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前言
如何塑造主体
福柯广为人知的三部著作《古典时代的疯癫史》、《词与物》和《规训与惩罚》讲述的历史时段大致相同:基本上都是从文艺复兴到18、19世纪的现代时期。但是这些历史的主角不一样。《古典时代的疯癫史》讲述的是疯癫(疯人)的历史;《词与物》讲述的是人文科学的历史;《规训与惩罚》讲述的是惩罚和监狱的历史。这三个不相关的主题在同一个历史维度内平行展开。为什么要讲述这些从未被人讲过的沉默的历史?就是为了探索一种“现代主体的谱系学”。因为,正是在疯癫史、惩罚史和人文科学的历史中,今天日渐清晰的人的形象和主体形象缓缓浮现。福柯以权力理论闻名于世,但是,他“研究的总的主题,不是权力,而是主体”。即,主体是如何形成的?也就是说,历史上到底出现了多少种权力技术和知识来塑造主体?有多少种模式来塑造主体?欧洲两千多年的文化发明了哪些权力技术和权力/知识,从而塑造出今天的主体和主体经验?福柯的著作,就是对历史中各种塑造主体的权力/知识模式的考究。总的来说,这样的问题可以归之于尼采式的道德谱系学的范畴,即现代人是如何被塑造成型。但是,福柯无疑比尼采探讨的领域更为宽广、具体和细致。
由于福柯探讨的是主体的塑形,因此,只有在和主体相关联,只有在锻造主体的意义上,我们才能理解福柯的权力和权力/知识。权力/知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对子:知识被权力生产出来,随即它又产生权力功能,从而进一步巩固了权力。知识和权力构成管理和控制的两位一体,对主体进行塑造成形。就权力/知识而言,福柯有时候将主体塑造的重心放在权力方面,有时候又放在知识方面。如果说,《词与物》主要考察知识是如何塑造人,或者说,人是如何进入到知识的视野中,并成为知识的主体和客体,从而诞生了一门有关人的科学的;那么,《规训与惩罚》则主要讨论的是权力是怎样对人进行塑造和生产的:在此,人是如何被各种各样的权力规训机制所捕获、锻造和生产?而《古典时代的疯癫史》中,则是知识和权力的合为一体从而对疯癫进行捕获:权力制造出关于疯癫的知识,这种知识进一步加剧和巩固了对疯人的禁闭。这是福柯的权力/知识对主体的塑造。
无论是权力对主体的塑造还是知识对主体的塑造,它们的历史经历都以一种巴什拉尔所倡导的断裂方式进行(这种断裂在阿尔都塞对马克思的阅读那里也能看到)。在《古典时代的疯癫史》中,理性(人)对疯癫的理解和处置不断地出现断裂:在文艺复兴时期,理性同疯癫进行愉快的嬉戏;在古典时期,理性对疯癫进行谴责和禁闭;在现代时期,理性对疯癫进行治疗和感化。同样,在《规训与惩罚》中,古典时期的惩罚是镇压和暴力,现代时期的惩罚是规训和矫正;古典时期的惩罚意象是断头台,现代时期的惩罚意象是环形监狱。在《词与物》中,文艺复兴时期的知识型是“相似”,古典时期的知识型是“再现”,而现代知识型的标志是“人的诞生”。尽管疯癫、惩罚和知识型这三个主题迥异,但是,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它们同时经历了一个历史性的变革,并且彼此之间遥相呼应:正是在这个时刻,在《词与物》中,人进入到科学的视野中,作为劳动的、活着的、说话的人被政治经济学、生物学和语文学所发现和捕捉:人既是知识的主体,也是知识的客体。一种现代的知识型出现了,一种关于人的新观念出现了,人道主义也就此出现了;那么,在此刻,惩罚就不得不变得更温和,欧洲野蛮的断头台就不得不退出舞台,更为人道的监狱就一定会诞生;在此刻,对疯人的严酷禁闭也遭到了谴责,更为“慈善”的精神病院出现了,疯癫不再被视作是需要惩罚的罪恶,而被看做是需要疗救的疾病;在此刻,无论是罪犯还是疯人,都重新被一种人道主义的目光所打量,同时也以一种人道主义的方式所处置。显然,《词与物》是《古典时代的疯癫史》和《规训与惩罚》的认识论前提。
