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行（并序）

白居易

【说明】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号香山居士，原籍太原，生于河南新郑（今河南新郑县），后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县），是唐代著名诗人。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诗的风格以通俗平易、对比鲜明、叙议结合为特征。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白居易在京城长安做太子左赞善大夫，因上书言事，遭到权贵的打击，被贬到江州。第二年秋天，写了这篇脍炙人口的叙事长诗。题目中的“行”是诗歌的一种，一般称为歌行。这篇诗生动地叙述了琵琶女的悲惨遭遇，描绘了琵琶乐曲的精彩演奏；结合人物的问答、自诉，环境的烘托，渲染，熔叙事、写景、抒情为一炉，从而构成了极富魅力的艺术境界。诗人遭谗被贬的悲愤和对下层妇女不幸命运的同情，从中自然流露出来；其对政治腐败和社会黑暗的谴责，也见于言外。

《琵琶行》与《长恨歌》同是千古传诵的名作。在作者生前，已经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元代大戏曲家马致远曾根据它写成《青衫泪》，清代大戏曲家蒋士铨又根据它写成《四弦秋》。在日本，也经过改编，被搬上舞台。

【原文】

元和十年[1]，予左迁九江郡司马[2]。明年秋，送客湓浦口[3]，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4]。问其人，本长安倡女[5]，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6]。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7]。遂命酒，使快弹[8]数曲，曲罢悯然[9]。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泊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10]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11]，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12]，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13]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14]。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15]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16]，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17]，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18]，说尽心中无限事。轻拢慢捻抹复挑[19]，初为《霓裳》后《六幺》[20]。大弦嘈嘈如急雨[21]，小弦切切如私语[22]。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23]，幽咽泉流冰下难[24]。冰泉冷涩弦凝绝[25]，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银瓶乍破水浆迸[26]，铁骑突出刀枪鸣[27]。曲终收拨[28]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29]。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30]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31]第一部。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32]妒。五陵年少争缠头[33]，一曲红绡[34]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35]，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36]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37]。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38]。同是天涯沦落人[39]，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40]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41]。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42]。凄凄不似向前[43]声，满座重闻皆掩泣[44]。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45]湿。

【注释】

[1]元和十年：即公元815年。元和是唐宪宗年号。

[2]左迁：贬官。九江郡：隋代郡名，唐代改为浔阳郡、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市。司马：州刺史的辅佐官，实为闲职。

