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决策要去伪道德化与伪政治化:陈宝箴批评李鸿章的见识
决策中的不同意见,必须立足于建设性。摘除强加给决策者的道德高帽,脱去不合身的政治外衣,这样才不至于把不同意见变成打人的棍子。
1894年的甲午战争,是中国人的奇耻大辱。堂堂天朝,号称“世界第三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却被“蕞尔小国”日本打败。一时间,战局的主持人李鸿章成为众矢之的,国人皆曰可杀。异口同声,都认为李鸿章主战不力。
然而,在众多责骂李鸿章的声音中,湖南巡抚陈宝箴的批评却与众不同,据陈三立的《湖南巡抚先府君行状》载,陈宝箴抨击李鸿章的,不是主战不力,而是不能死谏求不战。“勋旧大臣如李公,首当其难,极知不堪战,当投阙沥血自陈,争以死生去就,如是十可七八回圣听。今猥塞责望谤议,举中国之大,宗社之重,悬孤注,戏付一掷,大臣均休戚,所自处宁有是邪?”(《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852页)就是说,身为朝廷重臣,明知实力和局势都不能打,然而,李鸿章却迫于舆论压力,不是以死相谏,而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倚违两可,观望揣摩,屈从于主战派,把国家大事当儿戏,这才是李鸿章真正该杀的地方。应该说,在潮水般的“李二先生是汉奸”舆论中,陈宝箴一针见血,指出李鸿章犯的不是“汉奸罪”,而是“误国罪”,意义深远,足以引起决策者的借鉴。
甲午前夕,由于信息的不透明,国人了解到的局势,与当局者掌握的情况,相差不啻千里。在民众眼里,“中兴”多年,洋务有成,北洋水师声威在外,纵然打西洋没有把握,对付东洋日本还不是小菜一碟?而李鸿章心里清楚,北洋水师的这种声威,装门面可以,真正要打并无胜算。朝中主战的清流,以翁同騄为代表,心里何尝没有自己的小九九,表面慷慨激昂,真实用意是挟舆论之力从慈禧手里为光绪争权。尽管“内外言战者众”,但高涨的情绪代替不了武器的犀利,况且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还掩盖着派系的争斗和权力的角逐。李鸿章十分清楚,“海上交锋,恐非胜算”。但是,他又受不了那种站在道义高度上的求战压力,所以选择了做样子的战争姿态。而在给光绪皇帝的奏折中,李鸿章明言:“今日海军力量,以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尚有余。用兵之道,贵于知己知彼,舍短取长,此臣所为兢兢焉,以保船制敌为要,不敢轻于一掷,以求谅于局外者也。”(池仲祐:《甲午战事记》)给丁汝昌的指令中,李鸿章则强调“相机进退,能保全坚船为妥”。这种既要保全自己又不敢得罪舆论的心态,最终把北洋水师引上了绝路,也葬送了李鸿章的名声。
对于李鸿章的失误,后来黄秋岳的评价最为中肯:“盖义宁父子(陈宝箴父子),对合肥(李鸿章)之责难,不在于不当和而和,而在于不当战而战。以合肥之地位,于国力军力知之綦审,明烛其不堪一战,而上迫于毒后仇外之淫威,下劫于书生贪功之高调,忍以国家为孤注,用塞群昏之口,不能以死生争。义宁之责,虽今起合肥于九泉,亦无以自解也。”(《花随人圣盦摭忆·义宁父子责难李合肥》)
商鞅变法时,采取的办法是把不同意见扼杀在摇篮中。而甲午海战时,采取的办法是屈从于脱离实际的主战呼声。二者看似相反,实出一辙。对于决策而言,能否形成不同意见的表达和评价机制,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科学决策确实要重视不同意见,但有一点必须注意,就是要区分这种不同意见是建设性的还是对抗性的。反对意见不等于对抗,赞同意见也不见得就是支持。这里面的奥妙,恐怕只有熟悉中国国情的人才能洞察。前秦苻坚出兵征伐东晋时,忠心耿耿的苻融等人死死劝谏,而心怀鬼胎的姚苌和慕容垂大力支持,就是一例。甲午时的战和之争,高唱主战高调的,有的出于忧国忧民的真情,有的则出于权力斗争的谋略,单纯的爱国热情与老辣的钩心斗角纠缠到一起,不是对决策的主角李鸿章形成意见上的辅助,而是要借助光绪皇帝的权威地位把李鸿章逼到死角。这样,对李鸿章主和的反对意见就不具有决策的参考价值,而是用来打他的棍子。这种企图置对方于死地的高调,堵死了用反对意见来改进决策并优化方案的通道。所以,现代的科学决策,首先要从不同意见如何表达做起。管理决策中,不同意见哪怕是反对意见的争鸣,必须是讲道理而不是对骂,是要指出对方的错误或偏差而不是要置对方于死地。一旦进入了你死我活的对抗状态,不同意见的积极意义也就消失殆尽。
