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新 郎

用前韵送杜叔高1

细把君诗说。恍余音、钧天浩荡，洞庭胶葛2。千尺阴崖尘不到3，惟有层冰积雪。乍一见、寒生毛发。自昔佳人多薄命4，对古来、一片伤心月。金屋冷，夜调瑟5。　　去天尺五君家别6。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7。起望衣冠神州路8，白日销残战骨9。叹夷甫、诸人清绝10。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11。南共北，正分裂。

1　前韵：指前面与陈亮唱和的《贺新郎》词韵。杜叔高，名斿，金华兰溪（今属浙江）人。兄弟五人俱有诗名，人称“金华五高”。元吴师道《杜端父墨迹》谓杜汝霖之孙“陵有五子：伯高、旃仲高、斿叔高、旞季高、旝幼高”。淳熙十六年（1189）春，杜叔高来上饶拜访辛弃疾，临别之际，辛弃疾用怀陈亮词韵赋此送叔高。

2　钧天浩荡：赞美杜叔高的诗如神话中的钧天广乐，气势雄伟，气象万千。钧天，典出《史记·赵世家》：“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人心。”洞庭胶葛：意谓叔高之诗，如黄帝《咸池》之乐，变幻莫测。典出《庄子·天运篇》：“黄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胶葛，形容乐曲幽深旷远。司马相如《上林赋》：“张乐乎胶葛之寓。”

3　阴崖：朝北背阴的悬崖。阴，山之北。

4　“自惜”句：语出苏轼《薄命佳人》诗：“自古佳人多薄命，闭门春尽杨花落。”

5　金屋冷：指受冷落冷遇。《汉武故事》载汉武帝曾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汉武即位后立陈阿娇为皇后，后来阿娇失宠，被打入冷宫。

6　去天尺五：离宫廷只有一尺五寸的距离，指杜家门庭显赫，出身高贵。杜甫《赠韦七赞善》诗：“乡里衣冠不乏贤，杜陵韦曲未央前。尔家最近魁三象，时论同归尺五天。”自注：“俚语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君家别：你家与众不同。

7　“看乘空”二句：指时局变幻不定。苏辙《黄州快哉亭记》：“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

8　衣冠：礼仪之邦，代指故国。语出《论语·尧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

9　销残战骨：指主战的杰出人物徒然消耗生命。

10　夷甫诸人：指空谈误国、不重实际的官僚。《晋书·王衍传》载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时曾访山涛，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兼声名籍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后石勒兵围京师，王衍为元帅，兵败被杀。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清绝：反语。原意是清新至极，此是讽刺夷甫诸人的清谈。

11　铮铮：金属撞击之声。檐间铁：屋檐下的风铃。《芸窗私志》：“元帝时临池观竹，既枯后每思其响，夜不能寝。帝为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民间效之，不敢用龙，以什骏代。今之铁马，是其遗制。”

此词的创作时间紧承与陈亮唱和词之后，情感基调也相似。杜叔高是晚辈，面见辛弃疾时，呈上自己的诗集，让词坛大腕辛弃疾印可。词的开篇，极力赞美杜叔高诗歌的不同凡响，读来如听仙界钧天广乐，浩浩荡荡，又如见千尺阴崖下的层冰积雪，气象雄奇，纤尘不染，立意高远，迥出时辈。接着为其鸣不平，如此诗才，却命运不偶，一如佳人薄命。愤懑之中也有安慰，自古以来佳人薄命，贵如皇后之陈阿娇，都有打入冷宫之时，何况一般才人呢！怀才不遇，自古而然，也不必太过伤怀了。过片说杜叔高不仅个人才华出众，家庭背景也非常显赫，本应乘势而起，飞黄腾达。只是如今风云变幻，朝政更迭，世事难料。要读懂“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的真实用意，需了解淳熙十六年（1189）正、二月间的政局变化。这年正月，周必大为左丞相，留正为右丞相，礼部尚书王蔺为参知政事（参《宋史》卷三五《孝宗本纪》）。周必大与辛弃疾一直不睦，而王蔺更是辛弃疾的政敌，淳熙八年就是他上章弹劾辛弃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宋史·辛弃疾传》），而使其落职闲居至今。如今两位政敌执掌朝政，辛弃疾对朝廷自然会深为失望。更为严重的是，号称中兴之主的孝宗，在这年二月内禅，传位给皇太子。光宗即位后，实行何种国策，无法预料。故“看乘空、鱼龙惨淡，风云开合”实是隐喻对政局变化的担忧与失望。当时清谈不问国事之风盛行，宋孝宗曾慨乎言之：“今世士大夫微有西晋风，作王衍阿堵等语，士大夫讳言恢复，不知其家有田百亩，内五十亩为人所强占，亦投牒理索否？士大夫于家事则人人甚理会得，国事则讳言之。”（刘时举《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卷九）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孝宗论士大夫微有西晋风》也说：“近世士大夫多耻言农事。夫农事，乃国之根本，士大夫好为高论，而不务实。”辛弃疾词中的“夷甫诸人清绝”，与“士大夫好为高论，而不务实”正是同一感慨。英雄辛弃疾对此不问国事、不务实事的世风、士风深为焦虑。“夜半狂歌”，是对国事的愤慨，是英雄失路苦闷的宣泄！“南共北，正分裂”，是说给杜叔高听，也是说给世人听。提醒杜叔高比个人怀才不遇更不幸的是国家“正分裂”，“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期待年轻的杜叔高今后能以国事为念，肩负起时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