[3]湓（pén）浦口：九江市郊湓水流入长江处。

[4]铮铮然：声音清脆的样子。京都声，京都的音乐风味。

[5]倡女：即娼女，此指歌伎。

[6]善才：唐代对技巧高明的乐师的通称。

[7]委身：托身，即出嫁。贾（gǔ）人，商人。

[8]快弹：痛痛快快地弹。

[9]悯（mǐn）然：忧伤的样子。

[10]出官：离开京城去做地方官。

[11]因为长句：因而作了七言长诗。七言诗叫长句诗。

[12]凡：总共。言，字。全诗实为六百一十六字。

[13]浔阳江：在九江市北，是长江的一段。

[14]荻（dí）：芦苇一类的植物。瑟，萧索。

[15]暗问：低声问。

[16]转轴：转动琵琶的弦柱，指定音。轴，缠绕丝弦的部分，转动它，由弦的松紧来调节音的高低。拨弦：拨动琵琶弦。

[17]掩抑：此指声音低沉。思，愁思。

[18]低眉信手续续弹：低着头随手熟练地连续弹奏。

[19]轻拢慢捻抹复挑：拢、捻、抹、挑都是弹琵琶的指法。拢，以左指扣弦。捻，左指揉弦。抹，右手下拨。挑，右手上拨。

[20]霓裳（nícháng）：即《霓裳羽衣曲》。六幺（yāo）：亦称绿腰、录要。霓裳、六幺都是当时有名的乐曲。

[21]大弦：琵琶弦有粗细不同，此指粗弦。嘈嘈，声音沉重宏大。

[22]小弦：指细弦。切切，声音轻细。私语，小声说话。

[23]间关莺语花底滑：像百花丛中莺声宛转流利。间关，莺声宛转。滑，流利。

[24]幽咽泉流冰下难：像抽泣般的泉水在冰下艰难地流动。幽咽，低声抽泣。

[25]凝绝：凝结滞塞。

[26]银瓶：盛水的器具。乍破：猛然破裂。迸：冲出。这句是说琵琶声在“凝绝”之后，又突然发出声音，就像银瓶破裂，水浆迸出一样。

[27]铁骑（jì）：身穿铠甲的骑兵。骑，一人一马谓之骑。突出：突然冲出。刀枪鸣：刀枪碰击声。这句是说琵琶声又顿时雄壮高昂起来，就像披坚执锐的骑兵奔突而出，刀枪碰击，铿锵有声。

[28]拨：套在指上拨琵琶弦的工具。当心画：在琵琶中腰一划。

[29]敛容：正容，显出庄重的脸色。

[30]虾（há）蟆陵：在长安城东南，是当时有名的歌舞游乐区。

[31]教坊：唐代管领音乐杂技、教习歌舞的机关。有宫内歌舞伎（“内人”）与临时入宫奏艺的外间歌舞伎（“外供奉”）之分。琵琶女当为“外供奉”。

[32]秋娘：本为长安著名歌妓，这里泛指美丽的女子。

[33]五陵年少：富贵子弟。五陵，长安旧有汉代五帝的陵墓，后为豪门富户的聚居地。争，争送。缠头，送给歌舞伎女的锦帛之类的赠品。

[34]绡（xiāo）：精细轻薄的丝织品。

[35]钿（diàn）头银篦（bì）：镶着花钿的篦形发饰。钿，以金翠宝石等镶嵌装饰叫钿。击节，打拍子。

[36]来：语气助词，不译。一说“去来”是偏义复词，偏重在“去”上，“来”的意思消失了。

[37]梦啼：因做梦而啼哭。妆泪，混和着脸上脂粉的泪水。阑干，纵横散乱的样子。

[38]唧唧：叹息声。

[39]天涯：天边。沦落，沉沦流落，失意的意思。

[40]杜鹃啼血：相传杜鹃鸟叫后，嘴上会出血。此指鸟声凄厉。

[41]呕哑（yā）嘲（zhāo）哳（zhā）：声音杂乱繁碎。难为听：很难听。

[42]却坐：退回原处坐下。促弦：拧紧弦。弦转急：指声音变急促。

[43]向前：刚才。

[44]掩泣：掩面哭泣。

[45]青衫：唐九品文官的服色。青，黑色，唐代低级官员的服色，后人常用“司马青衫”形容悲伤凄切。

【译文】

元和十年，我被贬到九江当司马。第二年秋季的一个夜晚，到湓浦口送一个朋友，听见船中有人弹琵琶，那声音，铮铮，很有京城里的韵味。问那个人，才知道原来是长安歌伎，曾经跟穆、曹两位名师学弹琵琶；年纪渐大，姿色衰退，只好嫁给一个商人做妻子。我便吩咐摆酒，让她畅快地弹几支曲子。她弹奏完毕，十分忧伤。叙述了年轻时候的欢乐情景，而如今却飘零憔悴，在江湖中间辗转流离！我从京城里被贬出来，已有两年，心情平静，安于现状。听了她的话，这天晚上，才感觉到被贬谪的味道，因而作了这首长诗送给她，共计六百一十六字，叫做《琵琶行》。