更重要的是,主战派占据了道义高地,这是决策中消灭不同意见的撒手锏。任何决策中,一种意见如果带上了“政治正确”的高帽子,就会改变决策的性质,“管理”就会被“政治”所替代。假如你辛辛苦苦算出来种苗比种草更划算,但对方如果用“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压过来,你就非输不可。假如你提出一个确实能够提高效益的新方案,但批评者是用“损害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来指责,那么你也会失去辩解说明的余地。所以,真正重视管理决策中的不同意见,要从“去政治化”和“去道德化”入手。当然,如果决策内涵中本身就包含政治或者道德内容,则另当别论。不过,即便是政治性或道德性的决策,在不同意见的表达上,依然可以做到“去政治化”和“去道德化”。也就是说,内容是政治的或者道德的,但不同意见的表达却是说理的而不是用帽子压人的。对这一点,更需要细细品味。
李鸿章确实有他的历史失误,但是,如果不改变决策环境,不调整决策机制,那么,“李鸿章现象”就不会绝迹。看看下面李鸿章与德国首相俾斯麦的这段对话,就更能了解当时的态势。“李之历聘欧洲也,至德见前宰相俾斯麦,叩之曰:‘为大臣者,欲为国家有所尽力。而满廷意见,与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何由?’俾斯麦应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专,何事不可为?’李鸿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无论何人之言皆听之,居枢要侍近习者,常假威福,挟持大局。若处此者当如之何?’俾斯麦良久曰:‘苟为大臣,以至诚忧国,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与妇人孺子共事,则无如何矣。’”(梁启超:《李鸿章传》)
对于甲午战争中的不同见解,有许多人总觉得主战的翁同騄大义凛然,比屈辱求和的李鸿章道德上更高尚,实际并不是这样。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史料,可以看出翁李二人的差距。戊戌变法失败后,翁同騄因推荐康有为而获咎,被革职“永不叙用”。翁同騄在自己的日记中百般委屈,声称他早就发现康有为心怀叵测,不敢往来,在日记中还要曲迎慈禧,以图再起。而同样赋闲的李鸿章,在康梁出事后也被人揭发曾资助康梁举办的强学会,遭到慈禧“有人参尔为康党”的责问。李鸿章正言回答说:“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孙宝蠧:《日益斋日记》)在慈禧刚刚镇压变法之后,当着慈禧之面坚持中国必须变法,坦然表白自己“实是康党”,这是要有点见识和勇气的。由此来看,翁同騄与李鸿章的人品差别,实不可以道里计(也有学者认为,李鸿章坦承“思想错误”而否认“组织错误”,恰恰反映出他的老奸巨猾和为官之术。见仁见智,聊备一说)。不管对李鸿章如何评价,仅仅因为翁同騄主战的“政治正确”就把他捧上道德高峰,说明“政治化”和“道德化”不仅影响决策,而且更有可能导致对历史的误读和歪曲。
再进一步,李鸿章在甲午战争前夕患得患失,比起曾国藩来又差了一大截子。曾纪泽曾经在慈禧召见时对答说,原来他以为大臣献出生命,就是忠臣的极限,但曾国藩处理天津教案的事例,说明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竟比生命名声更重要。“近观近来时势,见得中外交涉事件,有时须看得性命尚在第二层,竟须拼得将声名看得不要紧,方能替国家保全大局。即如前天津一案,臣的父亲先臣曾国藩,在保定动身,正是卧病之时,即写了遗嘱,吩咐家里人,安排将性命不要了。及至到了天津,又见事务重大,非一死所能了事,于是委曲求全,以保和局。其时京城士大夫骂者颇多,臣父亲引咎自责,寄朋友的信常写‘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八字,正是拚却声名以顾大局。”(《出使英法俄国日记》,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114-115页)而这正是李鸿章没有做到的地方。
在现实中,具有李鸿章能耐的人尚不多见,而具有曾国藩的胸怀者则更为罕有。即便有这样的人物,也会被高帽子逼上绝路。曾国藩“外惭清议,内疚神明”这八个自责大字,现今还不正在被我们某些学者用来作为诋毁他的“自供状”吗?七七事变后,曾在喜峰口抗击日寇的张自忠以天津市长身份,不得不同日本人周旋善后,被舆论骂为汉奸,化装逃回南京时,差点被义愤填膺的学生揪出来杀了。为了洗清汉奸的恶名,张自忠以求死之心最后战死在枣宜战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汉奸的恶名,把张自忠逼上了绝路。从这些教训中不难看出,去除压在决策者头上的伪政治高帽和伪道德高帽,才是制度建设的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