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舞台：帝王谷

有着图坦哈蒙、卡纳冯勋爵和霍华德·卡特等人物和非同寻常情节的这个复杂的剧本，所发生的舞台竟是令人敬畏的帝王谷。

帝王谷这个名字充满传奇色彩。人们无法想象在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还存在一个更偏僻的、更为炎热干燥的荒凉不毛的地方。山谷的尽头远离生命的喧嚣，一旦被埋葬在这里，就有可能睡上数千年。现在，在这里沉睡的30位最伟大的法老已被后人所知。

在古代，如同现在一样，人们需要从底比斯才能前往帝王谷旅行。底比斯，即现在城市卢克索，它位于开罗南部400英里（约644公里）处的尼罗河的东岸。一片绿色平原横穿过尼罗河，向西延展3英里有余。这片绿色平原是由尼罗河的季节性泛滥沉积下的淤泥形成的。然而，其他地方，则是一片荒芜，沙漠、岩石、巨石，毫无生机，偶尔长出一棵棕榈树或其他植物才打破了这片荒凉。从充满生机的可耕作的绿色平原，到那荒凉不毛的沙漠，二者之间的过渡地带只有几码远的距离。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从这个过渡地带开始，一片荒原逐渐向高处漫延开来，然后就到了被称为戴尔·埃尔-巴哈里的一处悬崖峭壁。从这里再向外，延伸出一大片大沙漠，它被古代埃及人视为永恒之地。

高耸的山崖的基部，面对的是开阔的平原和东升的太阳，这儿就是被阿拉伯人称为瓦迪·毕班·埃尔-马鲁克的帝王谷。正是在这个干涸的古老的山谷中，一位古埃及历史上最辉煌时期的最伟大的统治者之一，修建了一座颇有革新意义的陵墓，打破了几千年来法老墓葬的先例，这位国王就是图特摩斯一世。他是第18王朝的一位伟大的军事统治者，图坦哈蒙的统治也正属于这个王朝。图特摩斯一世是整个古埃及历史上最为雄心勃勃、孔武有力、富有创新意识的法老之一。就这一点来说，他曾让霍华德·卡特深为着迷。这个被图特摩斯一世选取作为永恒来世生活的地方，古埃及人将之称为“真理之地”。对卡特来说，这是一个神奇的、甚至有时令人恐惧的地方。最为突出的一个特点是这个被称为“触角”的山顶，它是底比斯地区的最高峰，像一个天然的金字塔，悄然耸立，照看着图特摩斯一世以及他的后继者们。

卡特在被埃及古物服务部解雇后以及与卡纳冯勋爵交往初期的那些失意的日子中，靠在帝王谷做导游为生，向游客介绍图特摩斯一世的丰功伟绩。为了理解图特摩斯一世的陵墓与传统墓葬相比所具有的如此巨大的转变，我们必须了解这位革新型法老之前的古埃及人的墓葬观念和陵墓设计的本质。

对于古埃及人来说，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是，人死后其尸体要完好保存，以备在来世之用，并且要保存在一个不受任何打扰的地方。卡特说，法老们“是豪华奢侈的、喜欢炫耀的东方君主”。他们死后在来世生活使用的这些装备，使用了大量黄金和其他珍宝。古埃及最早的一批国王，在图特摩斯一世统治一千多年前，通过建造金字塔——真正的石头山，来确保他们在来世的安全。但是遗憾的是，正是金字塔庞大的规模以及神奇之处，吸引了盗墓贼的光顾。最多过不了几代人，金字塔里面的木乃伊就被破坏了，财宝也被偷走了。

金字塔里面倒是精心设计了一些机关来保护里面的财富。金字塔的通道被巨大而笨重的整块花岗岩阻挡住。除此之外，还设计了一些秘密的门和假通道。但是这些都是徒劳的。在那些数不尽的年头里，藏匿无数财宝供来世之需者与千方百计想劫取这些财宝据为己有者，二者之间展开了拉锯战。结果还是藏匿财宝者被无可避免地征服了。

