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语(插图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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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颜本回与前回同年,是源氏公子十七岁夏天至十月之事。

《源氏物语绘卷·竹河一》局部图,描绘了十四五岁的薰从玉府门前经过时的情景,薰高洁的气质吸引了坐在府门之前的年轻女仆们的注意。

氏公子经常悄悄到六条已故皇太子妃(源氏公子的婶母)因寡居在六条,人称六条妃子。源氏公子和她有私通之事。去访问。有一次他从宫中到六条去,中途休息时,想起住在五条的大乳母为对外关系而设置在筑前(九州的一国)的行政机构称为太宰府,其长官称为帅,辅官称为大、少;这里是乳母的丈夫的官职名称。曾患了一场大病,为了祈愿康复,就削发为尼了,源氏公子想前去探望。到了那里,看见大门关着,便派人叫乳母的儿子惟光大夫出来,把大门打开。源氏公子坐在车里看着这条肮脏的大街上的景象,忽见乳母家隔壁有一户人家,新装着丝柏薄板条编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开着吊窗,共有四五架房屋两柱之距离称为一架。。窗内挂的帘子也颇洁白,让人看了觉得很凉爽。从帘影之间可以看见室内有几位留着美丽的额发的女人,正在向这边窥望。这些女人不停走动,看上去个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觉得很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因为是微行出行,他的车马都很简陋,也没有让人在前开道,他想:“反正也没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很自在。他坐在车中看过去,见那户人家的门也由薄板编成的,敞开着,室内很浅,是相当简陋的住房。他觉得颇为可怜,想起古人“人生到处即为家”此句出自《古今和歌集》:“陋室如同金玉屋,人生到处即为家。”的诗句。又想:琼楼玉宇,也还不是一样么?这里的板垣旁长着郁郁葱葱的蔓草,草中开着许多白花,露着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对他说:“这些白花叫夕颜瓠花或葫芦花,日本称为夕颜。。花的名字就像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小屋,破破烂烂,东倒西歪,不能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样屋子的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的花呀。给我摘一朵来吧!”随从便走到那户人家敞开的门里去,摘了一朵花。想不到从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门里走出一个身着黄色生绢长裙的小女孩来,向随从招手。她手里握着一把香气扑鼻的白纸扇,说道:“请放在这上面呈上去吧。因为这花的枝条很软,不便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给他。正好这时惟光出来开门,随从就把盛着花的扇子交给惟光,由他呈献给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说:“不知钥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时忘记了。到现在才来开门,真是太失礼了,有劳公子在这纷乱的街上等候,实在……”便让人把车子赶进去,源氏公子下车,走进室内。

惟光的哥哥阿阇梨僧官的最高级为僧正(其中大僧正最高,僧正次之,权僧正又次之),其次为僧都(分大僧都、权大僧都、少僧都、权少僧都四级),再往下则是律师(分正、权二级),阿阇梨在律师之下。、妹夫三河守和妹妹此刻都在这里。他们见源氏公子到此,都以为莫大的光荣,大家惶恐万分。做了尼姑的乳母也站起来对公子说:“我已死不足惜,只是眷恋着削发之后没有见公子一面,实在叫人遗憾。今幸蒙佛祖怜惜,去病延年,还能拜见公子,心愿已足,今后便可看开一切,静候阿弥陀佛的召唤了。”说罢,不免伤心,流下泪来。源氏公子说:“前日听说妈妈身子不好,我心中一直记挂。现在又听说已削发为尼,遁入空门,更是心中悲叹。但愿妈妈今后长生不老,看着我升官晋爵,然后无牵无挂地往生九品净土。若是对世间稍有执著,便成恶业,不利于修行,如是我闻。”说着,也流下泪来。

凡是乳母,总是偏爱她自己喂养大的孩子,纵使这孩子有缺点,她也觉得他完美无缺。何况这乳母喂养大的是源氏公子这样高贵的美男子,她当然更觉得体面,想到自己曾经朝夕服侍他,也感自己身份高贵,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因此眼泪流个不停。乳母的子女们看见母亲这样,都很不高兴。他们想:“做了尼姑还要留恋俗世,哭哭啼啼的,让源氏公子看了多么难过!”便互相使眼色,交头接耳,表露出不满的神色。源氏公子深知乳母的心情,对她说:“我幼小时候怜爱我的人,像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早已去世了,后来抚养我的人虽多,但我所最亲爱的,除了妈妈你之外就再没有别人了。我成人之后,由于身份所限,不能经常和你会面,又不能随心所欲地来拜访你。但久不相见,便觉心中不安。正如古人所说:‘但愿人间无死别!'”他恳切地安慰她,不知不觉地流了许多眼泪,举袖拭泪时,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们先前埋怨母亲哭哭啼啼,现在也都被感动得掉泪,心想:“做这个人的乳母,的确有些与众不同,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源氏公子吩咐,再请僧众来做法事,祈求佛祖保佑。告别之前,让惟光点上纸烛纸烛是古代宫中使用的一种照明工具,长一尺五寸的松木条,上端用炭火烧焦,涂油,供点火用,下端卷纸。,仔细看了看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只觉用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扑鼻,让人怜爱。扇面上潇洒地写着两句诗

“夕颜凝露容光艳,

料是伊人驻马来。”

随手挥写,不拘形迹,却颇具优雅之趣。源氏公子觉得出乎意料,很感兴趣,便对惟光说:“这里的西邻是谁家,你问过么?”惟光心里想:“我这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并不点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我到这里只住了五六天,因家里有病人,要用心看护,并没有探听过邻居的情况。”公子说:“你当我要存心不良么?你错了,我只想问问看这把扇子的事。你去找一个知道那家情况的人,打听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门的人打听了一下,回报道:“邻家的主人是扬名介扬名介是唯有官名而没有职务、没有俸禄的一种官职。这人是夕颜(即第二回中头中将提到的常夏)的乳母的女婿。。听他们的仆人说:‘主人日前到乡下去了。主母年纪不大,喜欢交际。她的姐妹们都是宫人,经常来这里走动。’详细的情况,仆人们就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了。”源氏公子想:“那么这把扇子大概是那些宫人用的。这首诗大约是平日操习熟练的得意之笔吧。”又想:“这些人的身份都不见得高贵。但特地赋诗相赠,用心却很可取,我不能就此丢开手。”他本来对这些事就很容易动心,便在一张怀纸上用一种陌生的笔迹写道:

“苍茫暮色蓬山隔,

遥望安知是夕颜?”

写好后,让刚才摘花的那个随从给送去。那家的女子从未见过源氏公子,但公子的容貌秀美,一看侧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写诗送给他,过了一会等不到回音,正觉扫兴,忽然看见公子派了使者送诗来,大为高兴,大家就一起讨论该怎样答诗,踌躇不决。随从觉得很不耐烦,空手回去了。

源氏公子让人把车前的火把遮暗些,不要惹人注目,悄悄离开了乳母家。邻家的吊窗已经关上,窗缝里漏出几点灯光,比萤火还更幽暗,看了很是可怜。来到了目的地六条宅院里,看见树木花草与人不同,安排得优雅静谧。六条妃子品貌端秀,远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一到此处,便把墙根夕颜的事忘怀了。第二天起身略迟,到了日上三竿,方始离开。他那风姿映着晨光,异常美丽,人们对他的称誉确是名副其实。归途中又经过那夕颜花的窗前。平日赴六条时,常常经过此地,却一向不曾留意。但扇上题诗这件小事,从此牵惹了公子的心,他想:“这里面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此后每次到六条去,往返经过这里时,必然留意一下。

