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科幻之路时光永驻:非英语国家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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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恰当的素材

J.H.大罗尼是法国科幻小说发展过程中的一位重要作家,他的名字对于今天的观众耳熟能详,主要是因为那部由他的小说《火战》(1909)改编而成的电影《寻火记》。这部小说发表了72年以后终于于1981年被搬上银幕。大罗尼(1856—1940)是比利时籍法语作家,原名约瑟夫-亨利·博埃克斯,与其弟贾斯汀共用J.H.罗尼这个笔名,两人合作著书长达14年,1907年停止合作关系以后,约瑟夫·亨利自称大罗尼,贾斯汀自称小罗尼。

大罗尼在世时只有一部科幻小说被译成英文,这就是1918年出版的《巨猫》(英译1924年版名为《巨猫》,1964年版名为《寻找原人》)。罗尼对史前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1990年他的一个法文版小说集出版,其中包括《瓦米利》(1892)、《埃里马》(1893)、《蓝色江上的厄尔戈尔》(1930)以及上面提到的两部小说。史前小说(描写史前人类的小说)早在让·奥埃勒之前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就非常流行,代表作有斯坦利·瓦特洛的《阿布的故事》(1897), H.G.威尔斯的《石器时代的故事》(1897)和杰克·伦敦的《亚当之前》(1906)。对人类原初时期的兴趣从未消减下去,并在此后几十年间逐一显现出来。最显著的例子就是瓦迪斯·费希尔撰著的12卷本《人的契约》的前5卷;20世纪50年代,诺贝尔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的《继承人》(1995)一书描述的就是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

戴蒙·奈特,一位翻译并出版了罗尼两部最有名的短篇小说的作家,称罗尼为“一位法国文学巨匠,龚古尔学院主席,龚古尔和阿方斯·都德的友人。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发表大约107部小说、论文、剧本、传记等,其中只有少数是科幻小说,但这几部作品却是科幻小说的开山之作,成为此类小说的典范。因此,罗尼而不是凡尔纳被认为是法国科幻小说之父”。

鉴于凡尔纳毕其一生创作出《奇异的旅行》系列小说,以及他为科幻小说的冒险风格在全球范围内的普及和合法化所做出的贡献,称罗尼为法国科幻小说之父未免有些夸张。但是毫无疑问,罗尼使得科幻小说这种体裁带上了文学韵味,这是凡尔纳所不具备,也未想过去做的。他还关注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细枝末节,以及在特殊情况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罗尼以对待文学的态度对待科幻小说,使得科幻主题为文学界所接受,在他手中最终成为真正的文学。至少从这个意义上讲,罗尼确实功不可没,由于他,科幻小说在法国赢得了尊敬并为法国主流文学所接纳,这一点是科幻小说在美国未能达到的。

奈特所翻译并出版的两部罗尼小说为:《形状》(1887,英译版1968年)讲述的是史前人与非有机体外星人的遭遇。《另一个世界》(1895,英译版1962年)则描述了一个父母为正常人的超人以及他如何逐渐转变的过程,这部小说比奥拉夫·斯特普尔顿所写的被认为是第一部而且是最好的一部同类题材作品《奇怪的约翰》(1936)要早40多年。

这两部小说与《地球末日》(1908)一起被收入由加利福尼亚大学里弗赛德分校学者乔治·斯拉瑟翻译,于1978年出版的罗尼小说集《形状及地球末日》中。

(姜倩 译)

《另一个世界》

〔法〕J.H.罗尼·艾内 著

我出生在杰尔德兰的一个农庄里。当时属于我家的财产只剩下一块几英亩大的石楠荒地和一塘泛黄的泥水。地的周围是一排坚硬的松树,起风的时候,枝叶颤动发出粗粝的沙沙声,像是金属物在摩擦作响。

祖传的农庄宅屋已十分的破旧,只有几个房间还可住人,其余的已溃塌得不可收拾了。我的祖辈都是以游牧为生的牧民,曾经有过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但现在我们一家只有四口人:父母,姐姐和我。

我的命运经历了一个大转折——从一开始的忧郁消沉到后来的幸福快乐——都是因为我遇到了那位能理解我的人。通过他,那些只有我一人知晓的秘密才能被告知大众,是他将我从孤独与绝望中解救了出来。在此之前的许多年中,孤独与疑虑折磨着我的意志,巨大的精神痛苦几乎摧垮了我对上帝的信念。

