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空蝉
《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二》局部图,描绘了三月的一个春意盎然的黄昏,姬君姐妹在玉府中以樱花为赌注,玩围棋游戏的情景。
话说源氏公子这晚在纪伊守家,翻来覆去不能成眠,说道:“我从来不曾受人如此嫌恶,今晚方知人世的痛苦,仔细想来,真是羞愧万分!我简直不想再活下去了!”小君默默无语,流下泪来,蜷伏在公子身边。源氏公子觉得他的模样非常可爱。他想:“那天晚上我暗中摸索到的空蝉的小巧身材,和不太长的头发,正和这小君相似。这或许是心理作用,总之,确实十分可爱。我对她这样无理强求,实在有些过分;但她这般的冷酷也真可怕!”想来想去,又到天明。也不像往日那样从容离开,就在天色未亮之时匆匆离去,使小君觉得很是伤心。
空蝉也觉得有些抱歉,但公子音信全无。她想:“怕是吃了苦头,有了戒心了?”又想:“如果就此决绝,实在让人觉得悲哀。但任其缠绕不清,却也叫人难堪。所以还是适可而止吧。”虽然这样想,心中总是不安,经常陷入沉思。而源氏公子呢,尽管痛恨空蝉无情,但又不能就此放弃,心中焦躁不安。他常对小君说:“我觉得此人实在太无情,太可恨了。我想要忘记她,但总是不能如愿,真是痛苦!你设法找个机会,让我和她再见一次。”小君觉得这事太难,但公子对他如此信赖,又觉得十分荣幸。
小君虽然年纪不大,却很懂得用心窥探,等待良机。恰巧这时纪伊守上任去了,家中只留女眷。一天傍晚,天色朦胧之时,小君赶了他自己的车子前来,请源氏公子上车前往。源氏公子心念此人毕竟是个孩子,不知是否可以信赖。但也来不及仔细考虑,便换上一套便服,趁纪伊守家尚未关门之时急忙赶去。小君挑了一个不起眼的边门驱车进去,请源氏公子下车。值宿的人等看见驾车的只是个小孩,谁也不曾在意,也没有来迎候。小君请源氏公子在东侧的边门等候,自己打开南面角上的一个房间的格子门,走进室内。女侍们说:“你这样子,外面望进来就看得见了。”小君说:“这么热的天气,为什么要把格子门关上?”女侍答道:“西厢小姐白天就到这里来了,正在和夫人下棋呢。”源氏公子想:“我倒正想看看她们对面下棋呢。”便悄悄地从边门走过来,钻进帘子和格子门之间的狭缝里。小君打开的那扇格子门还未关上,其中缝隙可供窥探。公子朝西一看,设在格子门旁边的屏风的一端正好没有打开。因为天气太热,遮阳的帷屏的垂布也都挂起来了,源氏公子可以清楚地看见室内的光景。
座位旁点着灯火。源氏公子想:“靠着正屋中柱向西打横坐着的,就是我的意中人吧。”便仔细看了几眼。只见这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花绸衫,上面罩的衣服看不大清楚,面容纤细,身材小巧,姿态十分优雅。两手瘦削,不时藏进衣袖中。另一人向东而坐,正面向着公子这边,所以看得颇为清楚。这人穿着一件白色绢衫,上面随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间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模样落拓不拘。肤色洁白可爱,体态圆润,身材修长,鬟髻齐整,额发分明,口角眼梢流露出无限娇憨之态,姿色十分艳丽。她的头发虽不太长,却极为浓密,垂肩的部分柔顺可爱,竟是一个很可爱的美人儿。源氏公子很感兴趣地欣赏她,想道:“怪不得她父亲把她当做举世无双的宝贝!”又想:“要是能再稍稍稳重些就更好了。”
下棋女子的不同姿态 土佐光吉 源氏物语画帖·空蝉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
源氏在空蝉弟弟小君的引领下,来到空蝉的住处。轩端荻的容颜明媚鲜妍,衣着随意不拘,其轻狂艳丽与空蝉的端庄淡雅相得益彰,使源氏颇感兴趣。图为源氏从门外窥看到空蝉与轩端荻下棋的情景。