过了几日,惟光大夫来拜见。他说:“母亲的病始终不见好转,四处求医,至今才能抽身前来,很是失礼。”谢罪之后,走到公子身边,悄悄地回报:“前日受命后,我就悄悄地叫家人找个熟悉邻家情况的人,向他探问。但那人知道得也不详细,只说‘五月间曾有一女子秘密来到此处,身份怎样,连家里的人也不让详细知道。’我有时向壁缝中窥探,看到几个女侍模样的年轻人。都穿着罩裙,可见这屋子里有主人住着,要她们伺候。昨天下午,夕阳照进屋子时,光线很亮,我又窥探了一下,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屋里写信,容貌实在漂亮!她似乎陷入了沉思。旁边的女侍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清清楚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要打听得更详细一点才好。”惟光心想:“我的主子身份高贵,地位尊严,但年方青春,风姿俊秀,天下女子谁能拒绝他?要是没有半点色情之事,才是缺少风流,美中不足。世间凡夫俗子,看见了这等美人尚且舍不得呢。”他又告诉公子:“我想或许可以再探得一些消息,有一次找了个机会,送了一封信去,马上就有人用熟练的笔体写了一封回信。看来里面确有不错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说:“那么,你再去求爱吧。不知道底细,总觉得不放心。”他心中想:“这夕颜花之家,大约就是那天雨夜品评中所谓下等的下等,是左马头认为不足道的吧,但其中或许可以意外地看到优越的女子。”他觉得这倒是格外有趣呢。

却说那空蝉态度极为冷淡,竟不像是这世间的人,源氏公子每次想起,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态度再温顺些,那么就算我那夜犯了过失,也不妨从此分手。但她态度那么强硬,倒教我就此撒手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终没有忘记她。源氏公子之前对于像空蝉那样的平凡女子,从不关心。但自从那次听了雨夜品评之后,他很想尝试一下各种等级的女子,便更加广泛地用心思了。轩端荻大概也还在天真地等待着他的回音吧,他有时想起虽然觉得可怜,但如果被空蝉知道了此事,他又觉得有几分可耻。因此他想先探明了空蝉的心情再说。正当这时,那伊豫介从任职地返京了。他先来参见源氏公子。他是乘坐海船来的,一路风霜,不免脸色有些黝黑,形容也很憔悴,让人看了不快。但此人出身并不微贱,虽然年老,还是眉清目秀,仪容清朗,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谈起他的任地伊豫国,源氏公子本想向他询问当地的情况,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伊豫地方多浴槽。古语“伊豫浴槽”,是形容数目很多。等事务,但似乎无心对他讲这些,因为心中过意不去。他正在回忆种种事情。他想:“我对着这忠厚长者,胸中怀着这种念头,真是荒唐!这种恋爱真不应该!”又想起那天左马头的劝谏,正是为他现在这种行为而发的,便觉得对不起伊豫守。后来又想:“那空蝉对我冷酷无情,实属可恨;但对丈夫伊豫守,她却是个忠贞多情的女子,让人佩服。”

陋巷里的夕颜花 歌川丰国 源氏香之图·夕颜 江户时代(约1844—1847年)

源氏在街巷的墙角看到孤芳自赏般开放的夕颜花,十分怜爱。图为侍从惟光为他摘取时,一扇门里出来的女童请求用纸扇盛放这脆弱的花朵。夕颜花,黄昏时悄然开放,清晨凋落,其短暂和脆弱之美,犹如美丽女子的命运。

后来伊豫守说起:这次晋京,为的是要操办女儿轩端荻的婚事,并且带妻子同赴任地。源氏公子听到这话,心中非常焦虑。伊豫守离开后,他和小君商议:“我想再和你姐姐见一次面,行不行?”小君心里想:纵使对方是真心的,也不便轻易相会,何况姐姐以为这姻缘与身份不相称,是件丑事,不愿留恋。至于空蝉,觉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断绝,到底让人扫兴。因此每次写回信时,她总是措词婉转,或者用些风雅诗句,或者加些美妙动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尚有几分动心。她采取这样的态度,因此源氏公子虽然恨她冷酷,但还是不能把她忘记,至于另外一个女子呢,虽然有了丈夫,但看她的态度,还是倾向自己这边,可以放心。所以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转眼秋天就到了。源氏公子满怀心事,方寸大乱,很长时间不去左大臣的宅邸,葵姬自然满怀愤恨。那六条妃子呢,起初回绝了公子的求爱,好容易被他说服;哪知被说服之后,公子的态度忽然对她疏远了。六条妃子真是伤心!她现在常常考虑:未曾相好以前他那种一往情深的爱情,怎么不见了呢?这妃子是个思虑深远、明察事理的人。她想起两人年龄相距甚远她今年二十四岁,源氏公子今年十七岁。,担心世人谣言,眼见两人为此疏远,更觉伤心。每当源氏公子不至、孤衾独寝之时,总是左思右想,悲愤叹息,不能入睡。

有一天,朝雾弥漫,源氏公子被女侍催促起身,睡眼蒙,唉声叹气地要走出六条宅邸。女侍中将打开一架格子窗,又将帷屏掀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条妃子抬起头来向外观看。源氏公子欣赏着庭中花草,徘徊不忍离去,风姿真是曼妙无比。他走到廊下,中将送着出来。这女侍身着一件淡紫色面子蓝色里子的罗裙,腰身纤小,体态轻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顾,唤她在庭畔的栏杆边小坐,欣赏她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觉得这真是个妙人,便随口占道:

“名花褪色终难弃,

爱煞朝颜欲折难!朝颜即牵牛花,比喻女侍中将。名花比喻六条妃子。

怎样是好呢?”吟罢,拉住了中将的手。这个中将原是善于吟诗的,便答道:

“朝雾未晴催驾发,

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词工整,且将公子的诗意巧妙地推在女主人身上。这时有一个眉清目秀的男童,像是为这场面特设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进朝雾之中,听凭露水染湿衣裾,摘了一朵朝颜花,回来呈给源氏公子,这幅情景简直可以入画。纵使是偶尔拜见一面的人,对源氏公子的容貌无不倾心。不解情趣的山野之人,休息时也会选择动人的花木荫下。同理,凡是见过源氏公子风采的人,都衡量各人身份,想让自己的爱女替公子服务。或者,家有姿色不错的妹妹的人,也都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边来当女侍,也不觉得身份卑贱。何况这位中将,今日得蒙公子亲口赠诗,目睹公子温柔风姿,只要是稍有情趣的女子,怎么会轻易错过呢?她很担心公子不肯经常光临呢。这件事暂且不提。

“爱煞朝颜”的风流 近卫豫乐院 花木真写 江户时代(17世纪)

源氏告别情人六条妃子,欣赏着送行的侍女中将君那温柔的风度和垂肩的黑发。“名花难弃,爱煞朝颜”的风流,是当时的风气使然。朝颜即牵牛花,以其平凡喻指侍女中将君,又以其盛开时的短暂,喻指平安时代贵族的风流之短暂。