无论是对待疯癫还是对待罪犯,现在不再是压制和消灭,而是改造和矫正。权力不是在抹去一种主体,而是创造出一种主体。对主体的考察,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方式:在经济学中,主体被置放在生产关系和经济关系中;在语言学中,主体被置放在表意关系中;而福柯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将主体置放于权力关系中。主体不仅受到经济和符号的支配,它还受到权力的支配。对权力的考察当然不是从福柯开始,但是,在福柯这里,一种新权力支配模式出现了,它针对的是人们熟悉的权力压抑模式。压抑模式几乎是大多数政治理论的出发点:在马克思及其庞大的左翼传统那里,是阶级之间的压制;在洛克开创的自由主义传统那里,是政府对民众的压制;在弗洛伊德,以及试图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结合在一起的马尔库塞和赖希那里,是文明对性的压制;甚至在尼采的信徒德勒兹那里,也是社会编码对欲望机器的压制。事实上,统治—压抑模式是诸多的政治理论长期信奉的原理,它的主要表现就是司法模式——政治—法律就是一个统治和压制的主导机器。因此,20世纪以来各种反压制的口号就是解放,就是对统治、政权和法律的义无反顾的颠覆。而福柯的权力理论,就是同形形色色的压抑模式针锋相对,用他的说法,就是要在政治理论中砍掉法律的头颅。这种对政治—法律压抑模式的质疑,其根本信念就是,权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压制和抹杀,而是产出、矫正和造就。权力在制造。
在《性史》第一卷《认知意志》中,福柯直接将攻击的矛头指向压制模式:在性的领域,压制模式取得了广泛的共识,但福柯还是挑衅性地指出,性与其说是被压制,不如说是被权力所造就和生产:与其说权力在到处追逐和捕获性,不如说权力在到处滋生和产出性。一旦将权力同压制性的政治—法律进行剥离,或者说,一旦在政治法律之外谈论权力,那么,个体就不仅仅只是被政治和法律的目光所紧紧地盯住,进而成为一个法律主体;相反,他还受制于各种各样的遍布于社会毛细血管中的权力的铸造。个体不仅仅被法律塑形,而且被权力塑形。因此,福柯的政治理论,绝对不会在国家和社会的二分法传统中出没。实际上,福柯认为政治理论长期以来高估了国家的功能。国家,尤其是现代国家,实际上是并不那么重要的一种神秘抽象。在他这里,只有充斥着各种权力配置的具体细微的社会机制——他的历史视野中,几乎没有统治性的国家和政府,只有无穷无尽的规训和治理;几乎没有中心化的自上而下的权力的巨大压迫,只有遍布在社会中的无所不在的权力矫正;几乎没有两个阶级你死我活抗争的宏大叙事,只有四处涌现的权力及其如影随形的抵抗。无计其数的细微的权力关系,取代了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普遍性的抽象政治配方。对这些微末的而又无处不在的权力关系的耐心解剖,毫无疑问构成了福柯最引人注目的篇章。
这是福柯对17、18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的分析。这些分析占据了他学术生涯的大部分时间。同时,这也是福柯整个谱系学构造中的两个部分。《词与物》和《临床医学的诞生》讨论的是知识对人的建构,《规训与惩罚》和《疯癫史》关注的是权力对人的建构。不过,对于福柯来说,他的谱系研究不只是这两个领域,“谱系研究有三个领域。第一,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真理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知识主体;第二,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权力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作用于他人的行动主体;我们自身的历史本体论与伦理相关,通过它,我们将自己建构为道德代理人。”显然,到此为止,福柯还没有探讨道德主体,怎样建构为道德主体?什么是伦理?“你与自身应该保持的那种关系,即自我关系,我称之为伦理学,它决定了个人应该如何把自己构建成为自身行动的道德主体。”这种伦理学,正是福柯最后几年要探讨的主题。