晚间在浔阳江边送别友人，枫叶荻花，秋风瑟瑟。主人和客人下马上船，闷闷地喝醉了，凄凄惨惨地将要分别。忽然听见水面上飘来琵琶的声音。主人忘记了回去，客人也不肯出发。

寻着声音悄悄地询问是什么人在弹琵琶，琵琶声停止了，想说话却又迟疑不决。移近船只，请那个人相见。添酒、回灯，重摆上酒宴。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还没有弹成曲调，已经充满了情感。每一弦都在叹息，每一声都在沉思，好像在诉说不得意的身世。低着眉随手续续地弹啊弹，说尽那无限伤心的事情。轻拢，慢捻，又抹又挑，开头弹的是《霓裳》，后来弹的是《六幺》，粗弦嘈嘈，好像是急风骤雨；细弦切切，好像是儿女私语。嘈嘈切切，错杂成一片，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花底的黄莺间间关关——叫得多么流利，冰下的泉水幽幽咽咽——流得多么艰难！流水冻结了，声音也暂时停止。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突然间像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骤然间似乎铁骑杀出刀枪鸣。曲子弹完了，收回拨子从弦索中间划过，四根弦发出同一个声音，好像撕裂绸帛。东边西边的船舫里都静悄悄没有声音，只看见一轮秋月在江心里闪耀银波。

她沉吟地放下拨又插到弦中，整理好衣裳，站起来显得十分庄重肃敬。她诉说：本来是京城里的姑娘，家住在虾蟆陵附近。十三岁就学会了弹琵琶，名字登记在教坊的第一部里。弹罢曲子，曾赢得琴师的赞扬；妆扮起来，常引起秋娘的嫉妒。五陵少年，争先恐后地赠送礼品；一支曲子，换来无数匹红色丝锦。打拍子敲碎了钿头银篦，美酒泼脏了血色罗裙。今年欢笑啊，明年欢笑，等闲度过了多少个秋月春风。兄弟从了军，阿姨辞别了人世，无情的时光夺去了美丽的容颜。门前的车马，越来越稀，嫁了个商人，跟他到这里。商人只看重利，哪在乎别离。上个月又到浮梁，去买茶做生意。留下我在江口，独守这空荡荡的船舱，陪伴我的只有绕船的月光和寒凉的江水。深夜里忽然梦见少年时代的往事，满脸泪水，哭醒来更加悲伤……

我听了琵琶声已经叹息，又听了这番话更加歔欷。同样是失意人流落在远方，碰在一起啊，从前不认识那又何妨！我自从去年辞别了京城，贬官在浔阳，一直卧病。浔阳这地方荒凉偏僻无音乐，一年到头，也听不见管弦奏鸣。居住在湓江附近，低洼潮湿，院子周围，尽长黄芦苦竹。早上晚间，在这儿听见的都是什么？除了杜鹃的哀鸣，就只有猿猴的悲哭。春江花朝和秋季的月夜，拿出酒来，却往往自酌自饮。难道说没有山歌和村笛？呕哑嘲哳，那声音也实在难听！今晚上听了你弹奏的琵琶乐曲，像听到天上的仙乐，耳朵也顿时清明。不要告辞，请坐下再弹一支曲子，我替你填写歌词，题目就叫做《琵琶行》。

她听了我的话长久地站立，又坐下拨弦，拨得更急。凄凄切切，不像刚才的声音，满座的听众，都忍不住哭泣。这当中哪一个哭得最悲伤？江州司马的眼泪啊，湿透了青衫！

【导读】

我国的叙事诗相对较少，长篇叙事诗更是少见。白居易却在叙事诗的创作上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他的《长恨歌》与《琵琶行》就是两篇脍炙人口的长篇叙事诗。

《琵琶行》作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是作者因上书言事、受到权贵排挤、被贬江州的第二年。这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诗人在浔阳江头送别客人，枫叶荻花，秋风瑟瑟，主人与客人饮酒作别，可醉不成欢，只好凄惨告别。就在这个时候，“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这琵琶声吸引了诗人，他“寻声暗问弹者谁”。于是“琵琶声停欲语迟”，为什么“欲语迟”呢？读完全诗就知道，那是琵琶女的身世、经历和心情使然。而这时，诗人却很着急，你看他“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动作是如此急切，心情是如此恳切。“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多美的形象，这一形象中又含蕴着多少不尽之意在内，也因此使这两句诗成了人们习闻乐见的名句，活在人们的口语之中。下面写音乐的文字非常精彩，有四个特点：