却说惟光大夫奉公子之命查探邻家情状,颇有收获,特来回禀。他说:“那家女主人是什么样的人,竟不可查知。我看此人行事十分隐秘,不肯让人知道来历。但闻生活寂寞,因此迁居到这向南开吊窗的简陋宅子里来。每逢大街上响起车轮声,青年女侍们便出来查看。一个主妇模样的女子,有时也悄悄跟着出来。远远望去,这人容颜十分俊俏。有一天,一辆车子在大街上远远而来。一个女童看见了,急忙走进屋子里叫道:‘右近大姐!快来,中将大人经过这里呢!’就有一个身份较高的女侍走出来,朝她摆手,说道:‘安静些儿!’又说:‘你怎么知道那是中将大人?且让我来看看。’便要走过来查看。通往这屋子的路上有一座板桥。这女侍匆匆忙忙地赶出来,衣裾被桥板绊住,险些跌了一跤,几乎掉到桥下。她骂道:‘该死的葛城神仙按照日本古代传说:葛城山的神仙在葛城山与金峰山之间架了座石桥,他发誓要一夜竣工,结果并未完成。后人就戏称桥或架桥者为葛城神仙。!架的桥太危险了!’窥看的兴致就消减了。车子里那位头中将即左大臣的儿子,源氏的妻兄。身着便服,带着几位随从。那女侍便指着这些人说,这是谁,那是谁。她说出来的正是头中将随从们的名字。”源氏公子问:“车里的人的确是头中将么?”他心想:“那么,这女子难道就是那天晚上头中将说的那个让他恋恋不舍的常夏吗?”惟光见公子想知道得再详细些,又说道:“不瞒您说:我已搭上了那里的一个女侍,亲昵得很;因此他家情况我都知道了。其中有个年轻女子,装作女侍的模样,说话也用同辈口气,其实就是女主人呢。我假装不知,在他家出出进进。那些女人都严守秘密。但是有几个女童,有时不小心,称呼她时不免露些口风。那时她们就匆匆掩饰,装作这里并无主人的模样。”说着笑起来。源氏公子说:“哪一天我去探望奶妈,顺便让我也查看一下吧。”他心中想:“就算是暂住,但看家中的排场,是左马头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呢。但这等级中或许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惟光一向不肯违背主人的意愿,再加上自己也是一个好色者,便使尽心机,东奔西走,终于让源氏公子和这家女主人幽会了。其中经过,不免琐碎,照例省略了。

源氏公子查不到这女子来历,自己也不便把姓名告诉她。他穿上一身简陋服装,以免惹人注目,也不像平常那样乘车,只是徒步前来。惟光心中想:“主子对这个人的喜爱,可不太寻常了。”就将他自己的马让给公子,自己步行随从。一面心中烦恼,他想,“我也是个情人,这么寒酸地步行,教我那人看见太丢脸了!”源氏公子深恐被人认出,身边只带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颜花的随从,另一个是别人完全不认识的小童。他还怕女家有线索可寻,连大乳母家也不敢去拜访了。

那女子也觉得有些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回信时,便派人跟踪。破晓时公子离开时,也叫人查看他的去向,找寻他的住处。但公子行踪诡秘,总不给她抓住任何线索。虽然如此辛苦,但公子对她总是眷恋不舍,非经常见面不可。纵使有时反省,觉得此是不应有的轻率行为,暗自悔恨,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屡屡前去幽会。关于男女之事,纵使谨严之人,有时也会迷失。源氏公子虽一向谨慎,不作受人讥讽之事,但这次奇怪之极:早晨分手才不久,便已想念不已;晚间会面之前,一早就焦灼不堪。一面心中又强自镇定,以为这不过是一时着魔,并非真心相爱。他想:“这个人风度异常温柔,缺少稳重之趣,更具活泼之态,却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女。出身也不怎么高贵。她到底有什么好处,能如此牵惹我心呢?”反复思虑,自己也觉得难以明白。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简陋的便服,模样完全改变,连面孔也尽量遮蔽,不让人看清。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出入这人家,竟如旧小说中的狐狸精。因此夕颜心中起疑,不免恐惧悲叹。但他那优越的品貌,纵使暗中摸索,也可觉察分明。夕颜想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多半是邻家那个好色鬼带来的吧。”她怀疑那个惟光。惟光却故作不知,仿佛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件事,照旧兴高采烈地在此进进出出。夕颜真是莫名其妙,只得暗自反复思量,其间的烦闷与一般的恋爱是不一样的。

隐秘的幽会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为了不引人非议,源氏微服简行,带着几个随从偷偷地与夕颜幽会,并且像狐狸般隐藏踪迹。这种隐秘如偷窃般的行径让源氏十分着迷。图为平安时代贵族带着随从微服出行的情形,前方持扇者显露的优雅,表示了他贵族的身份。

源氏公子也在思虑:“这女子假装对我如此信任,使我解除心防,如果有朝一日乘我不备,悄悄地逃走了,叫我到哪里去寻她呢?况且这里原是暂住,哪一天迁居到别处,我也不得而知。”万一找不到她,倘能就此放手,当做一场春梦,原是一件好事。但是源氏公子不肯就此罢休。有时顾虑流言,不便前去幽会,孤衾独寝之夜,他总是提心吊胆,痛苦不堪,深怕这女子于这夜里就逃走了。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还是不管她是什么人,将她接回二条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非议,这也是命中之事,无可奈何。虽说这件事取决于我,但我从不曾对哪个人如此牵挂,这次可真个是宿世姻缘了。”他便对夕颜说:“我想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里要舒服得多,我们可以从容谈话。”夕颜道:“您虽这么说,但您的行径带着几分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语调天真烂漫,源氏公子想:“倒也有理。”便微笑着说:“你我两人中,总有一个是狐狸精。你就把我当成是狐狸精,让我来迷一下吧。”这话说得多么亲昵!于是夕颜放心了,觉得跟他走也无妨。源氏公子以为这虽然是世间少有的乖戾行为,但这女子死心塌地地依从我,这点心意确是可怜可爱的。但他总是怀疑她就是头中将所说的常夏,不断回想当时头中将所描述的女人的性情。他又以为她自有隐瞒身份的理由,所以并不追根究底,他看这女子并无突然逃走的意向。如果疏远她,或许她会变心,但如今就可以放心。于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其他女子,看她怎么样,倒是很有趣呢。”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明月当空,板屋多缝,处处射入月光。源氏公子看见这不曾见惯的光景,倒觉富有奇趣。将近天明之时,邻家的人都起身了。只听见几个庸碌的男子在谈话,有一人说:“唉,天气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乡下市面也不成样子,真有些担心。喂,北邻大哥,你听我说!……”这班贫民为了生活,天不亮就起来劳作,嘈杂之声就在耳旁不断传来,夕颜觉得很难为情。如果她是个虚荣女子,住在这种地方真是难以为继。但这个人气度宏大,纵有痛苦、悲哀之事、旁人以为可耻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意。她的风度高超而天真,邻近地方极度嘈杂,她听了也不很觉厌烦。与其羞愤嫌恶,面红耳赤,倒还真不如这态度自然可爱。那舂米的碓臼,传来比雷霆更响的砰砰之声,仿佛就在枕边震动似的。源氏公子心想:“唉,真是杂乱!”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只觉得让人不快。此外杂乱之声甚多。捣衣的砧声,从各处传来,忽重忽轻。其中夹着寒雁的叫声,哀愁之气,让人难堪。

源氏公子住的地方,是靠边的一个房间。他亲自开门,和夕颜一起出去欣赏外面的景色。在这狭小的庭院之中,种着几支萧疏的绿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宫中的一样,映着明月,闪闪发光。秋虫唧唧乱鸣。源氏公子在宫中时,屋宇宽广,纵使是墙壁中的蟋蟀声,听来也仿佛传自远处。现在这虫声竟像是从耳边响出,他觉得微有异样之感,只因对夕颜的爱情十分深重,一切缺点都被原谅了。夕颜身着白色夹衫,外罩一件柔软的淡紫色外衣。她的装束并不华丽,却有娇艳风姿,她并无特别突出的优点,但体态轻盈袅娜,极为动人。一言一语,都使人觉得可爱。源氏公子觉得她若能再稍稍添加些刚强之心就更好了。他想和她畅谈一番,就对她说:“我们现在就到附近一个地方去,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谈到明天吧。一直在这里住,真让人苦闷。”夕颜不慌不忙地回答道:“为什么要这样呢?太匆促一些了吧!”源氏公子与她山盟海誓,订了来世之约,夕颜便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其态度异常天真,不像一个已婚的女子。这时源氏公子顾不得他人的流言,召唤女侍右近出来,吩咐她去叫随从把车子赶进来。住在这里的其他女侍知道源氏公子的爱情非比寻常,虽然不明公子身份,但还是非常信赖他,随他把女主人带走。