在最后不到10年的时间里,福柯转向了伦理问题,转向了基督教和古代。为什么转向古代?福柯的一切研究只是为了探讨现在——这一点,他从康德关于启蒙的论述中找到了共鸣——他对过去的强烈兴趣,只是因为过去是现在的源头。他试图从现在一点点地往前逆推:现在的这些经验是怎样从过去转化而来?这就是他的谱系学方法论:从现在往前逆向回溯。在对17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作了分析后,他发现,今天的历史,今天的主体经验,或许并不仅仅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而是一个更加久远的历史的产物。因此,他不能将自己限定在对17、18世纪以来的现代社会的探讨中。对现代社会的这些分析,毫无疑问只是今天经验的一部分解释。它并不能说明一切。这正是他和法兰克福学派的差异所在。事实上,17、18世纪的现代社会,以及现代社会涌现出来的如此之多的权力机制,到底来自何方?他抱着巨大的好奇心以他所特有的谱系学方式一直往前逆推,事实上,越到后来,他越推到了历史的深处,直至晚年抵达了希腊和希伯来文化这两大源头。
这两大源头,已经被反复穷尽了。福柯在这里能够说出什么新意?不像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样,他并不以语文学见长。但是,他有他明确的问题框架,将这个问题框架套到古代身上的时候,古代就以完全的不同的面貌出现——几乎同所有的既定的哲学面貌迥异。福柯要讨论的是主体的构型,因此,希腊罗马文化、基督教文化之所以受到关注,只是因为它们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在塑造主体。只不过是,这种主体塑形在现代和古代判然有别。我们看到了,17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体,主要是受到权力的支配和塑造。但是,在古代和基督教文化中,权力所寄生的机制并没有大量产生,只是从17世纪以来,福柯笔下的学校、医院、军营、工厂以及它们的集大成者监狱才会大规模地涌现,所有这些都是现代社会的发明和配置(这也是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的探讨)。同样,也只是在文艺复兴之后的现代社会,语文学、生物学、政治经济学等关于人的科学,才在两个多世纪的漫长历程中逐渐形成。在古代,并不存在这如此之繁多而精巧的权力机制的锻造,也不存在现代社会如此之烦琐的知识型和人文科学的建构,那么,主体的塑形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正是在古代,福柯发现了道德主体的建构模式——这也是他的整个谱系学构造中的第三种主体建构模式。这种模式的基础是自我技术:在古代,既然没有过多的外在的权力机制来改变自己,那么,更加显而易见的是自我来改变自我。这就是福柯意义上的自我技术:“个体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或者他人的帮助,进行一系列对他们自身的身体及灵魂、思想、行为、存在方式的操控,以此达成自我的转变,以求获得某种幸福、纯洁、智慧、完美或不朽的状态。”通过这样的自我技术,一种道德主体也因此而成形。
这就是古代社会塑造主体的方式。在古代社会,人们是自己来改造自己,虽然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外在权力的支配技术(事实上,城邦有它的法律);同样,现代社会充斥着权力支配技术,但并不意味不存在自我技术(波德莱尔笔下的浪荡子就保有一种狂热的自我崇拜)。这两种技术经常结合在一起,相互应用。有时候,权力的支配技术只有借助于自我技术才能发挥作用。不仅如此,这两种技术也同时贯穿在古代社会和现代社会,并在不断地改变自己的面孔。古代的自我技术在现代社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反过来也可以问,现代的支配技术,是如何在古代酝酿的?重要的是,权力的支配技术和自我的支配技术是否有一个结合?这些问题非常复杂,但是,我们还是可以非常图式化地说,如果在70年代,福柯探讨的是现代社会怎样通过权力机制来塑造主体,那么,在这之后,他着力探讨的是古代社会是通过怎样的自我技术来塑造主体,即人们是怎样自我改变自我的?自我改变自我的目的何在?技术何在?影响何在?也就是说,在古代存在一种怎样的自我文化?从希腊到基督教时期,这种自我技术和自我文化经历了怎样的变迁?这就是福柯晚年要探讨的问题。
