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主义与逻辑及其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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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时间

时间的非实在性是许多形而上学体系的一个基本学说。这种学说时常在名义上以逻辑论证为基础,而且在巴门尼德那里就已经如此了。但是,它原本来自神秘洞见的时刻所出现的那种确定性——至少在新体系的建立者那里是这样的。这就如同波斯的一位伊斯兰教苏菲派诗人注7所说的那样:

“过去和未来遮住我们的双眼,

让我们看不到真主,

放火烧掉它们吧!

这些碎片将把你作为芦苇来分割,

还要分割多久?”注8

最终是实在的东西一定是永恒的这种信念,是很司空见惯的:它产生了形而上学的实体观念,而且甚至到现在,它也在诸如能量与质量守恒这样的科学学说中发现了一种完全的合理的满足。

我们难以理清这种观点中的对错成份。我认为,那些关于时间是非实在的及感官世界是虚幻的这一论点的论证必须被视为谬误。不过,在某种意义上,时间是实在的一个无关紧要的表面特征;所说的这种意义不易陈述,但易于感觉。我们必须承认过去和未来与现在一样实在,而且对于哲学思考来说,让时间在某种程度上摆脱奴役是绝对必要的。时间的重要性与其说是理论的,不如说是实践的,而且与其说与真理有关,不如说与我们的愿望有关。我们可以从一个永恒的外部世界把事物描绘成进入时间之流的东西,也可以依据一种视时间为吞噬一切存在之物的暴君的观点而做到这一点;但我认为,一种相对真实的世界图景是通过前一种方式获得的。在思想中,以及在情感中,尽管时间是实在的,认识到它的无关紧要就跨进了智慧之门。

如果我们问一问自己,为什么对过去的情感如此不同于对未来的情感,那么我们立即就可以看到这一点。这种差别的原因总体来说是实践上的:我们的愿望能够影响未来,但不能影响过去;未来在某种程度上受控于我们的力量,而过去则不可更改地固定下来了。但是,每一个未来都会在某一天会成为过去:假如我们现在真实地回望过去,那么当它曾经还是未来时,它一定恰恰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个样子;而且,从目前所看到的未来一定恰恰就是当它已经成为过去时我们将会看到的那个样子。因此,过去和未来之间的那种被感觉到的差异,并不是内在的差异,而只是相对于我们的:对于客观的研究而言,它就不复存在了。而且,知识领域中研究的客观性完全就是行为领域中作为正义与无私而出现的那种公正的品性。任何希望真实地看世界的人,若在要思考中免受实际愿望的暴政,就都必须学着去克服在对待过去与未来的态度上的差别,并以一种综合的眼光去勘查全部的时间之流。

在我看来,时间不应该以某种方式进入我们的理论性的哲学思考;已与进化观念联系在一起并典型地体现在尼采、实用主义及柏格森那里的哲学,可以作为使用这种方式的例子。这种哲学以从最低级的生命形式上长升到人类的进化为基础,在进步中发现了宇宙的基本法则,并因此允许早的晚的之间的差别进入真正的守护其思辨风景的城堡。我不想对其过去的及未来的世界史表示反对,尽管那种历史是猜测性的。但我认为,在陶醉于一种快速的成功时,我们需要用来真正理解宇宙的许多东西都已被遗忘了。在能从青年时期的激情中走出并进入成年时期的成熟智慧之前,其匆忙作出的西方式的大胆断言,必须与希腊文化及东方人顺从精神中的某种东西结合起来。尽管它求助于科学,但我认为,真正的科学的哲学是某种更艰巨且更超脱的东西;它较少求助于世俗的希望,而且为了取得实践上的成功,它需要一种更严格的训练。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使世人相信,动物及植物的不同的种之间的差异并非像其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是固定不变的。自然种类学说曾使得生物分类变得容易而又确定;它在亚里士多德传统中被奉为神圣,并受到了它对于正统教条的假想的必要性的保护。但是,该学说突然被从生物学领域永久清除了。对于人类的自负而言,人与低等动物之间的差异似乎是巨大的。这种差异被表明是逐渐形成的,它包含一些无法确定性地被置于人类这个家族内部或外部的居间生物。拉普拉斯注9已经表明,太阳和行星很可能是从一种或多或少未分化的原始星云中形成的。因而,已往那些固定的界标变得动摇而又不分明了,并且所有鲜明的轮廓都模糊了。事物和物种都失去了它们的界限,没有人能够说清它们从何处开始,又在何处结束。