幽会的月色 歌川广重 玉川秋月 江户时代(19世纪初)

夕颜的住所附近白天是嘈杂的市井,夜晚则是虫鸣唧唧的月夜。画面中月色皎洁,行舟垂钓的人们寂寂无声,让人感受到月夜的恬静。幽会之余,源氏欣赏着迥异于宫中的月色,感觉身边的夕颜异常可爱。

天色已近黎明,雄鸡尚未晨啼;只听得几个山僧之类的老人诵经之声,他们是在为朝山进香预先修行要到吉野金峰山进香,必须预先修行一千日。。想到他们起伏跪拜,极为辛苦,让人怜惜。源氏公子自问:“人世无常,有如朝露;又何必这样贪婪地为自己祈祷呢?”正在想时,听见“南无当来导师弥勒菩萨”的跪拜之声当来即来世。佛说:释尊入灭后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出世。。公子非常感动,对夕颜说:“你听!这些老人不但为此生,又为来生修行呢!”便占道:

“请君效此优婆塞优婆塞是佛语,即在家修行的男子。

莫忘来生誓愿深。”

长生殿的故事不太吉祥,所以不用“比翼鸟”的典故白居易《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而发誓愿同生在五十六亿七千万年之后弥勒菩萨出世之时。这盟约是多么语重心长啊!夕颜答道:

“此身不积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缘?”

这样的答诗实在让人有些不快呢。月亮即将西沉,夕颜不愿突然到不可确知的地方,一时犹豫不决。源氏公子反复劝导,催促她快些动身。这时月亮忽然隐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迷人。源氏公子如往常一样想赶在天色大亮之前上路,便轻轻地将夕颜抱上车子,命右近同车,匆匆离开。

不久到了离夕颜家不远的一所宅院称为河原院。前,随从唤守院人开门。只见三径就荒,蔓草过肩,古木阴森,昏暗不可名状。晨雾弥漫,侵入车帘,将衣袂润湿。源氏公子对夕颜说:“我从未有过这种经验,这景象真让人心寒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阅历初。

古来游冶客,亦解此情无?

你可曾有过这种经验?”夕颜含羞吟道:

“落月随山隐,山名不可知。

会当穷碧落,蓦地隐芳姿。月比喻她自己,山比喻源氏。

我有些害怕呢。”源氏公子觉得周围景象凄凉可怕,推想这大概是向来和许多人聚居之故,这样的变化倒也有趣。车子驱入院内,停在西厢,解下牛来,把车辕放在栏干上。源氏公子就坐在车中等候打扫房间。女侍右近看这光景,心中惊异,不由想起女主人以前和头中将私通时的情景。守院人四处奔走,殷勤服侍。右近此时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份了。

天色微明之时,源氏公子方才下车。室中经过临时打扫,倒也清清爽爽。守院人说:“当差的人都不在这里。怕缺人服侍呢。”这人是公子信任的家臣,曾在左大臣邸内伺候。他走近请示:“要不要叫几个熟手来?”源氏公子说:“我是特别选了这没有人来的地方的。只你一人知道,不许向外泄露。”再三吩咐他保密。这人马上去备办早餐,但人手不够,张皇失措。源氏公子从来不曾住过这么荒凉的地方,而现在除了和夕颜谈情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可做。

二人暂时歇息下来,到了时近中午,这才重又起身。源氏公子打开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芜之极,树木丛生,一望无际,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不值一看,只是一片深秋时分的原野。池塘上覆着杂乱的水草,很是可怕。不远的屋子里似乎有人居住,但相隔甚远。源氏公子说:“这地方全无人迹,阴风阵阵。但是纵使有鬼,怕对我也无可奈何吧。”这时他的脸还是隐蔽着。夕颜似乎微有怨恨。源氏公子想:“已经如此亲昵,还要遮掩真面目,确是有些不合情理。”便吟道:

“夕颜带露开颜笑,

只为当时邂逅缘。“夕颜”比喻源氏公子。

这是那天你写在扇子上送我的诗,有‘夕颜凝露容光艳’之句,现在我要露出真面目了,你看如何?”夕颜向他看了一眼,低声答道:

“当时漫道容光艳,

只为黄昏看不清。”

虽是诗句并不上佳,但源氏公子也觉得有趣。这时他与夕颜畅叙衷曲,再无隐饰,其风姿之优美,真是举世无双,再和这环境一对比,竟生出几分乖戾之感。他对夕颜说:“你一向对我有所隐瞒,我很不快,所以也不让你见真面目。现在我已经向你公开,你总该把姓名告诉我了。总是这样,让人纳闷呢。”夕颜答道:“我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和歌:“惊涛拍岸荒渚上,无家可归流浪儿。”见《和汉朗咏集》。! ”这尚未完全融洽的模样倒显得格外娇艳。源氏公子说:“这真是无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作的榜样,也怪不得你。”两人有时互相埋怨,有时又互述衷情,这样度过了这一天。

惟光找到了这里,送来一些食物。但他担心右近怪他,所以不敢到里面来。他见公子为了这女子躲到这样的地方,暗自觉得好笑,想这女子的美貌一定极为出众。他想:“本来我可以抓到手的,现在让给公子,我的气量也算大了。”心中有些后悔。

黄昏时分,源氏公子眺望着鸦雀无声的灰色天空。夕颜觉得室内光线太暗,阴沉可怕,便走到回廊上,卷起帘子,在公子身旁躺下。两人互相注视着被夕阳映红了的脸。夕颜觉得这种奇特的情景,让人出乎意料,便忘却了一切忧愁,显出亲密信任的神态,模样煞是可爱。她看到周围景色,觉得极为胆怯,因此整日依在公子身边,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源氏公子早早就把格子门关上,让人点起灯来。他怨恨地说:“我们已经是这样亲密的伴侣了,你还是心怀顾忌,不肯把姓名告诉我,真叫我伤心。”这时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四处找我吧,又叫使者们到哪儿去找我呢?”接着又想:“我如此溺爱这女子,叫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长久不去访问六条妃子,她一定在恨我了。被人怨恨是痛苦的,但也怪不得她。”他怀念其他恋人时,总是先想起六条妃子。但眼前这个天真烂漫、依恋不舍的人,实在可爱。六条妃子那种忧虑苦闷的神情,此时便觉稍稍有些减色了。他暗自在心中把两人加以比较。

将近半夜时分,源氏公子昏昏入睡,恍惚见到枕畔坐着一个绝色美女,说:“我对你倾心爱慕,哪知你对我全不体谅,却陪着这个微不足道的女人到这里来,万般宠爱。如此无情,真真气死我了!”说着,便要把睡在他身旁的夕颜拉走。源氏公子心知遇上梦魔,睁眼一看,灯火已熄。他觉得四周阴气逼人,便拔出佩刀,又把右近也叫醒。右近也颇害怕,凑到源氏公子身边来。公子说:“你去叫醒过廊里的值宿人,让他们点些纸烛进来。”右近说:“这么黑暗,叫我怎么出去呢?”公子笑道:“哈哈,你真像个小孩子。”便拍起手来日本风俗,拍手是表示叫人来。。四壁发出回声,景象异常凄惨。值宿人却不曾听见,一个人也不来。夕颜浑身发抖,默默无语,极为痛苦。出了一身冷汗之后,竟只剩奄奄一息了。右近说:“小姐生来胆小,平日略有小事,便受莫大惊吓,现在不知她心里多么难过呢!”源氏公子想:“她的确很胆小,就算白天也常望着天空发呆,真可怜啊!”就对右近说:“那么我自己去叫人吧,拍手有回声,惹人讨厌。你暂且坐在她身边。”右近便挨近夕颜身边。源氏公子从西边门走出去,打开过廊的门一看,灯火也已熄灭了。外边传来微凉的夜风。值宿的人不多,都睡着了。一共只有三人,其中一个是这里守院人的儿子,源氏公子经常使唤的一个年轻人,一个是值殿男童,另外一个便是那个随从。那年轻人答应一声,便爬起来。公子对他说:“拿纸烛过来。你对随从说,叫他赶快鸣弦,一定要不断地发出弦声。当时认为弓弦的声音可以驱妖除魔。在这人迹稀少的地方,你们怎么可以放心睡觉呢?听说惟光来过,他现在人在哪里?”年轻人回答:“他来过了,因为公子没有特别的吩咐,他就又回去了,说明天早上再来迎接公子。”这年轻人是宫中禁卫中的武士,善于鸣弦,便一面拉弓,一面喊“火烛小心”,向守院人的屋子那边走过去。