事实上,福柯从两个方面讨论了古代的自我文化和自我技术。一个方面是,福柯将自我技术限定在性的领域。即古代人在性的领域是怎样自我支配的。这就是他的《性史》第二卷《快感的运用》和第三卷《关注自我》要讨论的问题。对于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的希腊人而言,性并没有受到严厉的压制,并没有什么外在的律法和制度来强制性地控制人们的欲望,但是,人们正是在这里表现出一种对快感的主动控制,人们并没有放纵自己。为什么在一个性自由的环境中会主动控制自己的欲望和快感?对希腊人而言,这是为了获得一种美的名声,创造出个人的美学风格,赋予自己以一种特殊的生命之辉光:一种生存美学处在这种自我控制的目标核心。同时,这也是一种自由的践行:人们对自己欲望的控制是完全自主的,在这种自我控制中,人们获得了自由:对欲望和快感的自由,自我没有成为欲望和快感的奴隶,而是相反地成为它们的主人。因此,希腊人的自我控制恰好是一种自由实践。这种希腊人的生存美学,是在运用和控制快感的过程中来实现的,这种运用快感的技术,得益于希腊人勤勉的自我训练。我们看到,希腊人在性的领域所表现出来的自我技术,首先表现为一种生活艺术。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希腊人的自我技术,是以生活艺术为目标的。但是,在此后,这种自我技术的场域、目的、手段和强度都发生了变化,经过了罗马时期的过渡之后,在基督教那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在基督教文化中,性的控制变得越来越严厉了,但是,这种控制不是自我的主动选择,而是受到圣律的胁迫;自我技术实施的性领域不再是快感,而是欲望;不是创造了自我,而是摒弃了自我;其目标不是现世的美学和光辉,而是来世的不朽和纯洁。虽然一种主动的禁欲变成了一种被迫的禁欲,但是,希腊人这种控制自我的禁欲实践却被基督教借用了;也就是说,虽然伦理学的实体和目标发生了变化,但是,从希腊文化到基督教文化,一直存在着一种禁欲苦行的自我技术:并非是一个宽容的希腊文化和禁欲的基督教文化的断裂,相反,希腊的自我技术的苦行通过斯多葛派的中介,延伸到了基督教的自我技术之中。基督教的禁欲律条,在希腊罗马文化中已经萌芽了。
在另外一个方面,自我技术表现为自我关注。它不只限定在性的领域。希腊人有强烈的关注自我的愿望。这种强烈的愿望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要认识自我:关注自我,所以要认识自我。希腊人的这种关注自我,其重心、目标和原则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我同关注政治,关注城邦相关;但是在希腊文明晚期和罗马帝政时代,关注自己从政治和城邦中抽身出来,仅仅因为自己而关注自己,与政治无关;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己是年轻人的责任,也是年轻人的自我教育;在罗马时期,它变成了一个普遍原则,所有的人都应当关注自己,并终其一生。最重要的是,在苏格拉底那里,关注自己是要发现自己的秘密,是要认识自己;但在后来的斯多葛派那里,各种各样的关注自己的技术(书写、自我审察和自我修炼等等),都旨在通过对过去经验的回忆和辨识,让既定真理进入主体之中,被主体消化和吸收,使之为再次进入现实做好准备——这决不是去发现和探讨主体的秘密,而是去改造和优化主体。而在基督教这里,关注自己的技术,通过对罪的忏悔、暴露、坦承和诉说,把自己倾空,从而放弃现世、婚姻和肉体,最终放弃自己。也就是说,基督教的关注自己却不无悖论地变成了弃绝自己,这种弃绝不是为了进入此世的现实,而是为了进入另一个来世现实。同“性”领域中的自我技术的历史一样,关注自我的历史,从苏格拉底到基督教时代,经过斯多葛派的过渡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我们正是在这里看到了,西方文化经历了一个从认识自己到弃绝自己的漫长阶段。到了现代,基督教的忏悔所采纳的言词诉说的形式保留下来,不过,这不再是为了倾空自我和摒弃自我,而是为了建构一个新的自我。这就是福柯连续三年(1980、1981、1982)在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对活人的治理》、《主体性和真理》以及《主体的解释学》所讨论的问题。