假如人类的自负曾因其与类人猿之间的亲缘关系而一时动摇过,那么它很快就会发现一种重新肯定自身的方式,而且那种方式就是进化的“哲学”。对于哲学家来说,从阿米巴到人的过程显然是一种进步,尽管阿米巴是否同意这一点尚不得而知。因此,这种过程因为揭示了宇宙中的一条向善的发展的规律而受到了欢迎;这里所说的发展,指的是理想缓慢地将自身转化现实的进化或展现。科学已表明,这整个的变化过程就是过去的可能的历史。但是,这样的一种观点,尽管可以让斯宾塞以及那些我们可以称之为黑格尔派进化论者的人满意,却不能让那些更赤诚的崇拜变化的人承认它是充分的。对那些人来说,世界连续向其靠近的一种理想,由于太无活力、太过静态,从而无法激励人心。愿望和理想都必须在进化过程中有所变化与发展:一定不存在固定的目标,而只存在生命的冲动所导致的新的需求的连续形成,该冲动单独赋予这种过程以统一性。

在这种哲学中,生命是一个连续的流,并且对生命之流的一切分隔都是人为的、不真实的。独立的事物、开端与终结,都只是方便的虚构:只存在流畅的连续的变化。今天的信念在今天可以算作真实的,假如它们载着我们沿生命之流前行;但在明天,它们将是错误的,并且必须被适应新环境的新信念所取代。我们的一切思考都是由方便的虚构即生命之流在想象中的凝滞所组成的。尽管有我们的一切虚构,实在还在继续流动;而且尽管我们能经历它,它还是不能在思想中被想象。在这种哲学中,未来虽是我们无法预见的,但将比过去或现在好,所以它的读者类似于一个因被告知要张开嘴、闭上眼而期待吃到一块糖果的孩子;既然如此,这种哲学就相当于在无意中以某种方式作出了一个保证,尽管没有清晰地把它陈述出来。逻辑、数学及物理学都在这种哲学中消失了,因为它们过于“静态”了;真实的东西是朝向一个目标的冲动和运动,而这个目标像彩虹一样,我们前进时它后退,并且在我们在到达每一个地方时,都使得那个地方不同于其先前从远处所表现出的样子。

我不打算着手对这种哲学进行技术上的考察。我只想断言,激发它的动机与兴趣仅是实践上的,而且它所处理的问题是很特殊的,以至于几乎不能认为它触及了任何在我看来构成了真正的哲学的问题。

进化论的支配一切的兴趣是在人类的命运问题上,或至少是关于生命的命运的。与其说它对知识本身感兴趣,不如说它对道德和幸福感兴趣;必须承认,同样的说法也适用于许多其他哲学,而且对哲学所能给予我们的那种知识的期望是非常罕见的。但是,假如哲学要获得真理,哲学家首先必须具备那种无关利害的理智的好奇心;这种好奇心是真正的科学家所特有的。在某些狭窄的范围内,关于未来的知识是可能的;假如我们要了解人类的命运,这种知识是我们必须去寻求的。我们说不出随着科学的进步这些范围会扩大多少;但显然,任何关于未来的命题都根据其题材而分属于某种特殊的科学,并且假如终究能被确定的话,它们是通过那门科学的方法而被确定的。哲学不是一条获得如其他科学所取得的那类结果的捷径:假如它要成为一种真正的研究,它必须有自己的领域,并瞄准其他科学既不能证明亦不能反驳的结果。

进化论将自身奠基于进步观念,这种进步是从较坏到较好的变化。在我看来,进化论允许时间概念成为其暴君而非奴仆,并因此丧失研究的客观性,而那种客观性是哲学思想与情感中一切最好的东西的来源。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形而上学家常常全然否定时间的实在性。我不想这么做,而只想保留激发这种否定的精神面貌,即一种思想态度;这种态度认为,过去与现在一样实在,并且与未来一样重要。斯宾诺莎说注10,“只要心灵根据理性的命令去构想一个事物,无论所得到的观念是关于未来的事物、过去的事物,还是关于现在的事物的,它都将受到同样的影响。”我发现,正是这种“根据理性的命令的构想”才是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上的哲学所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