源氏公子听到弦声,便想象宫中的情景:“此刻巡夜的人大概已经唱过名了。禁卫武士鸣弦,大概正在这时。”照此推想,夜还没深。他回到房间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颜仍旧躺着,右近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说:“你怎么啦?不要这么胆小!这种荒野地方,可能会有狐狸精之类的东西出来吓人,但是我在这里,你不要怕!”说着,便用力把右近拉起来。右近说:“太可怕了。我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所以伏在地上。小姐不知怎么样了?”公子说:“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把夕颜抚摸一下,仿佛气息都没了;再摇动一上她的身体,但觉四肢松懈,全无自主之力。源氏公子想:“她真是个孩子啊,大概被妖魔迷住了吧。”此时束手无策,心中焦灼万状。那个禁卫武士拿来纸烛。右近已经吓得动弹不得。源氏公子拉过旁边的帷屏,遮住夕颜的身体,对武士说:“把纸烛再拿过来些!”但武士遵守规矩,不敢向前,在门槛边就站住了。源氏公子说:“再拿过来些!守规矩也要看看情况!”拿过纸烛一照,隐约见到梦中那个美女就坐在夕颜枕边。一下便消失了。

夕颜薄命花

夕颜花语

夕颜即葫芦花,色白,黄昏时盛,次日清晨凋谢。

夕颜的性情

夕颜的命运

源氏公子想:“这样的事,只在小说中读过,现在竟亲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紧的是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了?”心中纷乱如麻,几乎连自己的安危也忘记了。他躺到夕颜身旁,连声呼唤。怎知夕颜的身体渐渐冷却,已断气了!这时公子吓得说不出话,不知怎样才好。旁边并无一个可以商议的人。若有一个能驱除恶魔的法师,这时正可用上。但哪里有法师呢?他自己虽然逞强,毕竟年纪不大,阅历不多,眼看夕颜暴死,心中悲痛万分,却全无办法,只得紧紧抱住她,叫她:“我的爱人,你快活过来吧!不要叫我悲痛啊!”但夕颜的身体已经冷却,渐渐不成人样了。右近早已吓昏过去,这时突然醒过来,便号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从前某大臣在南殿驱鬼的故事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夜晚在紫宸殿(即南殿)的御帐后面走过时,有鬼握住了他的佩刀,他就拔刀斩鬼,鬼向丑寅方向逃走了。此事可见历史故事《大镜》。,就振作起精神,对右近说:“现在虽然好像断气了,但是不会就此死去的。夜里哭声会惊动人,你安静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哭泣。但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茫然不知应对。

源氏公子叫了那个武士上来,对他说:“这里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十分痛苦。你赶快派人到惟光大夫那里去,叫他马上过来。再偷偷地告诉他:他哥哥阿阇梨如果在,叫他带他一同过来。他母亲知道了或许会责问他,所以不要大声说话。因为尼姑是不赞许这种行为的。”他嘴上说得虽然平静,其实胸中满是悲痛。这个人的死实在可哀,再加上这环境的凄惨难以言喻。

此时已过半夜,夜风渐渐紧起来。松林发出凄惨的怪声。鸟儿枯嘎地叫唤着,这大概就是猫头鹰吧。源氏公子思来想去,四周全无声息。“我为什么要到这种荒僻地方来投宿呢?”他心中极为后悔,但已无法挽救了。右近已经吓得不省人事,紧紧地挨在源氏公子身旁,浑身发抖,竟像要发抖而死了。源氏公子想:“难道这个人也要死去了?”他只好茫然地把右近紧紧抱住。这时这屋子里唯有他一个人还像人的样子,但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灯光忽明忽暗,仿佛是谁在眨动眼睛,凄凉地照映着屋内的屏风和各个角落。背后仿佛有细碎的脚步声,有人正在走过来,源氏公子想:“但愿惟光早点来才好。”但这惟光向来宿无定所,使者四处寻找,一直找到天亮。这一段时间在源氏公子看来仿佛过了一千个夜晚。好容易听见远方鸡叫。源氏公子千回百转地反复思量:“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要承担这样性命攸关的忧患呢?罪由心生,大概是我在情字上犯了无可辩解的罪过才得到这样的报应吧,所以才会发生这听都不曾听说的惨事吧。无论怎样隐秘,此事终难藏匿。宫中自不必说,世人知道了,亦必指责我,我就要成为这世间最受指摘的轻薄少年了。想不到我今天竟博得这样一个愚痴的恶名!”

好容易等到惟光大夫赶来。此人一向日夜在身边侍候,偏偏今夜不来,而且四处都找不到,源氏公子觉得实在可恶。但见了面,又觉得没有勇气说话,一时默默无语。右近看惟光的模样,知道他是最初的拉拢人,便大哭起来。源氏公子也忍耐不住了。他昨夜自诩为这里唯一健全的人,所以一直抱着右近。现在见惟光来到,松了一口气,悲痛之情顿时涌上心来,便放声大哭,一时难于自制。后来他平静下来,对惟光说,“这里出了怪事!不是用惊吓等字眼所能表达的恐怖,听说遇到这种怪事时,诵经可以驱魔,我想赶快照做,祈求佛祖保佑,让她重生。我要阿阇梨也一起来,究竟怎么样了?”惟光答道:“阿阇梨昨天回比壑山去了……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小姐近来身上是否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并没有病。”他这哭泣的姿态哀怨动人,惟光看了心中不忍,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归根到底,唯有年龄较长、见多识广人,遇到紧急关头才有办法。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轻人,这时全无主意了。但还是惟光强些,他说:“这事若给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可了不得。这个守院人虽然可靠,他的家眷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泄露出去。所以我们应该先离开这里。”源氏公子说:“但是,哪里还有比这里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说:“不错。如果回小姐的住所,那些女侍一定要哭,那里人太多,一定许多邻人责问,这样就把消息传播出去了。不如到山中找个寺院,那里经常有人举行殡葬,我们夹在其中,不会惹人注目。”他想了一下,又说:“从前我认识一个女侍,后来做了尼姑,住在东山那边。她是我父亲的乳母,现在衰老了,还一直住在那里。东山来往的人虽多,但她那里却非常清静。”这时天色将明,惟光便吩咐赶快准备车子。

