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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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5日 张晓刚致周春芽的信

春芽:

你好!

终于收到你的来信了!在此之前,一个月只接到华堤和谦儿杨谦(1959—),信中称谦儿,后改名杨千。艺术家。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后赴美18年,2002年回国,现居北京。张晓刚大学同学。张晓刚曾经写过《从杨谦到杨千》一文,讲述他与杨千的故事。的两封信,心都灰了。我把你们都大骂了一通。要知道,尽管我分来昆明已有半年了,但始终感觉是个外乡人,只有大自然、艺术是最可信赖的朋友。

真羡慕你,又去草原了。我被困在小屋子里,常常回忆起草原上那翻滚的白云、干燥的冽风,真想再骑着白马忘我地奔驰于茫茫原野……那是一段什么样的日子呀!心里装的只有无限的遐想,只有画画的强烈欲望。的确太单纯了!春芽,什么时候(争取明年,或者后年)我们再一同去,坐在斜坡的边沿,继续我们的遐想。我想下一次的思绪一定会更浓更富于魅力。对吗?

接到你的来信,我很惭愧。我被这些干不完的杂事拴住。一个月了,才画了几张油画和素描。我好像跟你说过了。我被借调到电视台打杂,从早忙到晚,没有一个整小时是自己的时间,看书也只有在去拍摄现场的途中,整天忙得莫名其妙。上个星期回到本单位。叫我搞服装,从设计到订作都由我一人包干(因搞服装的女士要生孩子了),工作非常具体,每天都得泡在服装厂与那些婆婆妈妈的人打交道,选择质料,花边式样,领口袖口以至很小的一些东西,真烦人!第一次学着堆满打不烂的笑脸求人。那些娘们个个都是狐狸精,太油了。春芽,有时我都在想,若干年后,我们相会时,你们会发现刚儿怎么变得如此庸俗不堪了,我可以给你们滔滔不绝地大谈一番那些在学校里不屑一顾的“最庸俗的东西”。然而这就是基层的生活,丰富、具体而富于刺激。

哦,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单位下个月就要调整房子了,我和另一个新调来的美工可能会住一个大间,尽管不能一人一个小天地,总还是令人兴奋的,是吗?我终于可以摆脱家庭对我的束缚和压力,自己去建立自己的新生活。住在团里有一个好处,可以常常画粉子。我在想,我的房间里一定要常常摆上几瓶酒,有朝一日你们来了,我们还像过去那样开怀痛饮——呀、呀、呀……

这几天有了些时间了,我做了一大批三层板,画油画。不满足过去的那样,可又总是画不好,心里很苦恼。每次都是满怀激情地提笔,痛苦沮丧地结束。你们在就好了,至少我不会感到这样孤独无援。但我必须不停地画,我离不开艺术,发自内心的需要。

你说得对,我们都得经常地面对自然,用心灵的感官去体会和发掘自然的真正奥秘。会有收获的,只要我们不懈地努力。

人性是最本质的。海明威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 l899—1961),美国小说家。说:“文学是塑造活人,不是性格,性格是模仿。”我举四足赞赏。真正的艺术不在艺术里,而在艺术之外,对吗?当我们面对大自然,感动我们的不是树木、草原本身;感官(尤其是第六感官)在与自然交流中,唤醒和平衡着自我的本性,调节着整个人类所共有的内在秩序。那种人类所独具的“移情”和感情的“回收”使我们产生了艺术,产生了缝合世间杂网的想象,而在这痛苦的发泄过程中,创造者“感觉”的深度、广度与个性决定着其作品的价值,对吗?有时站在树下我这样断断续续地想。同样,完美算作一个顶点吧。我却愿意在“不美”到“完美”之间挖掘。想象使这两个彼岸连接,用一座丰富、深厚的桥梁让每一个渴望得到美的游客通过。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个心灵的色彩问题、修养问题。

还是谈点轻松的吧。整天侈谈艺术真够累人的。你还关心着我的恋爱史,真谢谢你。过去的已经结束,我为自己现在重新是一个自由人而感到愉快。未来是不可知的,但我们总不能知道了再去做,对吗?我在变了,是吗?……对我来说,人世间的“真诚”能得到多少,算多少,淡了,真正的深厚的东西,让它在艺术中得到永生。你说的对,我需要的是“爱塔”不是乔治桑。那属于我自己的心灵世界,我只容许独自一人自由地翱翔。如果能不结婚,该有多好!这是幻想。现在我还不愿意再让感情来纠缠我,专心地画些画,该玩的时候也痛痛快快地大玩一番。

褐褐病好了吗?有时我还真想见见她,可能是始终没见到的缘故吧。再过两年,我就听到许多声音喊我“刚儿叔叔”了,真有意思。

等我的画有了一定的数量了,拍照寄给你们骂一骂。

好,暂叙此,搁笔。

真想念你们。

代问同学们好!

祝褐褐健康成长!

嫂子身体好吗?

祝愉快!

刚儿

1982年7月25日写

再给你说件事:

学校前段时间给我们单位领导写信,说我在校照了“50张女人裸体”照片,措词十分恶劣。你可以想象一个基层领导和“群众”在传阅了这封来信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心理?尤其是在这股风头上。我们书记要我交出来。我说先不谈照人体是否成问题,实际上我却没有。我给学校写了信去。今天接到学校给我和我们领导的信。这口黑锅才算终于卸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