在金字塔时代之后，埃及国王们在地面上修建更为朴素的建筑来作为他们的坟墓。坟墓旁边还建有葬祭庙，在这里，埃及祭司们可以举行各种宗教仪式来确保国王的永恒的来世生活。但是，盗墓活动仍旧继续着。到第18王朝初期，整个埃及几乎没有一个坟墓幸免洗劫。正如卡特向他的游客所介绍的那样，“对图特摩斯一世来说，选择一个他死后可以永久栖身的地方，或多或少是一个非常令人不安和令人恐怖的想法”。与传统彻底决裂，图特摩斯一世最终决定建造一个绝对隐蔽的墓葬。他选取了山崖下的一处山谷。从他的都城底比斯跨过尼罗河就可以一下子看到这个山崖。卡特说这是一个绝妙的地方。亿万年前，当时间还只是个幽灵的时候，人类还没生活在埃及之前，强有力的水流冲刷着这些始新世时期的石灰岩和坚硬的石床，最终形成了山谷。因此，正是原始的洪流所具有的力量将这个地区猛烈冲刷才形成了今天这样的地貌，它们就像奇形怪状的爪状史前生物。洪水形成了无数的断层和裂沟，非常适合建造隐蔽的陵墓。山谷最西端的一个角落处最为隐蔽，被突出的岩石的棱堡半遮掩着。图特摩斯一世就把隐秘的坟墓选在了这里。这里很难被发现，很容易被游客忽略，当然游客也很少前来参观。卡特会说：“但是，这却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因为这是帝王谷里建造的第一个陵墓。”图特摩斯一世在做出决定之前显然也犹豫过好长时间。他一定备受煎熬，“因为对奢华的崇尚在每一位君主的头脑中根深蒂固，这种奢华尤其需要表现在陵墓中，图特摩斯一世从小就习惯于这种观念”。选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修建陵墓，一定受到了负责葬祭仪礼活动的祭司们的反对，因为这给葬祭带来了不便。但是，图特摩斯一世只有这样做才能避免其先辈们的命运。

出乎意料的是，负责图特摩斯一世陵墓革新的建筑师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的名字叫伊南尼。他在他自己的墓室墙壁上描绘了自己一生中的惊人成就，其中最重要的成就就是为国王设计了这座陵墓。“我，伊南尼，独自一人，监督了为陛下图特摩斯一世开凿山崖修建陵墓的工作，没有其他人目睹过，也没有其他人听说过。”伊南尼省略了对陵墓修建工人们的处理情况的记载。这些工人们被雇佣来开凿坚硬的岩石，但是禁止他们以后谈及这些隐蔽的墓室。显然保密是图特摩斯一世和伊南尼考虑的最主要原因。图特摩斯一世以及追随者的陵墓都修建在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每个坟墓修造过程中产生的大量垃圾，也都精心地运到距离陵墓很远的地方。无论是图特摩斯一世的陵墓还是其他国王的陵墓都没有外部标记或纪念物显示其存在。

图特摩斯一世这个天才想法在其后的几个世纪中确立了范本。第18王朝其他的所有国王们都仿效了他的做法。在新王国的前半期，基本上没有盗墓发生。但是，这一秘密并非能够永久地守住。在后来的第19王朝和第20王朝期间，国家统治陷于混乱，一些法老软弱无能，因此盗墓活动猖獗。在这个时期，所有伟大的法老都遭到了亵渎。

卡特曾为帝王谷孤寂而荒凉的特点着迷。卡特形容帝王谷“散发着一种浓浓的宗教情感，以至于看起来似乎灌注了它自己的生命”。两侧“粗犷、贫瘠而荒凉的岩石，聚拢至裸露的山巅，山巅上洒满了日升、日落的万丈金色光芒”。卡特总是对这一情景记忆犹新。卡特常常喜欢独自一人骑在驴背上外出。经过山谷底部的一望无际的岩石时，他被这种庄严肃穆、几乎是沉寂的荒地鸿沟阴暗的特点所感染。驴子的脚步偶尔被豺狼令人恐惧的嚎叫和沙漠猎鹰的忧郁鸣叫所打扰。有时候穿过通往坟墓——在古代称为可以用来享受永恒宁静的伟大宅第——的这条蜿蜒崎岖、人迹罕至的荒地峡谷，竟如此令人毛骨悚然。这时候，人间万物似乎“卸下所有的威严站立在他的面前”。一切皆凝滞、静止、永恒延续。在这些时刻，卡特感觉自身“融入到了这片自然的宁静之中”。

卡特总是带着旅游观光团先来到图特摩斯一世的陵墓，告诉游客们，伊南尼在陡峭的山崖中建造的陵墓是何等隐蔽和精美。该陵墓的通道，游客只有在开凿在坚硬的岩床中的最上面的那个台阶处才可以看到。作为帝王谷中的第一个陵墓，这座墓规模相对较小，只算是一个试点方案，其后的陵墓变得越来越宏伟，第19王朝、第20王朝时期，国王陵墓变得规模异常庞大、设计精巧，达到了帝王谷陵墓的最高峰。通往后期陵墓的通道不计其数，建筑陡峭。墓室里面的绘画栩栩如生，这与岩石中开凿的崎岖不平的岩壁的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精心设计的陵墓对卡特来说，好像在荒无人烟地区的人类存在的证明。

