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见闻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读已见书斋”主人余嘉锡老师



一个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老师他们以毕生的精力教学生知识与做人之道,为自己的学生奠定一生事业的基础,给予深远的影响。过去把老师排在“天地君亲师”之列说明在给自己生命的父母之外,就是给我们以事业通衢的老师所以学生有自称“受业”的说法。有的老师甚至成为自己一生事业的依傍,使你终生难忘。余嘉锡先生便是我的一位受业师我曾从季豫师攻读目录学,并以之传授学生。时隔六十余年,他的音容笑貌一直深存于心中,而追忆往事,犹历历在目。

20世纪40年代初,我刚刚步入大学殿堂时,较早接触到的一位著名学者,就是近代著名目录学家余嘉锡先生。余先生字季豫,是湖南常德人生于清光绪十年正月(1884年2月9日)幼承家学,博通经史。光绪二十七年,他以十八岁的少年而中乡试,成举人。曾任清吏部文选司主事遭父丧即离开仕途,从事教育活动。1928年离开家乡,入居北京,在辅仁大学等校任教授。虽生活多有曲折,但终以文章学术自显。1942年,季豫师以辅仁大学国文系主任出任文学院院长而我就在这一年考入辅仁大学历史学系。在历史学系,由于同舍高年级学友的介绍,而对季豫师产生仰慕。当时允许跨系跨院选课,所以就跨系选修了季豫师为中文系开设的“目录学”课程。季豫师除开设“目录学”外,还开设过“古籍校读法”“《世说新语》研究”、“古今著述体例”等课程。我除选修“目录学”外,还有幸旁听过“《世说新语》研究”。其课旁征博引,颇开思路。

季豫师持身谨严,衣着简朴,不苟言笑,授课时操湖南乡音。《目录学》课程,虽指定《目录学发微》和范希曾补正的《书目答问补正》为课本,但他授课时却手不持片纸,依《补正》编次,逐书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使人若饮醇醪,陶醉于这门形似枯燥而内涵丰富的学术领域之中。季豫师诲人不倦亲自批改作业,虽一字之误也都给以改正至今我所保留的课堂笔记中还留有季豫师的亲笔批语如我在听课时误将孙子十家注记为清人,季豫师即在清人旁画一墨叉,并在眉端写“十家注皆宋以前人”的批语。季豫师还向学生直率地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在整理课堂笔记中有时也羼入自己的意见如在“目录学用书”一题下,擅增一语说:“近人姚明达有《中国目录学年表》、《中国目录学史》,但仅系言目录学发展经过,非言目录学本身之书也。”这是我批评姚著的委婉之辞,借以自炫读书之勤。季豫师审阅我的笔记至此,则对学术批评义正词严,毫不留情。他将此语上下用墨笔勾去,并在眉端加批说:“姚某之书大抵剽窃余之《目录学发微》,改头换面。余以其不足齿数,故未尝一言及之。该生自以意窜入此数句,余所不敢与闻也。”充分体现季豫师的耿介性格。凡遇有问学,季豫师虽无长篇大论,但一点一拨,即可祛除迷雾。我读《目录学发微》,系季豫师所著对目录学的意义、功能、源流、体例、沿革等都能条分类析,精辟论述,文字也条鬯可读,毫无窒碍。但读《书目答问补正》,则久久不得其门但又怵于季豫师的威严,问学不敢贸然登门,就到平日较多接近的柴德赓先生家求教。柴先生告诉我要注意书中一些小注并说季豫师不喜欢闲谈,但不拒绝学生质疑,鼓励我到余府登门问学。当年季豫师住在兴化寺街,离我的宿舍很近,但还是酝酿了两三天,才鼓足勇气去叩余府的门。季豫师衣冠整洁地端坐在书桌前,让我坐在旁边的凳子上,问了问读书情况和存在的问题。季豫师命我从书架上取下《三国志》找到《董遇传》之“读书百遍而义自见”的语句,谆谆教导我,读书要多读几遍,自然能悟出道理来。季豫师嘱我再通读一遍,多注意字里行间,并以姓名、著作为序,反复编三种索引,即可掌握其七八。就在这年的暑假,我遵师教试作,果如季豫师所言,大有收获。开学后,我送呈三种索引,季豫师微露笑意,给以肯定,激励我立志攻读目录之学,我恪遵师教,广泛涉猎有关目录之书,目录学终成为我终生学术事业的一部分。

