广铭先生《辛稼轩年谱》的考证，他任福建提刑时，与福州安抚使林枅关系不睦，龃龉甚多。他任安抚使时，“厉威严”，“官吏惴栗”，不少得罪人，常常被弹劾。在闽为官前后仅三年，就被臣僚弹劾落职。辛弃疾对官场处境的险恶了然于心，所以随时准备赋闲“高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