我出生时的模样十分奇特,由于这,从一开始我便成了人们好奇心关注的对象。我并非是个畸形儿。初生时,我显得比一般的婴儿还要强壮些,五官轮廓分明,四肢也更有形。只是皮肤的颜色十分奇怪,呈一种极淡极淡的紫罗兰色——虽然它淡到几近于苍白——但紫罗兰色的存在仍是明白无误的。在灯光下,特别是在油灯下,它会变得更加苍白,很像浸在水里的百合花的颜色。

这些都是别人对我的描述(而我自己所看到的我与他们看到的并不一样,因为我看任何事物都与他们看到的不一样)。这是我最早表现出来的怪异之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其他特异性质都逐一地显露出来。

刚出生时,我的体格挺健壮的,可后来越长越瘦弱,并且一直哭个不停。到八个月大了,还从没有人见我开颜笑过一次。不久以后,家人便对我的健康失去了信心,一位从札顿丹姆来的医生说,我得了先天性虚弱症。他想不出什么药可以治这种病,只吩咐要对我进行特别严格的护理。

然而我还是毫无起色。家人们甚至希望会在某个早上起床时发现我已从家里消失了。我想父亲当时对我抱了听天由命的态度,他引以为自豪的治家之道受到了损伤——因为赫德兰家族历来崇尚规律和秩序。但既然这个婴儿的相貌如此不同一般,这其中必定有天意。这么一想,父亲心里就稍微踏实了些。不过,我母亲总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我,她毫不介意我的相貌,她认定我的肤色与众不同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件偶然的小事改变了我的命运。既然所有与我有关的事都必定在常规之外,这件事也不例外。它造成的后果便是使我家的名声蒙上阴影,给我的亲人带来烦恼。

我家里换了一个从费里斯兰来的女仆人。她身体健壮,为人老实,手脚也勤快,就是时常爱喝点酒。照料我的工作属于她的职责范围。看到我这么羸弱,她自作主张偷偷地调了一点啤酒、斯希丹酒并掺了一点水的混合饮料给我喝——她称之为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奇怪的是,自从喝了那东西,我的身体立刻出现好转的倾向。我开始恢复气力了,并且显露出很明显的对酒精的偏好。女仆对她的成就看在眼中,乐在心里。她的快乐不无因迷惑了我的父母和医生而得意的成分。但最后,她不得不招供了事情真相。我父亲当即大怒;医生则痛骂这是愚昧无知的作法,是迷信。此后,家里下了十分严厉的命令——不许这个从费里斯兰来的仆人照料我的生活。

我又开始消瘦下去。最后,母亲让她对我的爱占了上风,她让我恢复了喝斯希丹酒的饮食习惯。其效果真是立竿见影,我又长得强壮,并且恢复了活力。

没过多久,家人注意到我的眼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刚出生的时候它们跟正常人的没什么两样,现在我的眼球变成像角质物的那种质地,呈乳浊半透明,形状类似某种甲壳虫的鞘翅。医生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变化造成了我的视力在不断下降。他承认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症状,他也从来没有接触过此类的研究课题。不久,我的瞳孔与周围的虹膜完全融合为一体,分不清彼此的界线了。人们都说,我可以盯着太阳看,而不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但真实的情况是:我一点也没瞎。最终他们将不得不承认,我的视力好得很。

这样,我长到三岁大的时候——按邻居们的说法——是个小怪物:与生俱来的苍白肤色还是那样隐隐可见奇怪的紫罗兰色;一双角质化的眼球已变得完全不透光了;说话样子很吃力,语速快得不可思议。但是,我有一双灵巧的手,天生适合于做各种需要速度而不是力气的活计。人们都说,要是我的眼睛和皮肤不是这么奇怪的话,我还真算得上长相英俊,气质优雅。此外,我的聪明才智也从那时起有所显露了。但由于以上提到的那些缺陷,始终没有获得大家的注意与赞赏,因为除了母亲和那位费里斯兰女仆,别的人都不太关心我的事。我只是陌生人好奇的对象,因而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如果说父亲总还是抱着一些希望——希望我有朝一日会长成跟平常人一样,那么是光阴那执著的脚步最终将他拽出了一隅希望的空间,去面对儿子越长越怪的现实。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饮食品味、生活习惯以及天资技能方面的独特之处表现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明显了。到六岁时,我几乎完全靠饮酒维持生存。虽然偶尔也吃几口蔬菜或水果,但这种机会是少而又少的。我长得快极了,身体直往上蹿,很快长成又细又长十分轻巧的一副身材。我这里说的“轻巧”和“瘦”没有关系,它的特殊含义正好与之相反。这样,我在河里游泳时,几乎不费什么气力就能浮在水面,像一段鹅掌楸木板一样容易,如果想要使头和身体浸入水面深一些反而是一件难以办到的事。

