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与逻辑及其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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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善与恶

神秘主义认为所有恶都是虚幻的,而且有时它在善的问题上也持同样的观点,但更多的时候认为所有的实在都是善。两种观点都可在赫拉克利特那里被发现:他说,“好与坏是一”,但又说,“对于神,一切事物都是合理的、善的、恰当的,但人们认为有些事物是不恰当的,有些事物是恰当的。”一种类似的双重立场也可在斯宾诺莎那里被看到;但是,当他想提及并非仅属于人的善时他使用“完善”这个词。他说,“我用实在和完善意指同一种东西”注11;但在别的地方,我们会发现这样的定义:“我将用善意指我们确切知道其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注12。因此,完善属于实在本身,但善的性质是相对于我们自己及我们的需要的,而且在客观的考察中它就消失了。我认为,为了理解神秘主义的伦理观,作出这样的某种区分是有必要的:有一种低级的世俗的善与恶,它们把现象世界分成看似冲突的若干部分;但亦有一种高级的神秘的善,它属于实在,且不被任何一种相关的恶所反对。

如果不承认善与恶是主观的,也就是说,如果不承认善的东西只是我们对其有一种情感的东西,而恶的东西只是我们对其有另一种情感的东西,那么就难以对上述立场给出一种逻辑上站得住脚的描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当我们不得不进行选择并在两种可能的行动中更愿择此弃彼时,在善与恶之间,或至少在较善的与较恶的之间,拥有一种区分是有必要的。但是,像涉及行为的一切事物一样,此种区分如果仅仅因为本质上与时间相关,那么就属于神秘主义视之为虚幻的那个世界。在我们的沉思生活中,当不要求做出行为时,我们就有可能达致客观并克服行为所要求的伦理两重性;只要我们保持纯粹的客观,我们就可以满足于这样的说法,即行为中的善与恶都是虚幻的。但是,假如我们发现——我们若有神秘主义眼光就必定会发现——整个世界是值得爱和崇拜的,而且假如我们看到

“这大地,及一切寻常景致…

都披着神圣的光辉,”注13

那么我们将说,有一种比行为中的善更高级的善,并且这种更高级的善属于整个的实际的世界。通过这种方式,神秘主义的两重性态度及显而易见的踌躇就得到了解释,并被证明是正当的。

这种普遍渗透于一切存在中的爱与欢乐的可能性,对于行为及生活的幸福而言是极端重要的,而且对于神秘主义情感而言,若不是建立于其上的那些信念,这种可能性将赋予其无可估量的价值。但是,假如我们不想获得错误的信念,准确地认识神秘主义情感揭示了什么是有必要的。它揭示了人性的一种可能性即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此种可能的生活比任何能够通过其他方式过上的生活更高贵、更幸福、更自由。但是,它总体上并没有揭示任何关于非人类或关于宇宙性质的东西。好与坏,甚至神秘主义所发现的那种无处不在的高级的善,都是我们自己的情感在其他事物上的反映,而不是事物自身的本质的一部分。因此,一种客观的研究,当摆脱对自我的全部专注时,将不会认为事物是好的或坏的,尽管它很容易与无处不在的爱的情感结合起来;而那种情感引导神秘主义者说整个世界是善的。

经由进步观念,进化哲学与好和坏的伦理两重性紧密相联;因而,它不仅被排除于把善与恶一起从自身观点中抛弃了的那种考察,而且也无法拥有一切事物都有善性的那种神秘主义信念。通过这种方式,善与恶的区分,像时间一样,成了这种哲学中的暴君,并把无止境的行为选择引入了思想。善与恶,也像时间一样,在思想领域中似乎并不是一般的或根本性的东西,而是知识等级体系中新来的且高度专业化了的成员。

尽管我们看到,在解释神秘主义时,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使其赞同这样的观点,即善和恶不是知识上根本的;但必须承认,在这里,我们不再是口头上对过去的绝大多数伟大的哲学家及宗教教师表示赞同。然而我相信,从哲学中扫除伦理的因素既是科学上必要的,也是——尽管这看似矛盾——伦理学的一种进步。我们必须为这两种论点做简要的辩护。

我们希望更多的人类愿望得到满足,也就是说,希望证明这个世界具有这种或那种值得期待的伦理特征;但就我所能看到的而言,这样的希望是一种科学的哲学无论做什么样的事情都无法满足的。一个好的世界与一个坏的世界之间的差别,是存在于这些世界中的特殊事物在特殊性质上的差别:它不是哲学上的一种足够抽象的差别。比如说,爱与恨是伦理的对立物;但对哲学来说,它们是极其类似的对待对象的态度。对待对象的这些态度构成了心理现象,它们的一般形式与结构是一个哲学问题;但是,爱与恨的差别并不是形式或结构的差别,因此与其说它属于哲学,不如说它属于心理学这门特殊的科学。因此,时常激励着哲学家们的伦理的兴趣必须退居幕后:某种伦理的兴趣可以激励整个研究,但任何伦理的兴趣都不必闯入研究细节中,或者说,我们不必在所寻求的特殊结果中期待它。