这女子看来颇有才气。围棋下毕,填空眼时,看来非常敏捷;一面伶俐地说着话,一面结束了棋局。空蝉的态度则十分沉静,对她说:“请等一下!这里是双活呢。那里的劫……”轩端荻说:“唉呀,这一局我要输了!我且把这个角上数一数!”就屈指计算起来:“十,二十,三十,四十……”机敏迅速,仿佛天上的繁星也不怕数不完似的。只是品格有些不够端庄。空蝉就不一样:经常用袖掩口,不肯让人分明看到她的容貌。但仔细注视,也可以看到她的侧影。眼睛略微有些肿,鼻梁也不很挺,外观并不起眼,没有娇艳之色。就五官而言,这容貌简直是不美的。但姿态异常端严,比较起美艳的轩端荻来,更具深远的情趣,确有惹人心动之处。轩端荻秀美明媚,也是个可爱的人儿。她不时任情嬉笑,打趣撒娇,因此美艳之相更加引人注目,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源氏公子想:“这一定是一个轻狂的女子。”但在他的多情的心中,又不肯就此抹杀了她。源氏公子过去见到的女子,大都冷静严肃,连容貌都不肯给人看一看,从来不曾见过女子不拘形迹的模样。今天这个轩端荻不曾在意,被他看到了真性情,他觉得有些对她不起,又想看一个饱,不肯离开,但觉得小君好像要走过来了,只得悄悄退出。
源氏公子走回边门的过廊里,在那里站着。小君觉得要公子在这里等候,实在太委屈了,走过来对他说:“今晚来了一个难得来的客人,我不便到姐姐那里去。”源氏公子道:“这样看来,今晚我又只得空手而回了。这也让人太难堪了。”小君答道:“哪里的话!客人回去之后,我马上想办法。”源氏公子想:“如此看来,他会叫他姐姐顺从我的。小君虽然年纪不大,但见乖识巧,懂得人情,是个可靠的孩子。”
棋局已毕,只听衣服之声,看来是要散场了。一个女侍叫道:“少爷哪里去了?我把这格子门关上了?”接着听见关格子门的声音。过了一会,源氏公子对小君说,“都已睡了。你就到她那里去,帮我好好地把事办成吧!”小君心想:“姐姐的脾气是坚定不移的,我肯定无法说服她。还不如先不告诉她,等人少的时候只管把公子带进她房间里去吧。”源氏公子说:“纪伊守的妹妹也在这么?让我去探视一下吧。”小君答道:“这怎么行?格子门里面还遮着帷屏呢。”源氏公子想:“果然不错。但我早已看见了。”心中暗觉好笑,又想:“我还是不告诉他吧。告诉了他,有些对不起那个女子。”只是反复地说:“要我等到夜深,实在让人心焦!”
小君敲了敲边门,一个小女侍来开了门,他就走进去。只见众女侍都睡了。他说:“我就睡在这纸隔扇口吧,这里通风,还凉快些。”他就摊开席子,躺了下去。众女侍都睡在东厢房里。刚才替他开门的那小女侍也进去睡了。小君假装入睡,过了一会儿,他用屏风遮住灯光,悄悄地引公子到了暗影之中。源氏公子想:“不知究竟怎样?可不要再碰钉子啊!”心中很有怯意。终于由小君引着,掀起了帷屏上的垂布,钻进正房里去。这时更深人静,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衣服的声。
空蝉近来见源氏公子已经将她遗忘,心中虽然高兴,但那一晚的回忆,始终没有离开心头,使她不能安眠,她白天神思恍惚,夜间悲伤哀叹,不能安稳入睡,今晚也是如此。那个下棋的对手说:“今晚我也睡在这里吧。”兴高采烈地说了许多话,便睡下了。这年轻人心中无牵无挂,一躺下便睡着了。这时空蝉只觉得有人走过来,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气,就知道有些蹊跷,抬起头来察看。虽然灯光昏暗,但从那挂着衣服的帷屏的缝隙里,分明看到有个人在走过来。事出意外,她很是吃惊,一时不知怎样才好,终于迅速坐起身来,披上一件生绢衣衫,悄悄地溜出房去了。
源氏公子走近,看见有一个人睡着,心中觉得很是称心。隔壁厢房地形较低,有两个女侍睡着。源氏公子掀开盖在这人身上的衣服,挨近身去,觉得这人身材高大,但也还未介意,只是这个人睡得很沉,显然不是空蝉,不由得有些奇怪。这时他才知道认错了人,吃惊之余,不免懊丧。他想:“让这女子知道我认错了人,实在太傻气了,她也会觉得奇怪。如果丢开她,出去找我的那个意中人,只是她既然如此坚决地逃避我,只怕也没有什么效果,也只能受她奚落罢了。”接着又想:“睡在这里的人,要是傍晚时分灯光之下看见的那个美人,那么不得已,也就将就了吧。”这真是轻薄少年的不良之心啊!
