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与记忆:张晓刚书信集(1981-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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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9日 张晓刚致周春芽的信

春芽:

你好!

回来这么久了,现在才给你写信,你该骂我了。我不想作任何解释,我只有一个念头,什么时候我开始画油画了,我再给你们写信。

回到昆明后,团里“团里”,指当时张晓刚所属的工作单位,昆明市歌舞团。仍然无事可干。当然了,当官的是不会看着你光吃干饭不干活的。我一回来,没几天,就被借调到市话剧团去帮忙画布景,设计和制作大广告。据说这就是算最忙的时候了,我看也不过是每天上4个小时的班。只是到了最后几天才在晚上加班,因为我是借来的,又是个新手,晚上就克服了。据说他们是通宵达旦地搞,也还是辛苦了一下。看来在剧团里工作时间很多、很自由,每年也有下乡机会(公费的)。私费的话,就更随便你了。不过忙起来时,不分昼夜。只要把本职工作干好,就没问题。若再有新创造,日子自然就会更好过。当然,舞美的工作的确很枯燥,很磨人的。美工的地位在团里面又是最低的,被人看不起。跟学校里的校工一样,是装点粉刷工人,是编导的附属品(这恐怕也只有在中国才会如此)。出风头是演员和编导的事,被上级宠爱是头头们的福分,受气的是美工。很多人都不愿干,实际上是嫌地位太低,抬不起头来。我想,重要的是你要自己看得起你自己,你又何必要把自己的价值和那些肤浅的粉子连在一个水平上呢?人的地位是社会造成的,可人的精神却是不受任何社会准则制约的,拿破仑说:“灵魂比剑更强。”一个人的高贵不 在于你是贵族,而体现在人格、品德的高尚上,是吗?我看世界还是个体劳动好,为人类创造出一个个灿烂的独立世界。

昨天我开始画油画了,近两个月没摸笔,想象和手都木了,不过仍然很兴奋,模特儿也很精彩,这是我对画画是一种最好的忘我休息的最深的一次体会。人世间的烦恼都留在笔纸里面去了。我打算要画一大批写生和想象画,到时候拣一些满意的照了给你们寄去。

你呢?今年有何打算?一定画了不少画了吧?有时想想真有意思,过去一个盆里洗脚的同学,有的成了大画家,有的当了小美工,不乏戏剧性的色彩,是吗?前几天文联开会庆祝老人家的《讲话》,把我推出来谈体会,谈深入生活的感想。我紧张惨了,想了半天只说了一句:坐在房子里,觉得什么都是问题,只要你一进入自然,似乎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一天只会说空话,说废话,这好像成了中国人的盖碗茶了。要想出好作品,重要的还是:做!

我们团长似乎雄心很大,有点莱蒙托夫莱蒙托夫,指电影《红舞鞋》中的一个艺术经纪人。的味道。他说舞美也是创造者。地位要改,每年必须至少有一个月到乡下去搞创作,我为后一句话热烈鼓掌。如果明年有机会,希望我们能在草原上补照“英雄人物骑马像”,好吗?

最近业余时间大多用在看书上了,我很高兴,现在读书欲很强,这也是生活所逼嘛。你若知道有什么好书,望推荐。有时一个人静下来吸支烟时,感到很寂寞。在昆明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人。望能常来信,多来信。

好,时间不早,暂此。

代问嫂子好。

地址:昆明市歌舞团。代吻褐褐。

刚儿

1982年5月29日深夜

[附:周春芽致张晓刚的信(7月14日)]

刚娃:

你好!

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实在对不起,这次还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已经又去红原了。回到成都因小孩连续一个多月生病,弄得我们焦头烂额,生小孩是人生必经的道路,但确实是一个艰难的路,如果说没有父子感情的话,责任上是应该也有的,所以就要担负。学习、书信来往自然也就少了,请原谅。据说小孩长到两三岁发病就少了,但愿早一点身体健康。

这次到红原是和本单位的一个同志一起去的,时间半个月,到的瓦切公社,钟长青钟长青(1949—),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周春芽大学同学。、刘正才陪着下去的。半个月来画的油画人像比去年稍多几张,但速写太少了。我很怀念我们到若尔盖的日子,因为我们太和平了,可以说你在业务上是我的榜样,然而遇到我这个懒人和比我更懒的人在一起画画,当然收获不大。尽管如此我每到一次草地,思想上就有一些自我认为的进展,这次我对那种(包括我7年前的思想)在构思上和技巧上故意使人醒目的东西有所认识,我想还是接近一点“自然”的好,这样我的视野更广阔一点了,以前认为不能表现的东西,现在认为很有意义。英雄式的构思固然不能否认,但我更倾向带有一点悲剧性。具象的东西看来我们暂时还丢不掉,塞尚的“面对自然”的思想还比较深,虽然塞尚的理论引出了立体主义,成为现代派的鼻祖,但也许我自己还没有进入那个境界,墨守成规。人的思想是随着社会而发展,但人的思想还是可以先前一步,最近看了一点书,像一些我们心目中的大师,正是从现实主义——印象派——后期印象派——表现主义——现代派的道路演变。我希望自己有所进步,我想在艺术上停滞不前是不会有很大的成就。在这里我要感谢刚儿的艺术对我的启示。望咱们今后在艺术上互相帮忙,共同把好一个重要的关口。这就是防止虚伪的出现。

最近回到单位准备构图,画一些油画,待有些进展后连同习作拍照,给你寄来。你最近画的任何画也寄给我。

何多苓最近也进了画院,他进画院惊动了上至市委第一书记,下至画院中间的每个领导,来之不易。他来后,我们将共同协作,团结一致,为发展艺术而出力。在画院我也不会孤军作战了。

最近刚儿的爱情史有无新的一页,我还是那种意识,像你这种类型的人需要的是一个贤妻。

暂叙

祝!

春芽

1982年7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