源氏公子已经没有气力抱住夕颜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到车子里。这个人身材小巧,尸体并不吓人,却让人觉得可怜。褥子短小包不住全身,乌黑的头发还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伤心欲绝。他一定要跟随前去,亲眼看她化作灰尘。惟光大夫劝道:“公子得赶快回二条院去,趁现在行人稀少的时候,快走!”他就叫右近上车陪伴遗骸,又把自己的马让给源氏公子骑,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车后,离开了这院子。惟光觉得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送殡。但是一见到公子的悲戚神色,就顾不得考虑自身,径直向东山出发了。源氏公子仿佛失去了任何知觉,茫茫然地回到了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议论纷纷:“不知公子从哪里回来,看模样懊恼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进寝台的帐幕平安时代殿内主屋中设有比地面略高的寝台,四周悬挂帐幕,为贵人坐卧之处。里,抚胸回想,愈想愈是悲恸。“我怎会不坚持搭上那车子一起前往呢?如果她醒过来,将有何感想?她若知道我抛开她而径自离去,一定会恨我无情吧。”他心绪纷乱,始终不能忘记这件事,自觉胸中堵塞、气结难言。他觉得头痛,身体发烧,极其痛苦。他想:“如此病痛,倒不如死了算了!”到了日上三竿之时,仍未起身。众女侍都觉得惊讶。劝用早膳,亦不举箸,只是一味唉声叹气、愁眉不展。这时皇上派使者来了。原来皇上昨日一早就派使者四处找寻公子行踪,不知下落,皇上心甚记挂,所以今天特意叫左大臣的公子们前来探视。源氏公子吩咐只请头中将一人“到此隔帘立谈”当时风俗,接触过死人的人,身上不洁,不可请来客就座,只能与他隔帘立谈。。公子在帘内对他说:“我的乳母于五月间身患重病,削发为尼。幸赖佛祖保佑,恢复健康。不料最近她旧病复发,虚弱不堪,盼我前去探问,再见一面。她是我幼时极亲近的人,又当临终之际,若不去拜访,于心不忍,因此前去探病。不料她家有一名仆役也正在患病,突然之间病势转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诉我,直到日暮我离开后,才将尸体送出。过后我才得知这件事。现在将近斋月九月是斋戒之月,宫中举行种种佛事。夕颜是八月十六日死的;这时宫中正准备佛事。,宫中正在准备佛事,我身上不洁,不敢造次入宫参见。而我今晨又受风寒,头痛体热,十分痛苦。隔帘谈话,实在无礼。”头中将答道:“既然如此,我自然会将此事回复皇上。昨夜曾有管弦之兴,当时皇上派人四处找你,都找不见,圣心很是不快。”说罢辞别,过了一会儿又再折回头中将是以钦差身份来访的,所以谈毕公事后出去再折回来谈私事。,问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样的死人?刚才您所说的,恐怕不是真话吧?”源氏公子心中惊讶,勉强答道:“并无什么隐情,只请你把刚才所说的奏闻皇上即可。怠慢之罪,还请宽宥。”他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中满是无可奈何的哀伤,情绪恶劣到极点,因此不愿和别人多说,只是唤藏人弁藏人弁为官名。此人是左大臣之子,头中将之弟。入内,叫他将身蒙不洁之事如实奏达皇上。另外写了一封信送到左大臣邸中,信中说明因有上述之事,暂时不能拜谒。

凄惨处境 佚名 信贵山缘起绘卷 平安时代(12世纪)

夜风吹动松林,发出凄惨的怪声。让因为夕颜意外身亡而惊慌失措的源氏更觉恐惧,深感这是自己在色情上的过错导致的报应。图中荒凉的郊野、零落的松树以及弥漫的雾色,整体上显露出一种凄凉的氛围,仿佛源氏此刻的处境。

黄昏时分,惟光从东山返回。这里因为公子宣称身蒙不洁,访客立谈片刻随即退出,所以室内并无外人。公子马上召他入内,问道:“怎么样了,终于不行了吗?”说着,举袖掩面大哭起来。惟光也哭着说:“毫无办法。但若长期在寺中停放尸体,也不方便。明日正好宜于殡葬。我在那里有一个相识的高僧,已将有关葬仪一切事情拜托他了。”源氏公子问:“同去的那个女人怎么样了?”惟光答道:“这个人似乎也不想活着了,她吵嚷着说:‘让我跟小姐一起去吧!’哭得死去活来的,早上她似乎想跳崖自尽,还说要将这事通知五条屋里的人,我百般抚慰她,对她说:‘你暂且安静下来,把事情前前后后考虑一下。’现在总算还没事。”源氏公子听了,极为悲伤,叹道:“我心里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怎样处置才好!”惟光劝道:“何必如此伤感!一切都是前缘注定的。这件事绝不能泄露出去,万事有我惟光一人担当,请公子放心。”公子说:“这话虽然不错。我也相信世事皆属前定。但是,只因我轻举妄动,害死了一条性命,身负此等恶名,实在让我痛心!你切切不要将这事告诉你的妹妹少将女官;更不可让你家中那位老尼姑知道。她从前屡次劝我不可浮踪浪迹,如果让她知道了,我可真是羞惭无地啊!”他再三嘱咐惟光保密。惟光说:“仆人自不必说,就是那个执行葬仪的法师,我也没有将真实情况告诉他。”公子觉得此人很可靠,便稍稍安下心来。众女侍看见这种情状,都有些莫名其妙,她们私下议论说:“真奇怪,为了什么事呢?说是身蒙不洁,宫中也不拜谒,为什么又在这里窃窃私语,唉声叹气呢?”关于丧仪法事,源氏公子叮嘱惟光道:“万事不可过于随意。”惟光说:“哪里会呢!不过也不能过分铺张。”说着便欲辞去。但公子忽然伤心起来,便对惟光说:“我有一句话,怕是你要反对:我若不再见她一面,心中总有不甘。还是让我骑马前去吧。”惟光一想,这样做实在不好,但也无法相阻,答道:“公子既有不能放心,那也没有办法。那就请趁早出门,天黑之前务须转回。”源氏公子便换上最近常穿的便服,准备出门。这时源氏公子心情纠结,十分痛苦,又想起要走荒山夜路,恐怕遭遇危险,心中一时犹豫不决。但不去又无法排遣心中的悲哀,他想:“这时若再不见一见遗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见呢?”便不顾危险,带了惟光和那个随从,出门而去。

走到贺茂川畔时,月亮已经升上来,前面的火把暗淡无光。再遥望鸟边野鸟边野是平安时代京都附近的火葬场。方面,景象异常凄凉。但今夜公子因有心事,并不觉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乱想,好容易赶到东山。这冷寂的空山中有一所小屋,屋旁建着一座佛堂,老尼姑在此修行,度过凄凉的余生!佛前的灯火从屋内漏出微光,小屋里有一个女人正在哀哀哭泣。外室里坐着两三位法师,有时谈话,有时放低声音念佛。山中寺院的初夜诵经都已结束,四周静寂无声。唯有清水寺那边还望得见许多灯光,参拜者还很多。这老尼姑有一个儿子,也已出家修行,成为高僧,这时正用悲戚之声虔诵经文。源氏公子听了,悲从中来,泪如雨下。走进室内,只见右近背对着灯火,与夕颜的遗骸隔着屏风,俯伏在地悲泣。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如何哀伤!夕颜的遗骸并不让人害怕,依然非常可爱,较之生前毫无变化。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说:“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你我两人前生结下怎样一段宿缘,今生的欢会之期如此短暂,而我对你却又如此倾心?你匆匆舍我而去,留我孤单在这世上,悲恸无穷,真是太残酷了!”他号啕大哭,不能自已。众僧不认识这是何人,只觉非常感动,大家陪着流泪。源氏公子哭罢,对右近说:“你跟我到我那二条院去吧。”右近说:“我自小服侍小姐,片刻不离,至今已历多年。如今这样诀别,叫我回到哪里去呢?别人问我小姐下落,我又怎么回答呢?我心中悲伤,自不必说,若外人纷纷议论,将这件事归罪于我,更加使我痛心!”说罢,大哭起来。后来又说:“让我和小姐一起化作灰尘吧!”源氏公子说:“这事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态,凡是离别,无不悲哀。但无论怎样,都属前生命定。你且放宽心,再信任我一次吧。”他一面安慰右近,一面又叹道:“我虽然这样说,其实我才真觉得活不下去了!”这话听着真是好凄凉啊!这时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请公子早些归去!”公子留恋不忍离开,屡屡回头,但终于还是硬着心肠去了。