不过,在西方文化中,除了关注自我外,还存在大量的关注他人的现象。福柯所谓的自我技术,不仅指的是个体改变自我,而且还指的是个体在他人的帮助下来改变自我——牧师就是这样一个帮助他人、关注他人的代表。他关心他人,并且还针对着具体的个人。它确保、维持和改善每个个体的生活。这种针对个体并且关心他人的牧师权力又来自哪里?显然,它不是来自希腊世界,希腊发明了城邦—公民游戏,它衍生的是在法律统一框架中的政治权力,这种权力形成抽象的制度,针对着普遍民众;而牧师权力是具体的、特定的,它针对着个体和个体的灵魂。正是在此,福柯进入了希伯来文化中。他在希伯来文献中发现了大量的牧人和羊群的隐喻。牧人对于羊群细心照料,无微不至,了如指掌。他为羊群献身,他所作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益于羊群。这种与城邦—公民游戏相对的牧人—羊群游戏被基督教接纳了,并且也作了相当大的改变:牧人—羊群的关系变成了上帝—人民的关系。在责任、服从、认知和行为实践方面,基督教对希伯来文化中的牧师权力都进行了大量的修改:现在,牧人对羊的一切都要负责;牧人和羊是一种彻底的个人服从关系;牧人对每只羊有彻底的了解;在牧人和羊的行为实践中贯穿着审察、忏悔、指引和顺从。这一切都是对希伯来文化中的牧人—羊群关系的修改,它是要让个体在世上以苦行的方式生存,这就构成了基督教的自我认同。不过,这种从希伯来文化发展而来,在基督教中得到延续和修正的牧师权力,同希腊文化中发展而成的政治—法律权力相互补充。前者针对着个体,后者针对着全体;前者是拯救性的,后者是压抑性的;前者是伦理的和宗教性的,后者是法律和制度性的;前者针对着灵魂,后者针对着行为。但是,在18世纪,它们巧妙地结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福柯称之为的被权力控制得天衣无缝的恶魔国家。因此,要获得解放,就不仅仅是要对抗总体性的权力,还要对抗那种个体化的权力。
显然,这种牧师权力的功能既不同于法律权力的压制和震慑,也不同于规训权力的改造和生产,它的目标是救赎。不过,基督教发展出来的一套拯救式的神学体制,并没有随着基督教的式微而销声匿迹,而是在17、18世纪以来逐渐世俗化的现代社会中以慈善和救护机构的名义扩散开来:拯救不是在来世,而是在现世;救助者不是牧师,而变成了世俗世界的国家、警察、慈善家、家庭和医院等机构;救助的技术不再是布道和忏悔,而是福利和安全。最终,救赎式的牧师权力变成了现代社会的生命权力;政治也由此变成了福柯反复讲到的生命政治:政治将人口和生命作为对象,力图让整个人口,让生命和生活都获得幸福,力图提高人口的生活和生命质量,力图让社会变得安全。就此,救赎式的牧师权力成为对生命进行投资的生命权力的一个重要来源。
以人口—生命为对象,对人口进行积极的调节、干预和管理,以提高生命质量为目标的生命政治,是福柯在70年代中期的重要主题。在《性史》的第一卷《求知意志》(1976),在法兰西学院讲座《必须保卫社会》(1976),《安全、领土、人口》(1978)、《生命政治的诞生》(1979)中,他从各个方面探究生命政治的起源和特点。我们已经看到了,它是久远的牧师权力技术在西方的现代回声;同时,它也是马基雅维利以来治理术的逻辑变化:在马基雅维利那里是对领土的治理,在16世纪末、17世纪初变成了对人的治理,对交织在一起的人和事的治理,也即是福柯所说的国家理性的治理:它将国家看成一个自然客体,看成是一套力量的综合体,它以国家本身、国家力量强大作为治理目标。这种国家理性是一种既不同于基督教也不同于马基雅维利的政治合理性,它要将国家内的一切纳入到其治理范围之内(并为此而发展出统计学),它无所不管。