轩端荻这时已醒。她觉得事出意外,大吃一惊,茫然不知应对。既不深加考虑,也不表示亲昵。这情窦初开而不知人情世故的处女,生性风流,脸上并未露出羞耻或狼狈之色。源氏公子曾想不把姓名告诉给她,但又一想,如果这女子事后寻思,察出实情,则对他自己虽无大碍,但那无情的意中人一定深惧流言,哀伤悲痛,倒会给她带来麻烦。因此他捏造理由,花言巧语地告诉身边的女子说:“前两次我以避凶为借口,到此宿夜,都是为了向你求欢。”若是深明事理的人,一定能看破他的谎言。但轩端荻虽然伶俐,毕竟年纪还小,不能辨识真伪。源氏公子觉得这女子并无可厌之处,但也不怎么让人动心。他心中还是爱慕那个冷酷无情的空蝉。他想:“她现在一定藏在什么地方,正在暗自笑我愚蠢呢。这样冷酷的人真是世间少有。”他愈是这么想,偏生愈是想念空蝉。但是现在这个轩端荻,态度毫无禁忌,年纪又正值青春,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他终于装作多情的样子,与她订立盟誓。他说:“有道是‘洞房花烛虽然好,不及私通趣味浓’。请你相信这句话。我不得不顾虑外间的流言,不能随意行动,你家的父兄恐怕也不容许你这种行为,那么今后一定有诸多痛苦。但请你不要忘记我,安静地等待重逢的机会。”说得头头是道,若有其事。轩端荻毫不怀疑对方,直率地说道:“让别人知道了,太难为情了,我可不能写信给你。”源氏公子道:“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但让这里的殿上侍童小君送信,却是不妨。你只装作若无其事就好。”他说罢起身要走,看见一件单衫,知道是空蝉之物,便拿着溜出房去了。
小君睡在附近,源氏公子便催他赶快起来。他因有心中有事,不曾睡熟,马上醒了。起来把门打开,忽听见一个老女侍高声问道:“是谁?”小君厌恶她,答道:“是我。”老女侍说:“您半夜三更到哪里去?”她跟着走出来。小君愈发厌烦她了,回答说:“不到哪里去,就在这里走动一下。”连忙推源氏公子出去。这时将近天亮,月光犹自明朗,照遍各处。那老女侍忽然看见另一个人影,又问:“还有一位是谁?”马上自己回答道:“是民部姑娘吧。身材好高大呀!”民部是一个女侍。这人个子很高,经常被人取笑。这老女侍以为是民部陪着小君出去。“过不了多久,小少爷也就长得这么高了。”她说着,自己走出门去。源氏公子狼狈不堪,又不能叫这老女侍回去,就在过廊门口阴暗处站住。老女侍走过来,向他诉苦:“你是今天来值班么?我前天肚子痛得非常厉害,就去休息了;但是上头说人太少;一定要我来伺候,昨天只好又来了。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呢。”不等对方回答,又叫道:“啊哟,我的肚子好痛啊!再见吧。”便回屋子里去了。源氏公子好容易才脱身而去。他心想:“这种行径,毕竟是有些轻率,实在太危险了。”从今以后便更加警惕了。
如封似闭的男女之事
在平安时代,内眷女子是不能随意和男子见面的,即使面对亲属中的男子也要以袖子或纸扇遮掩面容,男女之防可谓严谨。然而贵族享有风流的特权,可以通过内线带领,登堂入室,强行非礼或一夜风流,只会落下风流浮薄之名,最多惹人非议而已。
源氏公子上车后,小君就坐在后面陪着,回到了二条院。两人细谈昨夜之事,公子说:“你毕竟是个孩子,哪里找出这样的办法来!”又说起空蝉的狠心,怨恨不已,小君觉得对不起公子,默默无语。公子又说:“她对我这么痛恨,让我自己也厌烦我这个身体了。纵使她疏远我,不肯和我见面,写一封亲切些的回信来总是可以吧。我简直连伊豫介那个老头子也不如了!”对她的态度极为不满。但还是把拿来的那件单衫放在衣服底下,然后睡下了。他让小君睡在身旁,对他述说种种怨恨的活,最后板着脸说:“你这个人虽然不错,但你是那个负心人的弟弟,我怕不愿意永久照顾你呢!”小君听了自然十分害怕。公子躺了一会,总是不能入睡,便又起来,让小君拿过笔砚,在一张怀纸上奋笔疾书,不像是有意赠人的模样:
“蝉衣一袭余香在,
睹物怀人亦可怜。”
写好之后,放在小君怀中,让他明天送去。他又想起那个轩端荻,不知她有何感想,觉得很是可怜。但左思右想了一会,终于决定不给她写信。那件单衫,因为染着那可爱的人儿的香气,他始终放在身边,时时拿出来观赏。
第二天,小君来到中川的家中。他姐姐正在等他,见了他便痛骂一顿:“昨夜你真够荒唐!我好不容易才逃脱,但外人的怀疑终是难免的,真是可恶!公子怎么会差遣你这样的无知小儿?”小君无以为对。在他看来,公子和姐姐两人心中都很痛苦,但这时也只得拿出那张字迹潦草的怀纸送上。空蝉虽有恼怒,还是接过来读了一遍,想道:“我脱下的那件单衫怎么办呢?早已穿旧了的。”觉得很难为情。她心绪不宁,只管胡思乱想起来。
轩端荻昨夜遇此意外,羞答答地回到自己房中。这件事无人知道,因此也无处倾诉,只得独自沉思。她看见小君走来,心中激动,却不是给她送信来的。但她并不怨恨源氏公子的非礼之举,只是她生性爱好风流,思来想去,未免有些寂寞无聊。至于那个无情人的呢,虽然心如古井之水,此时也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绝非一时的冲动。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未嫁之身,又当怎样?但如今早已追悔莫及了。心中十分痛苦,就在那张怀纸上题诗一首:
“蝉衣凝露重,树密少人知。
似我衫常湿,愁思可告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