如果这种观点乍看上去是令人失望的,那么我们可以提醒自己说,一种类似的变化已经在所有其他科学中被发现是必要的。我们现在不要求物理学家或化学家去证明离子或原子在伦理上是重要的;我们也不期待生物学家去证明他所解剖的植物或动物有什么用处。在前科学时期,情况并不是这样的。例如,人们以前之所以研究天文学,是因为他们相信占星术:人们那时认为,行星运动对人类生活具有最直接、最重要的关系。大概,当这种信念变弱且无关利害的天文学研究开始时,许多已发现占星术极为有趣的人就会判定,天文学对人的关心太少,以至于不值得研究。物理学,例如就像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那样,充满伦理的观念:物理学目的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部分,就在于表明地球是值得赞美的。相反,现代物理学家尽管不希望否认地球是值得赞美的,但作为物理学家,他们并不关心其伦理的属性:他只想发现事实,而不想考虑它们是好是坏。在心理学中,相比于在物理科学中,科学的态度甚至来得更晚,而且来得更艰难:人们自然会想人性要么是好的要么是坏的,并猜想,好和坏之间的差别既然在实践上如此至关重要,在理论上一定也是重要的。只是在上一世纪,一门伦理上中立的心理学才成长起来,而且在这里也一样,伦理的中立性是取得科学成功所必不可少的。

迄今为止,在哲学领域,很少有人追求伦理的中立性,而且人们也几乎不曾获得它。人们记住了自己的愿望,并评判那些与它们的愿望相关的哲学。由于从特殊科学中被驱赶,善恶观念一定提供了打开理解世界之门的钥匙这一信念,已在哲学中找到一个藏身之所。但是,假如哲学将不再保留一组令人愉悦的梦想,我们甚至必须将此信念从这最后的藏身之所中往外驱赶。一种寻常的现象是,幸福大半不是由直接寻求它的那些人获得的,而且就善而言,似乎也是如此。无论如何,在思想中,相比于透过其自身的愿望这一扭曲的媒介看世界的人,那些忘记善与恶并且只想认识事实的人更有可能获得善。

这因而又让我们想起了我们的那个虚假的矛盾:相比于如进化论及绝大多数传统体系那样永远在评价宇宙并试图在其中发现当前理想的一种体现的哲学,一种不想把自身的善恶概念强加于世界的哲学,不仅更有可能获得真理,而且也是一种更高级的伦理立场的结果。在宗教及每一种极严肃的关于世界和人的命运的观点中,都有一种屈从的成份,即一种对人的能力的限度的认识;而在现代世界中,因有了物质上的迅速成功及关于进步之无限可能性的傲慢信念,这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是缺乏的。“爱惜自己生命的,就会丧失生命”注14;而且存在这样的一种危险,即通过对生命的过分自信的爱,生命自身会丧失许多给予其最高价值的东西。从精神实质上看,宗教在行为上反复灌输的屈从,其实就是科学在思想上教给我们的东西;而且它借以取得胜利的伦理中立性,就是那种屈从的结果。

与我们利害攸关从而需要我们记住的善就是我们有能力去创造的善,即我们自己的生命中的和我们对待世界的态度中的善。坚信能从外部实现这种善,属于一种形式的狂妄自信;这种狂妄自信,非但不能确保获得它所期待的外部的善,还会严重削弱我们有能力获得的内部的善,并摧毁对事实的敬畏;而这种敬畏,既构成人的谦恭中有价值的东西,也构成科学品性中富有成效的东西。

当然,人不可能完全超越其本性;如果仅由利害关系来决定我们的注意力的方向,某种主观的东西就一定会保留在我们的全部思想中。但是,科学的哲学比任何其他的人类研究活动更接近客观,并因此为我们提供了与外部世界间的那种近乎不变的、最密切的并有可能被获得的关系。在原始人看来,每样事物要么是友善的,要么含敌意的;但经验已经表明,友善和敌意并不是世界由之被理解的概念。与任何一种前科学的信念或想象相比,科学的哲学因而代表了一种高级的思想形式,尽管它迄今为止还仅处于初级状态;像每一种自我超越的途径一样,它在增加思想的范围、宽度及广度方面为自己带来了丰厚的回报。进化论尽管求助于特殊的科学的事实,但并没有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的哲学,这既因为它受时间的奴役,它对伦理问题过分关注,也因为它对我们的世俗关切及命运具有一种压倒性兴趣。一门真正的科学的哲学将是更谦恭的,更注重通过零碎积累而进步,也是更艰巨的,而且较少通过提供外部幻景的光华来满足不合理的希望;但是,它对待命运的态度更中立,更有能力接受这个世界,而又不会把我们的人的短暂的需求蛮横地强加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