其一，诗人描绘了琵琶女弹奏琵琶的整个过程。由“转轴拨弦三两声”到“低眉信手续续弹”，由“轻拢慢捻抹复挑”到“嘈嘈切切错杂弹”，从“间关莺语花底滑”到“凝绝不通声暂歇”，从“银瓶乍破水浆迸”到“曲终收拨当心画”，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不但写有声，而且写无声，写无正是为了突出有。“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音乐虽然暂时处于沉寂状态，但情感仍在积聚。幽愁暗恨，就像是平静的海面下汹涌的浪涛，又像是火山喷发前岩浆的运动；是一段无言的沉思，是一种无声的哭泣……终于，感情的激流冲决而出，形成了震人心魄的高潮。然而却在高潮之中，戛然而止。

其二，作者充分发挥联想与想象力，将无形的音乐形象化了。“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铁骑突出刀枪鸣”，既有听觉的感受，又有视觉的感受，形象具体，富有立体感。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联想在音乐描写中有着重要的作用。你看，随着音乐旋律和节奏的变化，白居易一会儿联想到急雨，一会儿联想到私语，一会儿联想到莺语，一会儿联想到泉声。正是在联想中，在对急雨、莺语等生活场景的体味中，诗人，并通过诗人使我们得到了艺术的享受。

其三，这里对音乐的描写，总是联系着琵琶女的身世和感慨，也联系着诗人的生活感受，让人觉得那琵琶声中有琵琶女在，也有诗人的同情在。这样，音乐描写就不是独立于琵琶女和诗人的故事之外的内容，而是全诗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其四，以景物描写烘托音乐的艺术效果。“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两句写景的作用，一是照应开头“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景物描写；二是借景抒情，在弹奏中人们为乐曲所吸引，来不及看景物，现在乐曲告终，才抬头望外，看到了江上皎洁的月光；三是可以深化意境，这样的环境，万籁俱静，只有秋月江水，好像乐曲仍在月夜秋江上回荡，给人以余音绕梁的感觉。

下面的内容可谓之“琵琶女诉说凄凉事，沦落人悲叹沦落苦”。

诗人用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调，通过琵琶女自述的方式，写出了琵琶女身世的凄凉。当琵琶女“说尽心中无限事”以后，诗人禁不住感叹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一个是身世凄凉、孤独落寞的琵琶女，一个是因为要求革除暴政、实行仁政而遭受打击、被贬九江的诗人。他们天涯沦落，处境凄苦，如今在浔阳江头，音乐使他们相识；共同的人生际遇又使他们心灵相通。所以，即使是过去未曾相识，也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喟叹。“这里标志着知识分子与市民阶层之间的新关系，呼唤出一种共同的身世与共同的命运的感情。……那深入内心的真挚的声音，全然不同于过去有关歌女的诗篇了。”（林庚《中国文学简史》）

因此，当琵琶女重弹琵琶时，是“凄凄不似向前声”，而诗人已是“江州司马青衫湿”了。这“青衫泪”蕴含着多少情感啊！

《琵琶行》不是单纯的叙事诗，而且还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它“艺术上最大的特点在于：叙事状物求实而不泥于实，故能于流丽的描绘之中寓有隽永的情味”（袁行霈《白居易的诗歌主张与诗歌艺术》）。

【练习】

一、背诵这首诗。

二、解释下列句中加点的词：

1．明年秋，送客湓浦口

2．低眉信手续续弹

3．如听仙乐耳暂明

4．为君翻作《琵琶行》

三、仔细诵读第二自然段，体会作者是怎样描写音乐美的，然后用自己的语言描述一下琵琶女弹奏音乐的情形。

四、在乐曲结束时有一句景物描写：“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试说说这句话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