与身体的轻巧灵活成比例,我在行动方面具有超人的天赋:跑起来像鹿一样敏捷;能轻松地跃过水渠或围栏,而平常人是不敢做这样的尝试的;在跃起的一眨眼间,我就站在小毛榉树的树冠上;更令人吃惊的是,我曾从我家的屋顶上一跃而过。但是,在我跳跃的时候,我还是受到了自身重量的牵制,尽管这是世界上最轻的体重了。

所有这些特异现象加在一起只能说明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的存在。而其影响落到我自己身上,便是把我从人群中孤立出来,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当然我还不至于被人们划到人类之外的归属中去,尽管毫无疑问我长得是奇怪,但是还够不上那种程度——有些人生来就长着动物的耳朵或犄角;脑袋像牛头或马头;长着鱼鳍一样的东西;没有眼睛或是多一只眼睛;四条手臂;四条腿;或者没有胳膊也没有腿。我的肤色看起来的确令人惊讶,但它与太阳晒黑的肤色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不过是色泽上的差异而已;眼睛虽然不透明,但看上去并不令人讨厌;超乎常人的轻灵敏捷是我的天赋;至于我对酒精的依赖则被看成是纯粹由遗传而来的坏习性。可是乡里的庄稼人——包括我家的费里斯兰女仆——都不同意这种解释,他们认为这无疑是斯希丹酒发挥“神效”的结果,同时这个事实也有力地说明了他们对酒的品味是一流的。

至于我那其快无比、滔滔不绝的语速,人们由于跟不上我的速度而无法听懂我的意思。可是他们似乎已把这归因于我在发音方面的问题了,比如结巴、咬舌头、口齿不清等等,都是小孩子常有的毛病。

恰如其分地说,我身上没有明显的生理畸形的特征。但是我在整体上给人的感觉也许是有些怪异。事实上,我的最奇特的一面还没有被家人注意到,他们中没有人意识到我的视觉与一般人的不一样。如果说,对于平常人都能看见的东西,我看得不如一般人那么清楚,那么,我能够看见许多他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这个差异在对颜色的观察上尤为突出。那些被称为红、橙、黄、绿、蓝、青等颜色在我的眼中一律都是呈暗灰色的,只是深浅不同罢了。但是,我能够看见紫色光和紫色光谱以外一系列色光,这些在常人眼中只是统一的黑色。后来,我意识到自己能观察到的不同颜色有15种之多。它们同黄和绿一样彼此是截然不同的色彩,从一种到另一种之间存在着无限个逐渐过渡的层次。另一个奇怪的事情是,我的眼睛对透明物体的感觉也与常人不同。透过玻璃或水看东西时,我的视力变得很弱,玻璃在我的视觉中是有色的,水更是不透明,即使是很浅的水,我也不能看穿。许多纯净的水晶在我眼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混浊。但是另一方面,我可以透过许多平常人称之为不透明的物体看见东西。总的说来,我的视力能够穿透的东西比常人的视觉感知到的透明物要多得多。对我来说,世界有那么多的东西是半透明的,或是朦朦胧胧透光的,可以这么说,我眼中的世界是个半透明的世界,完全不透光的物质是不存在的。我的视力能穿透木头、纸张、花瓣、磁铁、煤块等。但这些物质都因其自身的厚度而不同程度地对我的视线构成障碍——比如一棵大树、一米深的水、一大块煤或石英石等,金、铝、水银是黑色不透明的,冰呈暗灰色。空气和水蒸气是有色透明的,就像钢铁和某些纯净的黏土一样,在我眼里都是淡淡着色的透明物质。我能透过云层看见太阳和星星,同样也可以把飘浮在空中的云朵看得分明。

我说过,我的视觉特异性并没有引起周围人们足够的注意。他们都知道我对颜色的感知能力很弱,仅此而已。而色盲是常见的生理疾病,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这一“缺陷”没有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大的影响。因为,我对物体轮廓的认知方式与平常人是一样的,也许我观察得比他们还要精确些。如果有两件东西的形状大小都一样,区别它们的唯一标志是颜色,一般也难不住我,只要这两件东西不都是新的。如果有人指着一件马夹说是红的,而另一件是蓝的,我就不知所云了。红与蓝对我来说没有实际概念,纯粹只是两个词而已。