夜露载道,晨雾弥漫,让人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赶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样美好的姿态、那天晚上将她那件红衣盖在遗骸上的模样,觉得这真是奇特的宿命!他全身无力,骑在马上摇摇欲坠,全靠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励,方能向前。走到贺茂川堤上时,源氏公子竟从马上滑了下来。心情更加恶劣,叹道:“我也倒毙在这路上算了吧!看来回不去了!”惟光不知怎样才好,心中想道:“我要是再坚决些,纵使他命令我,也不带他来走这条路,但现已后悔也晚了。”他觉得狼狈之极,也只得用贺茂川水将两手洗净,合掌祈求观音菩萨保佑,此外再无办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强振作了一下,暗自在心中念佛祈愿,再靠惟光帮助,好容易才回到二条院。

二条院里的人见他深夜出游,都觉得奇怪,互相议论道:“真让人受不了呢。近来比往常愈发奇怪了,经常偷偷出门。特别是昨天,那神情看着真苦恼啊!为什么要这样呢?”说罢大家叹息。源氏公子回到家,身体实在吃不消,就此生起病来,十分痛苦。两三天之后,身体显得异常虚弱。皇上听说后,非常关心,便下旨在寺院里举行法事祛病祈祷,各种阴阳道的平安忏、恶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祷,无不举行。天下人纷纷议论,都说:“源氏公子这举世无双、过于妖艳的美男子,大概不会长生在这尘世的。”

源氏公子患病期间并未忘记那个右近,召她到二条院来,赐她一个房间,叫她以后在此服侍。惟光见公子病重,心绪不宁,但也强自振作,用心照顾这个孤苦的右近,安排她的职务。源氏公子略有好转时,便叫来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交了些朋友,做了这二条院的人。她身着深黑色的丧服与死者关系愈亲、哀思愈深的,丧服的黑色也愈深。,容貌虽不特别俊美,却也是个无可指摘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对她说:“我不幸遇到这段异常短促的姻缘,担心自己也活不长了。你失去了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主人,自然也颇伤心。我很想宽慰你,如果我活在世上,自然有我照顾。只怕不久我也会跟着她去,那真是让人遗憾了。”他的声音异常虚弱,说罢,又气喘吁吁地吞声饮泣。这时右近不得不把心中的悲哀暂时丢开。她担心公子的病况,不胜忧虑。

与死亡意外相逢

源氏和夕颜在荒宅幽会时,夕颜意外身亡,让源氏真切面对了死亡。对此,他既有直面死亡的惊恐,也有失去爱人的悲痛。从他的举动,可以看到平安时代与死亡有关的一些风俗习惯。

二条院内的人也都担心公子,大家狼狈不堪,坐立不安,宫中不断派来问病的使者,穿梭似的来往不绝。源氏公子听说父皇如此为他操心,更加觉得惶恐,只得勉强振作。左大臣也非常关切,每日到二条院来问病,照顾得无微不至。大约是各方眷顾周到的缘故,公子重病了二十几天,渐渐康复,也没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满三十天的时候,公子已经起床,禁忌也已解除,知道父皇为自己忧心,便在这天入宫拜见,又到宫中值宿处淑景舍略加休息。回邸时左大臣用自己的车子送回,并详细叮嘱病后种种注意事项。源氏公子觉得仿佛如梦初醒,好像竟重生在一个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身体已经痊愈,面容虽然消瘦了许多,风姿却反而更加艳丽了。他还是经常陷入沉思,有时呜咽哭泣。看见的人不禁觉得诧异,有的说:“莫非鬼魂附体了?”

有一个幽静的傍晚,源氏公子叫右近坐到身边,和她谈话。他说:“我到现在还觉得惊奇:为什么她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呢?纵使真像她自己所说,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但我如此爱她,她却不体谅我的真心,始终和我存着隔膜,这真叫我伤心啊!”右近答道:“她并不想隐瞒到底,总以为以后会有机会将真实姓名奉告给您。只因你俩相逢之时便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缘,她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猜想您之所以隐名,大概是为了身份高贵,名誉攸关之故,您也并非真心爱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她很伤心,所以也对您隐瞒不说。”源氏公子说:“互相欺瞒,本是无聊。但我的隐瞒,不是出于本心。只因这种世人所不许的偷情行为,我一向不曾做过。首先是父皇有过训诫;此外又对各方面有种种顾忌。偶尔略有戏言,即被人们四处夸张传扬,肆意批评,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为。哪知那天傍晚,只为一朵夕颜花,对那人一见倾心,结下这不解之缘,现在想来,这可不正是恩爱不能长久的兆头,多么可悲呀!可再想想,又觉得真是可恨:既然姻缘如此短促,又何必倾心相爱?现在已无隐瞒的必要,你不妨详细告诉我吧。七七之内,我要让人描绘佛像送到寺中供养,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则念佛诵经之时,心中对谁回向回向是佛教用语,即转让之意。即将念佛诵经的功德转让给别人。此处是指转让给死者,为她祝福。呢?”右近说:“我何必对您隐瞒?只因小姐自己隐瞒到底,我若在她死后将实情说出,担心有些冒失而已。小姐幼年父母双亡,她的父亲是三位中将,对女儿十分怜爱;只因身份低微,无力提拔女儿,让她发迹,故而郁结不欢,早早逝去。后来小姐借由偶然的机会,认识了那位头中将,那时他还是一位少将。两人一见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来,恩爱不绝。直到去年秋天,右大臣家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是头中将的正妻。派人前来问罪,我家小姐生性胆小,受此打击,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起来。但那里的生涯艰苦,实在难以久居。因此,她想迁居山中,但是今年这个方向不吉。为了避凶,就在五条的那所陋屋里暂住,不料在那里又见到了公子,小姐曾为此叹息。她的性情与一般人不同,非常谨慎,善于隐忍,纵使忧思满腹,也不表露出来,总以为被人见到是羞耻的。在您面前,她也总是装作若无其事。”源氏公子想:“果然如此,竟然真就是头中将讲的那个常夏。”他愈发可怜她了。便问:“头中将曾经叹息,说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个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个女孩,非常可爱。”源氏公子说:“那么这孩子现在何处呢?你不要让别人知道,悄悄地把她带来吧,那人死得离奇,很是可怜。如今有了这个遗孤,我心中略有些安慰。”接着又说:“我想将这事告诉头中将,但是被他抱怨反而无趣,暂且不告诉他吧。总之,这孩子由我养育,也没有什么不当之处这孩子是源氏心爱情人的遗孤,又是他妻子的侄女,故如此说。。你找些借口搪塞她的乳母,叫她一起搬到此处吧。”右近说:“若能如此,实在感恩不尽。让她在西京成长,真是迫不得已。只因当时再无可托之人,才权且寄养在那里的。”

夕颜的隐秘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侍女右近将夕颜避居五条陋巷的隐情和盘托出,证实了源氏的猜测:夕颜就是头中将那位失踪的恋人。图中楼台庭院、松林的景观,显露出一种静谧的氛围,而弥漫的雾霭就仿佛夕颜的往事般透着隐秘的味道。

