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梅洛-庞蒂:梅洛-庞蒂在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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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近二十多年来,国际学界对于梅洛-庞蒂哲学思想的兴趣与日俱增。毫无疑问,法国正在经历着梅洛-庞蒂哲学思想的复兴。在分析哲学占主导地位的英语世界,梅洛-庞蒂哲学虽然从未“大红大紫”过,但影响却始终延续不断。汉语学界移译梅洛-庞蒂的论著早在上个世纪60年代就开始了。但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他的一些重要著作才有完整的中译本,关于梅洛-庞蒂哲学的中文研究专著和文章也只是在近年来才在数量和质量上有长足发展。

梅洛-庞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是与萨特齐名的法国杰出哲学家。然而,梅洛-庞蒂1961年英年早逝之后,他的哲学思想几乎很快就被人淡忘。这种淡忘很大程度上源于同代人萨特在法国思想界无可匹敌的影响,也源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突然兴起的法国结构主义运动以及海德格尔思想从战后一直持续到80年代对法国哲学的深刻影响。

事实上,梅洛-庞蒂与结构主义之间的关系异常悖谬下面关于梅洛-庞蒂与法国结构主义之间悖谬关系的历史性论述,参考T.Carman, M.B.N.Hanse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erleau-Pont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 pp.15-23.一方面,梅洛-庞蒂被视为促进、接受结构主义丰富成果的先驱;另一方面,他的理论本身又削弱结构主义对西方理性传统的极端批判。正是梅洛-庞蒂最早推动法国知识界向这些新的方向发展。但在他去世后不久,在这些新的思想方向下“集结”而成的结构主义运动就抛弃了先驱。在为乔治·康吉扬(Georges Canguihelm)的《正常人与病人》所写的导言中,福柯区分了现象学在法国的接受的两种对立的方向:一是以主体哲学为导向的萨特和梅洛-庞蒂的方向,二是卡瓦耶斯(Cavaillès)、巴什拉(Bachelard)和康吉扬的方向。其他一些重要哲学家(例如拉康、德里达等)对梅洛-庞蒂的人本主义与主体主义也有过类似的批评。在拉康看来,梅洛-庞蒂忽视了他所强调的作为主体的人之建构问题。德里达则认为,梅洛-庞蒂完全置身于胡塞尔将先验思考本质化的阴影中。

德勒兹是这所谓“68年一代”的法国思想家的唯一例外——他的后期思想认可梅洛-庞蒂后期哲学中“肉身”(chair)概念的有效性。德勒兹的这个例外认同更加具体地揭示了梅洛-庞蒂与结构主义关系的悖谬。在后期未完成的手稿中,梅洛-庞蒂与“68年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样批评主体主义。不过,与后者不同的是,梅洛-庞蒂的反思批评试图通过拓展哲学(或说理性的界限)来囊括所谓的非理性,而不是要颠覆哲学或理性本身。

在对梅洛-庞蒂的这场不幸的遗忘中,我们绝不应该忽视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对战后法国的影响。尤其不应该低估法国结构主义者们对于形而上学式的海德格尔的同情。随着上个世纪70年代末法国结构主义运动的谢幕,以及1980年法国哲学界“告别海德格尔,回到胡塞尔”的倾向,人们重新发掘并注重上世纪的法国第一代现象学家的工作法国哲学界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变化中,两个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是:Didier Franck在1981年出版了研究胡塞尔的专著《肉身与身体》; Jean-Luc Marion于1984年在Philosophie杂志上刊登的长文“突破与扩大:对于《逻辑研究》解释的贡献”。参考:D. Franck:Chair et corps, Paris:Minuit,1981和J.-L.Marion:“Le percée et l'élargissement.Contribution à l'interpétation des Recherches logiques”,收录于Philosophien°2 &3,1984。另外,关于上世纪德法哲学理论在二战后的历史转变以及海德格尔哲学在欧陆哲学中的命运,参考刘哲于2009年在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教育部重点人文社会科学基地)工作报告会议上所做的演讲:“别了!海德格尔。追寻主体的生命:当代欧陆哲学研究现状。”(待发表),试图摆脱反人本主义的极端化本体论,从而重新探究人与世界的各种新的可能关系。正是在这样的哲学理论关注的背景下,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首先在法国哲学界复兴。不难想象,出于欧洲哲学自身对于新主体性论题的理论关注,首先是梅洛-庞蒂的后期手稿(例如《可见的与不可见的》)而不是其生前出版的著作(如《知觉现象学》)被广泛地研究和讨论。毕竟,在这份未竟的晚期手稿中,他对于自己早期的思想进行了严肃的批评。