季豫师对学生要求甚严从不取悦学生,令人有不威自严的感受。我当时是靠奖学金读书,所以很注重个人考试成绩大二那年,我各门课都是A,唯独目录学得了个B我思量再三,终于走向中文系办公室,正好季豫师在处理公务。我惴惴不安地、极其委婉地以求教方式求老师指出不足。季豫师一眼看穿我的“别有用心”,略有愠色地指着成绩单说:“我读了一辈子书,也只有半个B,你得了一个B,还不知足!”我无言以对,只能惶恐地退出。后来高年级学友告知季豫师的最高分是D。我深悔自己的孟浪,但季豫师对学生还是深注感情的1946年6月,我即将毕业离校,季豫师曾应我的请求,在暑热天气,为我书写一副隶书的大堂联笔力遒劲,字体完美,成为我收藏的珍品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浩劫中,与所有书画同付一炬,使我抱憾终生。季豫师不仅是严师,在家中也是严父。据说季豫师在家从无衣衫不整的时候。余逊先生是他的长子,当年已四十多岁,学问很渊博,已是我们系的秦汉史讲师,但在季豫师面前总是侍立在侧有客人时,也是经季豫师命坐才坐。每天还为余逊先生规定窗课。

季豫师并不像一些学者那样以杂乱自喜,而是字必恭楷,行必矩步。藏书井然有序,随用随还原处,这对学生也是一种身教。他博学而不猎奇曾自题书房名“读已见书斋”,语虽平淡而意义深远。这是针对当时有些人的矜奇秘,以获读人所未见的孤本残篇为荣的时弊而发。人所未见书本身有一定的珍贵价值,但若只以标榜和垄断奇书为独得之秘,而弃常用书于不读,那就如陈垣老师所批评那样:“舍本逐末,无根之学。”所以季豫师用“读已见书”来表示对时弊的不屑。但是“读已见书”谈何容易中国的已见书数量大、门类广。敢以“读已见书”名书斋,亦可以想见季豫师的自信而从其著作中又可看到他是如何从已见书中博观约取的。要想做到“读已见书”,纵然皓首穷经,也颇有难度。但它确是启示后学一种读书门径。我反思自己,几十年的学术生涯,正是遵师教在这条学术道路上努力奋进只是自愧没有完全做好。

季豫师著作宏富著有《目录学发微》、《四库提要辨证》、《〈世说新语〉研究》及《余嘉锡论学杂著》诸作而以《四库提要辨证》一书最为学术界所推重,被人尊为近现代古典目录学大师。《四库提要》由清代目录学家纪昀总纂,是中国古典目录学名著季豫师非常推崇此书的学术价值。他不仅自承“余之略知学问门径,实受提要之赐”。并认为《四库提要》是“自《别录》以来,才有此书”。但他对《提要》的不足之处,也持一种客观公正的态度。他萃一生之精力,完成《四库提要辨证》二十四卷四百九十篇,并以这部“掎摭利病而为书”的著作,承担了纪氏诤友的重任。这部书对研究中国古代的历史、文学、哲学及版本目录学等,都极有参考价值。季豫师即以其精深的学术造诣于1947年被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1950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专门委员。抗战初起,季豫师深惧《四库提要辨证》手稿散佚,“乃取史子两部写定之稿二百二十余篇,排印数百册,以当录副”。从1937年到1952年,季豫师又增写二百六十余篇,并依提要原目次重加编定,题名《四库提要辨证》,1958年由科学出版社出版。1980年,中华书局又改正错字,标点重排,装成四册出版,流传行世。其他有关著作也先后问世如1950年重印《古籍校读法》(未完稿),改名为《古书通例》1983年出版了由周祖谟教授整理的《世说新语笺疏》等。

1956年2月11日,即乙未年除夕,季豫师以久病辞世,享年七十二岁。呜呼!哲人其萎,天夺我师!如果允许学生向老师进私谥的话,我愿尊为我奠定学术基础的余嘉锡老师为“读已见书斋”主人而把“读已见书”作为我终身的治学指南时时鞭策自己,不断地力行并将以继续发展古典目录学为己任,庶无负于季豫师对我的身教与言教!


1996年6月存稿,2006年8月修订增补于南开大学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