现在你们大概已得出一个结论:原来在我所认识的颜色与其他人所知道的颜色中间存在着一定的对应关系。由此原因,从表面上看,我与其他人好像看见了同样的颜色。但是上文中已经提到,红、黄、蓝等从棱镜中折射的七色光彩——指纯净的颜色——出现在我眼中的则是深浅不同的暗灰色,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这七种颜色。我所认知的自然界的色彩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一种颜色是单纯的。以一种被称为绿色的物质为例,我所看到的这种颜色是混合色,而另一种也被称作绿色的物质在我看来却与原先的那种“绿”不相同。因此,在我的色彩范畴与平常人的色彩体系之间并不存在某种对应:如果要我认可铜和黄金都是黄的,那么你们就应该承认矢车菊和虞美人都是蓝色的。

我的视觉与常人不同算不得是最奇怪的事。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这个世界在我的眼里呈现另外一番彩色效果;我看见的透光与不透光的物质与常人对物质透光性的认知概念不相符合;我可以透过厚厚的云层看见星星,穿过木墙看见隔壁房间或是屋子外面的情形。

然而这些视觉特异性都不如下面这个事实更令人吃惊——我能观察到地球上有另外一个生命世界。那些有生命的东西此刻就活动在我们的周围,而人类对它们毫无察觉。它们与我们人类共同存在于地球上,相互接触相互渗透,可是其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联系都没有提醒人类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还有什么比揭开这个秘密更令人震惊的?地球上生活着除人类之外的另一个动物群。与人类相比,它们的形体结构、生活习性、生长方式、诞生和死亡的方式,以及社会结构等等方面没有一点相似之处。而它们就生活在我们的周围,穿梭往来于我们的左右,影响着周围的自然环境,同时也受着自然环境的影响。人类不知道它们的存在,它们也不知有人类的存在。两个动物群各自在进行着自己的演化发展过程,都共同生活在地球的自然环境中。那个世界与人类世界一样的博大多彩,它对自然环境的影响力甚至超过人类活动对环境的影响程度——因为它们无所不在,影响的范围更为广阔,效果也更明显。简言之,这是一个漂荡于水面上、空气中的生命王国,它们对水、大气和地球表面起着修饰作用。而人类活动则对地球环境起着相反的作用。由于它们的作用力强大,活动范围覆盖整个地球表面,因而也间接地影响着人类的命运。反之亦然,人类也在影响着它们的世界。

最近五年来,我埋头于对这个生命世界的研究工作中。而在这之前,从幼儿到少年时期的漫长岁月中,我一直在默默地观察着那个世界。除了我之外,整个人类和动物界对它的存在都一无所知。

是的,我一直在观察着它们!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就本能地感觉到来自那个陌生的世界的吸引力。当时,我把它们当成一般的有生命的东西。看到别的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我想,既然大家对它不关心,我也就没有必要指出它们的特别之处。六岁的时候,我知道了它们与田野里的庄稼,牧场里的牲畜是有区别的。然而我把它们与太阳光,水的运动和云朵等自然现象混为一谈。造成错觉的原因是这些生命体是触摸不到的:当它们碰到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被物体碰触的感觉。它们的形状各异,但一律都是很扁很瘦的,从三维立体的角度看,它们就像一张张画,一块块平面,像集中于一个几何平面上的一组组线条。它们能够穿过任何生物的有机体,但有时候,它们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去路,而停止了前行。