显然,要使国家强大,就势必要将个体整合进国家的力量中;要使国家强大,人口,它的规律、它的循环、它的寿命和质量,或许是最活跃最重大的因素。人口的质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国家的质量。人口和国家相互强化。不仅如此,同这样的促进自己强大的国家理性相关,国家总是处在同另外国家的对抗中,正是在这种对抗和战争中,人口作为一个重要的要素而存在,国家为了战争的必要而将人口纳入到考量中。所有这些,都使得人口在18世纪逐渐成为国家理性的治安目标。国家理性的治理艺术是要优化人口,改善生活,促进幸福。最后,国家理性在18世纪中期出现了一个新的方向:自由主义的治理艺术开始了。自由主义倡导的简朴治理同包揽一切的国家理性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它看上去像是同国家理性的决裂。自由主义针对“管得太多”的国家理性,它的要求是尽可能少地管理。它的质疑是,为什么要治理?治理的必要性何在?因为自由主义的暗示是,“管得过多”虽然可能促进人们的福祉,但也可能剥夺人们的权利和安全,可以损害人们的利益,进而使人们置身于危险的生活——在整个19世纪,一种关于危险的想象和文化爆发出来。而自由主义正是消除各种危险(疾病的危险、犯罪的危险、经济的危险、人性堕落的危险等等)的方法,它是对人们安全的维护和保障。如果说,17世纪开始发展出来的国家理性是确保生活和人口的质量,那么,18世纪发展起来的自由主义则是确保生活的安全。“自由与安全性的游戏,就位居新治理理性(即自由主义)的核心地位,而这种新治理理性的一般特征,正是我试图向大家描述的。自由主义所独有的东西,也就是我称为权力的经济的问题,实际上从内部维系着自由与安全性的互动关系……自由主义就是通过对安全性/自由之间互动关系的处理,来确保诸个体与群体遭遇危机的风险被控制在最低限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福柯将自由主义同样置放在生命政治的范畴之内。
就此,17、18世纪以来,政治的目标逐渐地转向了投资生命:生命开始被各种各样的权力技术所包围、所保护。用福柯法兰西学院讲座的标题是:社会必须保护!生命政治,是各种治理技术、政治技术和权力技术在18世纪的一个大汇聚。由此,社会实践、观念和学科知识重新得以组织——福柯用一种隐喻的方式说——以血为象征的社会进入到以性为象征的社会,置死的社会变成了放生的社会,寻求惩罚的社会变成了寻求安全的社会,排斥和区分的社会变成了人道和救赎的社会,全面管理的社会变成了自由放任的社会。与此相呼应,对国家要总体了解的统计学和政治经济学也开始出现。除此之外,福柯还围绕生命政治,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谈论18世纪发生的观念和机制的转变:他以令人炫目的历史目光谈到了医学和疾病的变化、城市和空间的变化、环境和自然的变化。他在《认知意志》中精彩绝伦的(或许是他所有著作中最精彩的)最后一章中,基于保护生命和保护社会的角度,提出了战争、屠杀和死亡的问题——也即是,以保护生命为宗旨的生命政治,为什么导致屠杀?这是生命政治和死亡政治的吊诡关系。正是在这里,他对历史上的各种杀人游戏作了独具一格的精辟分析。这些分析毫无疑问击中了今天的历史,使得生命政治成为福柯在今天最有启发性的话题。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福柯的塑造主体的模式:一种是真理的塑造(人文科学将人同时建构为主体和客体);一种是权力的塑造(排斥权力塑造出疯癫,规训权力塑造出犯人),一种是伦理的塑造(也可以称为自我塑造,它既表现为古代社会的自我关注,也在古代的性快感的领域中得以实践)。后两种塑造都可以称为支配技术,一种是支配他人的技术,一种是支配自我的技术,“这种支配他人的技术与支配自我的技术之间的接触,我称之为治理术”。它的最早雏形无疑是牧师权力,经过基督教的过渡后转化为国家理性和自由主义,最终形成了现代社会的权力结构。这就是福柯对现代主体谱系的考究。