当霍华德·卡特带游客参观新王国时期的这些最大陵墓（如塞提一世或拉美西斯二世的陵墓）时，他用充满诗意的语言形容坟墓的形状说：“法老安静的灵魂看起来似乎与他们这种呈四周辐射状的陵墓共存。”人们可以从一个狭窄的入口进去，并穿过一个垂直的很长的通道，经过一个石灰岩雕凿出来的大的间隔，然后就是一个个的墓室，它们越来越深，一直深入到山崖。墙壁上绘有精美的浮雕和绘画，描绘关于来世生活的场景。来世被古埃及人称为“阿蒙提”。描绘国王的画面有许多，他或站立在神的面前，或为来世祈祷，或为尘世行为进行辩护。墓室一侧是义人终获安宁的画面，另一侧则是惩罚恶人的画面。

卡特尤其喜欢塞提一世墓室中的一幅绘画。上面有天空女神努特。她的整个身体被绘在天花板上，身体呈蓝色，她的背如同桌子一般支撑着永恒的星星，这些星星据说是从她的子宫里长出来的。白昼和黑夜的每个小时的标志也都描绘在墙壁上，对于古代埃及人来说，每一个都对人类有巨大的影响。所有这些画面，如同哥特教堂中的窗玻璃绘画一样，都用古埃及圣书体文字做了说明。卡特会充满轻蔑地说：“它们当然不是，像一些傻瓜对我说的那样，疯子的涂鸦，而且每一个都有高贵而深奥的象征含义。只有古代的祭司才可以解读。”卡特会指着墙壁上成千上万的古埃及圣书体文字进行翻译：诸如这是献给太阳神——拉神（Ra）的一首圣歌，这是关于时间的一本书，这是阐述通向地下世界的各个门户的一本书。

这些文字的数量和复杂程度令人困惑。随着第18王朝的发展，这些地下墓室变得越来越大，刻画的咒语也越来越多。在第18王朝的某个时期，对于来世的悲观情绪也渗透其中。他们认为死去的国王，在来世中会被无数的可怕的危险所困扰。只有魔法套语才可以保护他。因此，为国王在来世生活中提供指导的手册开始大量出现，包括葬室、通道、其他小房间的整个复杂的墓室系统被精心设计出来，有的用来放置文字材料，有的用来放置物品，以确保国王在来世中战胜对手。

继续向前走，游客就来到了一系列大洞穴，它们所处的位置也越来越深。这里有大量精美的神灵画面。成千上万的眼镜蛇守护神千姿百态：长着人首的、长着人腿的、戴王冠的、不戴王冠的、躺着的、站着的，甚至头部尾部完全颠倒过来的。这就是王室眼镜蛇。

游客最后进入一个由立柱支撑的很大的被称为“金色大厅”的拱形墓室，它比其他任何房间都宽敞、都精美。通常有一个石棺占据主要空间，石棺里面就是作为太阳神拉后代的皇室木乃伊——永恒地平线。这个墓室是“最神圣的地方”，法老的永恒休息之处。近代以来发现的所有坟墓中，这个葬室里只发现有曾被劫掠过的石棺，此外，没发现任何金银财宝，因为它们早就被盗掉了。当年的盗墓贼们打开石棺，取走了里面的所有东西，只留下一些缠裹木乃伊的亚麻布片，以及一些石头、陶器的碎片。

未遭受盗劫过的最神圣的地方一定特别壮观。既然考古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现一座国王陵墓能完好地（或者遭受很小破坏地）保存下来，我们只好靠发挥想象力去体验它的辉煌了。陵墓里面保存下来的壁画，以及保存下来的相关纸草文献可为我们提供参考。纸草文献上有时描绘王室陵墓规划示意图，以及不同墓室的具体设计。王室陵墓中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部分用来存放物品，如食物——鸭子、羊的腰腿肉，以及盛放啤酒和葡萄酒酒杯。这些供死去的国王来世之用。还有上百个精美的匣盒，用来盛放各种衣服；上千个瓶罐用来盛装油膏、香料等；可能还有军械库，用来放弓箭、标枪、飞镖、鱼叉等武器。此外，还有不计其数的雕像，木头的、彩陶的、金属的，描绘的国王形象千姿百态，这些都是国王的替身，以备他的木乃伊万一出现什么岔子时能派上用场。墓室中常常还有大量的木质仆人小雕像，称为“夏伯梯”。在古埃及语中，“夏伯梯”是“应答者”的意思。这些雕像负责应对主人的任何需求。

阿姆赫斯特纸草作为一个重要的资料来源，详细描述了“最神圣的地方”的本质。在这篇纸草上，五个长方形的龛围绕着石棺。它们很可能是一系列镀金的木棺。每个木棺上面都绘有彩色的文字图案。这些文本的目的是让死去的国王能够避开各种邪恶，并确保他在地下世界之旅安全。