这时暮色沉沉,天色渐黑。阶前乱草,昏黄欲萎。四壁传来虫声,满庭的红叶,艳丽得仿佛锦画。右近环顾四周,觉得自身忽然处此境中,真是出乎意外。再回想夕颜五条的陋屋,不免难过。竹林中有几只鸽子,咕噜之声粗鲁刺耳。源氏公子听了,想起那天和夕颜在某院夜宿时,夕颜听到这种鸟声非常害怕的模样,觉得很可怜惜,他对右近说:“她究竟几岁了?这个人和一般人不同,身体异常纤弱,所以不能长寿。”右近答道:“十九岁吧。我母亲——小姐的乳母是另一个乳母,不是西京的乳母。——抛开我早早死去,小姐的父亲中将大人可怜我,把我留在小姐身边,两人形影不离,一起长大。现在小姐已死,我怎么还活在这世间呢?后悔不该与她过分亲近,教这场分别这般痛苦。这位柔弱的小姐,可是多年来和我相依为命的主人呐。”源氏公子说:“柔弱的气质,就女子而言是可爱的。自作聪明、不信人言的人,才让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这种人虽然容易受到男子欺骗,但是本性谦恭,善于体贴丈夫,所以讨人喜欢。如果能正确地加以教养,正是最可爱的性格。”右近说:“公子喜欢这种性格,小姐正是最适合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说罢又掩面而泣。

体面的法事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乐图屏风 安土桃山时代(16世纪后期)

夕颜的法事虽然是秘密举行,但是源氏备办得十分体面,念佛、诵经、书写法事祈愿文等都安排得很周到。图为嵯峨的释迦堂,与源氏举行法事的比壑山法华堂同为寺院法堂。

天色晦冥,寒风袭人,源氏公子满腹愁思,仰望天色,独自吟道:

“闲云倘是尸灰化,

遥望暮天亦可亲。”

右近不能作答,只想:“这时小姐若能随伴公子身旁……”想到这里,不由哀思满胸。源氏公子现在想起五条地方那刺耳的砧声,也觉得异常可爱,信口吟诵“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的诗句白居易《闻衣砧》:“谁家思妇秋擣帛,月苦风凄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长夜,千声万声无了时。应到天明头尽白,一声添得一茎丝。”,便睡下了。

却说伊豫介家的那个小君,有时也去拜谒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再像从前那样托他带书信回去,因此空蝉想公子大概怨她无情,与她决绝了,不免有些怅惘,这时听说公子患病,自然也有些忧虑。又因不久即将随丈夫离开京城赴任地伊豫国,心中更觉寂寞。她想试探公子是否已经将她遗忘,便写了一封信去,信中说:“听闻玉体违和,心窃记挂,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问,

悠悠岁月使人悲。

古诗云:‘此身生意尽’,确实如此呀。”源氏公子接到来信,很是珍爱。他对这人还是眷恋不忘。便回信道:“叹‘此身生意尽’者,应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蝉蜕,

忽接来书命又存。

世事真是变幻无常!”他久病新愈,手指颤抖,只是随便挥写,但笔迹反而更加秀美可爱。空蝉看到公子至今不忘那“蝉蜕”指公子取去的那件单衫。,觉得很对不起他,又觉得比喻得很有趣。她喜爱这种富有情味的通信,却不愿和他直接会面。她只希望能维持着冷淡矜持的风度,却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蠢妇。

另一人轩端荻,已与藏人少将结婚。源氏公子听说这个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议。少将若看破情况,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将之心,觉得有些对他不起,又很想知道轩端荻的近况,便叫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说,“思君忆君,几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诗句云:

“一度春风归泡影,

何由诉说别离情?”

他将此信缚在一枝很长的荻花上,口头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却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将看到了,只要他知道轩端荻的情人是我,就会赦免她的罪过。”这种骄矜之心,实在让人厌烦!小君趁少将不在家时把信送到,轩端荻看了,虽然恨他是个无情之人,但既蒙他想念,也可略表感谢,便以时间匆促为借口,草草地写了两句答诗,交给小君:

“荻上佳音多美意,

寸心半喜半殷忧。”

书法拙劣,尽管故意用挥洒的笔法来文饰,但品格毕竟不高。源氏公子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时灯光中的容貌来。他想:“和她对弈的那个正襟危坐的人,实在让人留恋。至于这个人呢,也另有一种风度:豁达不拘,口没遮拦。”他想到这里,觉得这个人也还不让人厌烦。这时他忘记了所吃的苦头,又想惹起风流之事。

却说夕颜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壑山的法华堂秘密举行。排场非常体面:僧众的装束、布施、供养等等,都备办得十分周到。经卷、佛堂的装饰也都特别讲究,念佛、诵经都十分虔诚。惟光的哥哥阿阇梨是个道行高深的僧人,法事由他主持,无比庄严。源氏公子请他亲近的老师来写法事的祈愿文。他自己起草稿,但并不写出死者姓名,只说“今有可爱之人,因病身亡,伏愿阿弥陀佛,慈悲接引……”写得缠绵悱恻,情深意挚。他的老师看了说:“如此甚好,不必再改动了。”源氏公子虽然竭力忍耐,也不禁悲从中来,流出泪水。他的老师睹此光景,颇为关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么并未听说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伤,和此人的宿缘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备办了焚化给死者的服装,这时叫人将裙子拿来:亲手在裙带上打了一个结当时风俗:男女别离时,相约再会之前各不爱上别人,女的在内裙带、男的在兜裆布带上打一个结,表示立誓。,吟道:

“含泪亲将裙带结,

何时重解叙欢情?”

他想象死者的来世:“这四十九日之内,亡魂漂泊在中阴中阴是佛家用语。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内,投生何处,尚未决定,叫做中阴,又称中有。之中,此后不知投生于六道六道是佛家用语,即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中哪一世界?”他严肃地诵念经文。此后源氏公子每次会见头中将时,不免胸中动荡。他想告诉他那抚子指夕颜与头中将所生的女孩(名玉),事见第二回。安全地生长着。又怕被他谴责,始终不曾出口。

却说夕颜在五条住过的地方,众人不知道女主人到哪里去了,都很担心,但又无处寻找。右近也全无音信,更是奇怪之极,大家悲叹起来。她们虽然不敢确定,但按模样推想这男子定是源氏公子,便去问惟光。但惟光故作不知,一味搪塞,并照旧和这家女侍通情。众人更觉此事迷离如梦,她们猜想:或许是某位国守的儿子,怕被头中将追究,就突然将她带往任地去了吧。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个乳母的女儿。这乳母有三个女儿。右近则是另一个已死的乳母的女儿。因此这三个女儿猜想右近因是外人,和她们有些隔阂,所以不来告知女主人的情况。大家便哭泣起来,非常想念女主人。右近呢,担心告知了她们,会引起骚乱,又因源氏公子现在对此事更加隐讳,所以连那孤儿也不敢去找;一直将这事隐瞒下去,自己躲在宫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梦中与夕颜相见。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圆满的前夜,他果然做了一个梦,恍惚梦见那夜坐在夕颜枕边的美女,全和那天一模一样。他醒来后想:“这大约是在那荒凉屋子里的妖魔,想迷住我,就将那人害死了。”他回想当时情形,不觉有些心惊胆战。

却说伊豫介于十月初离京远赴任地。这次是带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饯别特别隆重。他暗中为空蝉置办特别的赠品:精致可爱的梳子和不计其数的扇子,连烧给守路神的纸币也特别订制。又把那件单衫还给了她,并附有诗句:

“痴心藏此重逢证,

岂料啼多袖已朽。”

又写信一封,再述衷曲。为避免叨絮,此处略去不谈。源氏公子的使者已经归去,空蝉特派小君又传送了一次答诗:

“蝉翼单衫今见弃,

寒冬重抚哭声哀。”

源氏公子读后想:“我虽然很想念她,但这个人心肠如此强硬,竟远非他人可比;如今终于要远离了。”今日适逢立冬,老天似要向人明示,降了一番缠绵的雨,景象清幽寂静;源氏公子镇日沉思,独自吟道:

“秋尽冬初人寂寂,

生离死别雨茫茫!”

他这时才似乎深深地体悟到:“这种不可告人的恋爱,毕竟让人痛苦!”

这种琐碎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隐讳,故作者也想略去不谈。只怕读者以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击其事的作者,亦一味隐恶扬善”,便将此文视为虚构,因此不得不如实记载。若有刻薄之罪,亦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