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趣堂散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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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的私房话

在中国士人文化中,魏正始年间的著名诗人、音乐家和思想家嵇康,素以翩翩迈俗的风度气韵驰誉士林。他不睬“贵震朝野”的钟会的来访;拒绝山涛的引荐,誓不与司马氏合作;他的不少文章“越礼自放”、“蔑此卿相”、“守道不仕”、“安贱固穷,弦歌自乐”,处处显示其独立和清高的作风。早年游于汲郡山时,道士孙登告诫他:“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后来,嵇康果因徘徊仕隐之间,“非汤、武而薄周、孔”,开罪权贵,终贾刀斧之祸。嵇康真的“养生有道,全身无术”吗?还是让我们先读一读他的《家诫》,听一听他对儿子的一番私房话吧!

《家诫》是对亲情的私房话,字里行间有一种真诚的热情在流露,不像社会上那些官样文章,大多夹杂着世俗的虚伪和造作。文章从老庄的全身远害的思想出发,再以“守志”为纲,具体论述守志内容时,袒露了自己立志修身的志向和为人处世的法则。如在告诫儿子嵇绍与人交往要谨慎时,循循善诱地说:“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独在后;又不当宿。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时发举,则怨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备自守,则怨责之路解矣。”意思是讲:对于长官要保持尊敬,但也不要常往那里跑,以免招致同事的嫉恨,长官送别众客,自己不要单独留在最后,以免其他客人怀疑自己打小报告。说话更要小心,不要议论别人;对于讲不清、不易讲的问题不讲;他人向你征求有是非的意见,也要以“不了解情况”的话来推辞,总之,凡有是非争议的场合要尽快避开。嵇康希望儿子在生活中即使做不了高不可攀的圣人,也不能做贪婪的小人,而当顾全礼义,不偏不倚,不即不离,随和处世,以消灾免祸。

老庄玄学流行的魏晋时期,名士以高蹈出尘、飘逸洒脱为雅,而以拘于礼法、循经务冗为俗。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所列“七不堪”中说“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其中所言“俗人”,乃遵守礼法之人。这样一位任诞魏朝,不能晦迹韬光,而傲慢忤物的竹林名士,却为何在教导儿子时竟说出只有庸夫俗子才说得出口的话呢?原来,魏晋易代之际残酷而充满血腥味的现实对本想进入仕途的嵇康不啻当头棒喝。嵇康何尝不想保身,他拒绝山涛的举荐,绝世不仕即是保身之术。同为竹林领袖的阮籍,也是外坦内淳,身事乱朝,不肯同流合污,是孤寂悲愤、率真恬淡的典型文人。他一生“至慎”、“出言玄远”,从来不对具体事情或某个人说三道四,纵有致罪,皆以酣饮获免,与阮籍那种表面看来放浪形骸,内心却痛苦万分一样,身陷囹圄的嵇康在那宁可怀玉被褐、见素抱朴、不慕荣利而逍遥避世的背后,也有着言不由衷的痛苦和悲凉。阮籍沉溺醉乡,但是纵酒的策略并不完全可靠和奏效,相反,却常常引起礼法之士的嫉恨和攻击,所以,儿子阮浑“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却不赞同儿子效仿自己。与此异口同声的《家诫》,在那违心的絮絮叨叨中,也是字字血、句句泪。嵇康一生追求的是一种清心寡欲、适性怡情、弹琴咏诗、自足于怀、超然旷达、纵意尘外的生活理想。尽管思想上摆脱羁绊的倾向非常激烈,但实际行动上却是很谨慎的,王戎与嵇康居于山阳二十年,未曾见到他有喜怒之色。嵇康是魏武帝之子穆王曹林的女婿,又做过魏朝的中散大夫,是司马氏眼中的一粒沙子。当封建统治者认定某人是死敌时,不管他怎样谨言慎行,都无法堵塞统治者所寻求的借口。为了不使自己的悲剧在儿子身上重演,他希望儿子不要学自己,而是跟着感觉走,随着大势流,尽量争取能有个较好的前途。嵇康教子的谨慎小心,在很大程度上是有意为之,并非天性使然。之所以这样,跟当时险恶的社会环境及与之相关的个人全身远祸、保持自我的考虑关系极大。以嵇康为首的竹林名士们,虽则自身任啖傲世,不拘礼俗,可在对儿子的教育上,却都是认真、严肃而正统的。所以,他们的孩子一般都培养得大有出息,据《世说新语·赏誉》载:

林下诸贤,各有俊才子:籍子浑,器量弘旷;康子绍,清远雅正;涛子简,疏通高素;咸子瞻,虚夷有远志;瞻弟孚,爽朗多所遗;秀子纯、梯,并令淑有清流;戎子万子,有大成之风,苗而不秀;唯伶子无闻。凡此诸子,唯瞻为冠,绍。简亦见重当世。

嵇康的独生子嵇绍,“为晋忠臣”,与山涛之子山简并肩“见重当世”。能有这样的结局,与嵇康在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亦不无关系。作为竹林领袖,就大节而言,嵇康与山涛南辕北辙,各行其道,但两人却能相互包容乃至“契若金兰”,堪称中国历史文化中的一桩佳话。据《晋书·山涛传》云:“康后坐事,临诛,谓子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可见,嵇康对朋友山涛其实是相知笃深的。嵇康死后,山涛也确实举荐了其子嵇绍,没有辜负嵇康的信任与期望。

诚然,贯穿《家诫》的有被今人耻笑的中庸精神。但是,如果我们拂去其上的封建思想的尘埃就会发现其中的合理内核无疑有助于医治中国人忽左忽右、好走极端的弊病。在今人认为,凡事不左不右取中间、庸庸碌碌地过日子即为中庸。但从嵇康希望儿子“中绝常人淫辈”来看,“中庸”又不能作这种庸俗化的理解。锦上添花,火中加油,只能张扬于一时;从心适性,忠恕平实,行事才能久远。可见嵇康的处世之道,是“道家贵柔”与“儒家中庸”的辩证统一。道家从其深厚的历史沧桑感出发,贵柔、贵下,以为柔才能克刚,下才能致上。而“儒家中庸”则蕴含着“忠恕”与“平实”。忠恕者,将心比心,即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是否能做得好;平实者,睹末察本,探端知绪,淡而不厌。嵇康的“中庸”,无疑蕴含着深沉的睿智,闪耀着可贵的逆向思维的思想火花。退一步说,饱受仕途之苦而图归隐的嵇康,为使儿子不至于重蹈覆辙,说出这样随大流的话,也是时势使然。

199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