在每一扇门上，匣盒、木龛上还揿有封印。考古中曾发现大量的此类封印。它们特别漂亮，别有特点。封印上绘有豺狼阿努比斯。它是墓地守护神，兼木乃伊保护神。在帝王谷中，现在有时还可以看到活着的豺狼。封印上的阿努比斯呈伏卧状，长长的优雅的脖子，尖尖的鼻子，样子看起来十分威严。在它下面有九个俘虏（或者跪着的奴隶），他们的肘部全都捆绑在一起。他们的胳膊被捆绑得如此之紧，像是马上要被处决。这种封印对于整个帝王谷来说，对于第18王朝、第19王朝、第20王朝来说，别具特色。没有人知道它究竟代表什么含义。但是，既然埃及人向来恐惧外国势力，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这些俘虏一定代表外国势力的联盟，喻示它们统统被永恒来世的保护神击垮、粉碎、消灭掉。如果有人能在陵墓外面的通道处发现封印，暗示着他很可能很快就可以亲身体验最令人敬畏的一幕——一个保存完好的陵墓。

卡特会告诉他的听众说，他了解很多皇室石棺里面的东西，因为很多信息可以从古代的一些相关记载中来了解。其中最重要的是中王国时期的一份纸草残片，上面有残片诗写道：“当你被装进木乃伊金棺，头戴纯青金石饰品，涂抹上油膏和缠上绷带时，便与大地合为一体。”从第19王朝留下了有关八个盗墓贼的惊人鲜活记载。其中几个人名字甚至还清晰可辨：石匠哈比、工匠伊拉姆尼、农民阿蒙尼姆卡布、运水工卡姆米色、黑奴伊尼弗尔。在拉美西斯九世统治时期，他们被指控亵渎了王家陵墓，并遭逮捕。审判的详细记录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按照惯例，记录是以这样开头的，“使用两根棍棒抽打罪犯的脚和手”，这样是为了使他们老实交代。他们完全承认了。这些盗墓贼曾挖开通往葬室的岩石，发现石棺里面躺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纸草继续记载说，待他们看明白后，打开了棺材以及身上的包裹物，发现了国王的木乃伊。国王脖子上点缀着护身符和金质饰品。国王的头部罩有金面具。木乃伊上也镶嵌着金银饰品和宝石。盗墓贼摘掉了国王和王后身上的所有贵重物品。然后，把木乃伊身上的亚麻布烧掉了。他们还不满足，还偷走了坟墓里面的家具，以及发现的所有装饰陪葬品——金瓶、银瓶、铜瓶。最后，他们离开了坟墓，八个人均分了所获战利品。

再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他们最终被判有罪，被囚禁起来，直到法老拉美西斯九世来对他们进行处罚。可以确信，处罚一定十分严厉。

在第19王朝和第20王朝，这种盗墓情况继续重复发生。所有这些最伟大法老们的坟墓——塞提一世、阿蒙霍特普三世、拉美西斯二世，不断出现在法庭的记录中。它们都遭受了亵渎。在第20王朝中，所有阻止坟墓被盗的努力全部遭放弃。守护者不得不采取权宜之计，充满绝望地与盗墓贼进行“时间赛跑”。他们捡起国王的木乃伊，从一个坟墓运往另一个坟墓，比盗墓贼抢先一步。拉美西斯三世的木乃伊至少被埋葬过三次，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甚至也遭亵渎过，至少被埋葬两次。

随着第20王朝的灭亡，帝王谷的历史也走向终结。自从图特摩斯一世和他的建筑师伊南尼创造了这个别出心裁的陵墓以后，又持续了500年的时间。卡特会说：“的确，在整个世界历史上，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像帝王谷这样，享有500年之久的浪漫传奇的故事。”

从那以后，帝王谷被废弃，对埃及人来说，那里鬼魂萦绕。当年豪华的洞穴已被洗劫一空，许多洞穴的入口敞开着，成为豺狼、荒漠雕鸮和蝙蝠的巢穴。在基督教早期，成千上万的人抛弃尘世生活，接受冥想式的生活，这样一个理想的山谷自然不会逃过他们的注意。在公元2世纪和4世纪中，大量的隐士和遁世者来到这里并完全占据这个峡谷。打开的坟墓成为了隐士的洞穴，墓室里面甚至还建造起了礼拜堂。

卡特常常在导游结束时指出，对于古代帝王谷的最后一瞥，如今看起来是如此不协调。因为当年国王的豪华奢侈与骄横如今被贫穷所代替，“法老豪华的坟墓现在变成了隐士的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