这种考究非常复杂。其起源既不稳定也不单一。它们的线索贯穿于整个西方历史,在不同的时期,相互分叉,也相互交织;相互冲突,也相互调配。这也是谱系学的一个核心原则:起源本身充满着竞争。正是这种来自开端的竞技,使得历史本身充满着盘旋、回复、争执和喧哗。历史,在谱系学的意义上,并不是一个一泻千里、酣畅淋漓的故事。
显然,在主体的谱系这一点上,福柯对任何的单一叙事充满了警觉。马克思将主体置于经济关系中,韦伯和法兰克福学派将主体置于理性关系中,尼采将主体置入道德关系中。针对这三种最重要的叙事,福柯将主体置于权力关系中。这种权力关系,既同法兰克福学派的理性相关,也同尼采的道德相关。尽管他认为法兰克福学派从理性出发所探讨的主题跟他从权力出发探讨的主题非常接近,他的监狱群岛概念同韦伯的铁笼概念也非常接近,并因此对后者十分尊重,但他还是对法兰克福学派单一的理性批判持有保留态度。他探讨的历史更加久远,决不限于启蒙理性之中;他的自我支配的观点同法兰克福学派的单纯的制度支配观点相抗衡;他并不将现代社会的个体看做是单面之人和抽象之人(这恰恰是人们对他的误解),同样,尽管他的伦理视野接续的是尼采,他的惩罚思想也来自尼采,但是,他丰富和补充了尼采所欠缺的制度维度,这是个充满了细节和具体性的尼采;尽管他对权力的理解同尼采也脱不了干系,但是,权力最终被他运用到不同的领域。正如德勒兹所说的,他把尼采射出来的箭拣起来,射向另一个孤独的方向。
事实上,福柯的独创性总是表现在对既定的观念的批判和质疑上面。针对希腊思想所发展的普遍性的政治—法律权力,福柯提出了缘自希伯来文明中针对个体的牧师权力;针对国家对民众的一般统治技术,福柯提出了个体内部的自我技术;针对权力技术对个体的压制,福柯提出了权力技术对个体的救助;针对着对事的治理,福柯也提出了对人口的治理;针对着否定性的权力,福柯提出了肯定性的权力;针对着普遍理性,福柯提出了到处分叉的特定理性;针对着总是要澄清思想本身的思想史,福柯提出了没有思想内容的完全是形式化的思想史;针对着要去索取意义的解释学,福柯提出了摈弃意义的考古学;针对着往后按照因果逻辑顺势推演的历史学,福柯提出了往前逆推的谱系学。针对自我和他人的交往关系,福柯提出了自我同自我的关系;针对着认知自己,福柯提出了关注自己。他总是发现了历史的另外一面,并且以其渊博、敏感和洞见将这一面和盘托出,划破了历史的长久而顽固的沉默。
福柯雄心勃勃地试图对整个西方文化作出一种全景式的勾勒:从希腊思想到20世纪的自由主义,从哲学到文学,从宗教到法律,从政治到历史,他无所不谈。这也是他在各个学科被广为推崇的原因。或许,在整个20世纪,没有一个人像福柯这样影响了如此之多的学科。关键是,福柯文化历史的勾勒绝非一般所谓的哲学史或者思想史那样的泛泛而谈,不是围绕着几个伟大的哲学姓名作一番提纲挈领式的勾勒和回顾。这是福柯同黑格尔的不同之处。同大多数历史学家完全不一样,福柯也不是罗列一些围绕着帝王和政权而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在这些历史事件之间编织穿梭,从而将它们贯穿成一部所谓的通史。在这个意义上,福柯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也非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学家。他也不是历史和哲学的一个奇怪的杂交。他讨论的是哲学和思想,但这种哲学和思想是在历史和政治中出没;对于他来说,哲学就是历史和政治的诡异交织。不过,福柯出没其中的历史,是历史学无暇光顾的领域,是从未被人赋予意义的历史。福柯怎样描述他的历史?在他这里,性的历史,没有性;监狱的历史,没有监狱;疯癫的历史,没有疯子;知识的历史,没有知识内容。用他的说法,他的历史,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历史——这是他的考古学视角下的历史。他也不是像通常的历史学家那样试图通过历史的叙述来描写出一种理论模式。福柯的历史,用他自己的说法,是真理游戏的历史。这个真理游戏,是一种主体、知识、经验和权力之间的复杂游戏:主体正是借助真理游戏在这个历史中建构和塑造了自身。