值得一提的是,梅洛-庞蒂的哲学影响远远超出法国和欧陆哲学界并拓展到了英美分析哲学。以下关于梅洛-庞蒂在分析哲学中影响的简要历史性论述,参考T.Carman, M.B. N.Hansen: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Merleau-Ponty, pp.10-13;以及T.Carman:Merleau-Ponty, London:Routledge,2008, pp.213-230。与欧洲大陆的梅洛-庞蒂复兴的情况不同,梅洛-庞蒂在分析哲学中的影响虽然没有如想象的那样壮观,但却一直持续不断。简而言之,他在新大陆上的影响主要集中在认识论、心灵哲学以及认知科学的研究领域中。分析哲学家们援引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考作为他们批评自身传统中表象主义的资源。另外,梅洛-庞蒂对于理智主义(intellectualisme)批评的理性内容甚至引发了关于感觉与认知之间关系的讨论。

梅洛-庞蒂的哲学思考不仅属于法国,属于西方,而且也属于东方,属于中国。然而,汉语学界对于梅洛-庞蒂哲学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虽然已经出现了一些相关的研究论著和文章,但是仍尚未形成自己的研究传统和理论关注。

2008年是梅洛-庞蒂诞辰100周年。在缅怀和回顾之中,梅洛-庞蒂的哲学思想及其发展,他对德国现象学创造性的继承和偏离,他对法国现象学运动的特殊贡献——偏离萨特而开创的存在现象学之路,他对知觉运动中的理想性的深刻反思,他对这种运动从表达到存在、从在世的存在到肉体的过程的阐述,他在哲学和科学、人文科学、心理学、艺术等诸多领域的沟通方面所做出的卓越成就,他对现象学、存在主义、格式塔心理学、结构主义、语言学、绘画理论等诸多学派的吸收与批判……这一切,都愈加让我们感到梅洛-庞蒂思想及其相关研究在当代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这不仅仅因为梅洛-庞蒂的许多思想精华和精神内涵至今还远没有穷尽,有待继续深入挖掘;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提出的问题,他希望的能够重建感觉物与意义之间原始连接的存在论探索,他发出的精神召唤,他的理论探索方向对处在纷乱不安世界中的我们,不仅仍然鲜活,而且还具有深刻的启迪作用。借用萨特之言,我们说:梅洛-庞蒂活在当代。

显然,梅洛-庞蒂在当代,并不意味着出于文化猎奇和档案保存的目的来发掘故纸堆,也绝不意味着要把梅洛-庞蒂的哲学实现在当代哲学理论建构的视角下。恰恰相反,梅洛-庞蒂在当代意味着要向在时间流逝和兴趣变迁中被忽略的、被抑制的以及被遗忘的哲学思考来展开,从而重新发现这些理性的内容并使其对我们当下的讨论富有贡献。把梅洛-庞蒂在当代作为一个哲学研究对象,就是要努力尝试把梅洛-庞蒂的哲学反思从其个人的思考中心释放出来,批评性地反思以往建立起来的解释模式,并在当代哲学反思的条件下对其体系性内容加以评判。这本文集所汇集的正是在这样的一个共同计划下中西学者的理性尝试与努力。


这部文集中文章编排顺序是基于下面这个梅洛-庞蒂式的考虑:既遵从梅洛-庞蒂自身理论发展的历史顺序,又展示他的哲学反思所由生成的世界。前四篇文章(安倍尔、洛克摩尔、刘哲和李南麟)涉及梅洛-庞蒂哲学思考与西方哲学理性传统、(康德式)观念论以及胡塞尔现象学之间的关系。中间的四篇论文(钱捷、姜宇辉、莫伟民和伯努瓦)分别涉及梅洛-庞蒂现象学理论的两个基本构成性要素:现象学还原概念和意向性关系概念。接着的一组四篇论文(谢晶、宁晓萌、刘胜利和托马-福吉尔)则关注梅洛-庞蒂哲学与其他不同理论与文化(例如结构人类学、绘画、空间理论和拓扑学)之间的关系。最后的三篇论文(卡波内、杨大春和德·圣·奥贝尔)的文章以各自不同的视角处理了梅洛-庞蒂自身哲学理论的历史发展线索。整部论文集的最后一篇是由杜小真女士撰写的,关于梅洛-庞蒂在汉语学界接受史的述评。


这本文集的主要内容是基于2008年9月在北京大学召开的国际哲学会议——“梅洛-庞蒂在当代:纪念梅洛-庞蒂诞辰100周年”。其中的两个例外是卡波内先生与李南麟先生的文章。卡波内的文章是他2009年访问北京大学哲学系时的演讲稿之一。李南麟先生的文章则是赖其所赐。由于全书篇幅所限,我们无法在本文集中收录所有与会论文。我们对此深表遗憾与歉意。另外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是,由于版权问题我们无法收录雷诺·巴尔巴拉(Renaud Barbaras)先生的重要文章。我们不应该忘记,在法国哲学界几乎是由巴尔巴拉先生一人只手开启了梅洛-庞蒂哲学的复兴。在此,我们要衷心地感谢所有参与此次会议以及提供稿件的各位同仁。此外,我们也要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的田炜编辑把这部文集纳入到她的出版系列当中。最后,当然不是最少的,我们要感谢为本文集提供上乘翻译的各位译者。

杜小真 刘哲

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