他晚年进入的希腊同之前的海德格尔的希腊完全是两个世界,希腊不是以一种哲学起源的形象出现。在福柯这里,并没有一个所谓的柏拉图主义,而柏拉图主义无论如何是尼采、海德格尔、德里达和德勒兹都共同面对的问题。在希腊世界中,福柯并不关注一和多这样的形而上学问题,甚至也不关注城邦组织的政治问题;尽管在希腊世界,他也发现了尼采式的生存美学,但是这种美学同尼采的基于酒神游戏的美学并不相同,这是希腊人的自由实践——福柯闯入了古代,但决不在前人穷尽的领域中斡旋,而是自己新挖了一个地盘。他的基督教研究的著述虽然还没有完全面世(他临终前叮嘱,他已经写完的关于基督教的《肉欲的告白》不能出版,现在看到他讨论基督教的只有几篇零星文章),但毫无疑问同任何的神学旨趣毫无关联。他不讨论上帝和信仰。基督教被讨论,只是在信徒的生活技术的层面上,在自我关注和自我认知的层面上被讨论。他谈到过文艺复兴,但几乎不涉及人的发现,而是涉及一个独特的名为“相似”的知识型,涉及大街上谈笑风生的疯子。他谈及他所谓的古典时期(17世纪到18世纪末),他谈论这个时期的理性,但几乎没有专门谈论笛卡儿(只是在和德里达围绕着有关笛卡儿的一个细节展开过争论)和莱布尼兹,他津津乐道的是画家委拉斯贵支。作为法兰西学院的思想系统史教授,他对法国的启蒙运动几乎是保持着令人惊讶的沉默——即便他有专门的论述启蒙和批判的专文,他极少提及卢梭、伏尔泰和狄德罗。而到了所谓的现代时期,他故意避免提及法国大革命(尽管法国大革命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所不在,大革命是他最重要的历史分期)。他谈到了19世纪的现代性,但这个概念同主导性的韦伯的理性概念无关。他的19世纪似乎也不存在黑格尔和马克思。他几乎不专门谈论哲学和哲学家(除了谈论过尼采),他也不讨论通常意义上的思想家,不在那些被奉为经典的著述的字里行间反复地去爬梳。福柯的历史主角,偏爱的是一些无名者,即便是被历史镌刻过名字,也往往是些声名狼藉者。不过,相对于传统上的伟大的欧洲姓名,福柯倒是对同时代人毫不吝惜地献出他的致敬:不管是布朗肖还是巴塔耶,不管是克罗索夫斯基还是德勒兹。
在某种意义上,福柯写出的是完美之书:每一本书都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无论是领域还是材料;无论是对象还是构造本身。他参阅了大量的文献——但是这些文献如此地陌生,似乎从来没有进入过学院的视野中。他将这些陌生的文献点燃,使之光彩夺目,从而成为思考的重锤。有一些书是如此地抽象,没有引文,犹如一个空中楼阁在无穷无尽地盘旋和缠绕(如《知识考古学》);有一些书如此地具体,全是真实的布满尘土的档案,但是,从这些垂死的档案的字里行间,一种充满激情的思想腾空而起(《规训与惩罚》);有些书是如此地奇诡和迥异,仿佛在一个无人经过的荒漠中发出狄奥尼索斯式的被压抑的浪漫呐喊(《古典时代的疯癫史》);有一些书如此地条分缕析,但又是如此艰深晦涩,这两种对峙的决不妥协的风格引诱出一种甜蜜的折磨(《词与物》);有一些书如此地平静和庄重,但又如此地充满着内在紧张,犹如波澜在平静的大海底下涌动(《快感的运用》)。福柯溢出了学术机制的范畴。除了尼采之外,人们甚至在这里看不到什么来源。但是,从形式上来说,他的书同尼采的书完全迥异。因此,他的书看起来好像是从天而降,似乎不活在任何的学术体制和学术传统中。他仿佛是自己生出了自己。在这方面,他如同一个创造性的艺术家一样写作。确实,相较于传承,他更像是在创作和发明——无论是主题还是风格。我们只能说,他创造出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几乎找不到什么历史类似物,找不到类似于他的同道(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尼采有着惊人的相似),尽管在他写作之际,他的主题完全溢出了学院的范畴,但是,在今天,他开拓的这些主题和思想几乎全面征服了学院,变成了学院内部的时尚。他的思想闪电劈开了一道深渊般的沟壑:在他之后,思想再也不能一成不变地像原先那样思想了。尽管他的主题征服了学院,并有如此之多的追随者,但是,他的风格则是学院无法效仿的——这是他的神秘印记:这也是玄妙和典雅、繁复和简洁、疾奔和舒缓、大声呐喊和喃喃低语的多重变奏,这既是批判的诗篇,也是布道的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