当时我顾不上对它们的详细情况进行描述了。我一心想让人们来注意它们,和我一起观察它们的自发的行动方式和多种多样的轮廓和线条。

到八岁的时候,我已确信这是与大气的自然现象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就像与我们的动物王国没有相同之处是一样的道理。这一发现使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于是我试着把这个发现告诉别的人们。然而我从来都没有成功过。由于我说话的速度太快,人们总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更何况我要告诉他们的是这么离奇的一件事,他们即使是听懂了,也不会相信的。没有一个人想到停下来注意我那莫名其妙的话语和手势究竟在表达什么;也没有人承认我有特异视觉功能。虽然有好多次我在人们面前展示过这种功能,但从来没有人把它当一回事。在我与人类的其他成员之间,隔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从此我陷入了消沉之中,白天恍恍惚惚的,总是远离人群一个人呆着。我的怪异和孤僻引起了同龄孩子的不满,我自己都感觉到了这种情绪。但我没有成为孩子们中的受气包。这是因为我行动非常敏捷,足可以及时避开孩子们的捉弄,并能轻松地给以报复。每当有一点危险的信号出现时,我便迅速地跳开老远——没有人能赶得上我。无论他们有多少人,都没有成功地将我包围起来,更不用说把我逮住了。任何诡计都是白费劲,他们是抓不住我的。尽管在负重方面我的力量很弱,但我在腾跳方面是无人可及的。我总是能自由地来去,轻松地一跃便可避开进攻。不但如此,我还可以迅速地跳回来,进攻我的敌人,而且可以同时回击好几个敌人。这样,那些孩子就不来惹我了。他们认为我是个与人无碍但会点小魔术的怪人,不过他们瞧不上我的“小法术”。

慢慢的,我在户外找到了自己的天地,可以自由自在地跑跳,可以静静地沉思,尚能自得其乐。只有母爱的召唤使我回到人类的群落中去,但母亲整天忙碌,没有多少时间给我温存的抚慰。

下面我将扼要地讲述发生在我十岁那年的几件事,它们可以充实上面的陈述。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从窗口进来的光线把厨房照得亮亮的——我父母和仆人们看见的是淡金色的阳光,而我看见的则是多种色光的混合——当时,仆人们正往桌上放早餐:面包和茶。端给我的不是茶,而是一杯打了生鸡蛋的斯希丹酒。我母亲正温柔地俯身看着我,我父亲在问我话,我努力放慢语速,但父亲仍旧只能听到几个音节,最后,他耸了耸肩说:“我看他永远也学不会说话了。”

母亲温柔地看着我,她相信我只是有点太单纯了。家里的仆人和工人早已对我这个苍白的小怪物熟视无睹了。费里斯兰女仆很久以前就回家去了。比我年长两岁的姐姐正在我身边玩耍,我在心中对她怀着深厚的手足之情。

早餐后,父亲领着工人们到田里工作去了。母亲开始忙她的家务,我跟着她来到了牧场上。牲畜们向她围拢了来,我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在运动着的生命王国就在我的近旁,我的注意力更多地被它吸引了。这是只有我一个人知晓的神秘的国度。一些形状奇特的东西正在褐色的地面上伸展着,它们时而移动;时而停息,匍匐在地面上,不停地颤动着。根据外形轮廓和运动方式,可以将它们分成几类。但最根本的区别还是在于那些线条的分布格局和色彩。这些线贯穿于它们的形体之中,勾勒出它们的身体轮廓。换句话说,它们的躯体是由线构成的。尽管我还是个小孩,但这一点我能看得很清楚了。它们的躯干呈混沌的灰色,然而这些线都是闪闪发亮的。线的布局十分复杂,它们都由中心向外辐射,延伸至不可辨认的极限,看不见了为止。每一条线都有无数个曲折,都闪烁着无数种光彩。而色彩上的变化比形状上的变化更频繁一些。这些动物的躯体有一个明显但极不规则的外缘轮廓线,在它们行走时,那些任意结缠的线条就会不停地振荡、战栗,身体的中心部位不停地收缩又放大,而它的轮廓却基本保持不变。

在我还不能对这些现象作出解释的时候,我早已对它们观察得很仔细了。观察“魔迪根”是一件使我欢乐并着迷的事。(“魔迪根”是我在儿童时代给它们取的名字,我在观察它们的时候信口说出的一个名词,一直叫到今天。这个名字跟它们的性质、模样毫无关系。)它们中的一个大个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它足有十米长,十米宽,正慢慢地从农庄上面经过直至消失了。它身上的某些线有电缆那么粗,中心部分有鹰的翅膀那么大。它的样子既有趣又令人生畏。我停下来准备跟着它,但不一会别的“魔迪根”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走了。它们的大小各不相同,有的只有最小的昆虫那么大,有的则有三十来米长。它们在地面上行走时,有的好像附贴在固体的表面上。当它们碰到有形的实体时一如围墙或房子,就将身体平贴在墙体的表面上,然后穿墙而过;如果它们碰上有生命的实体或者曾经有过生命的物体,就直接穿行而过。这样的情形我见过不下几千次。有时在森林边,有时在人或牲畜的脚边,我见过这些动物自由地穿过障碍物体。它们也能穿行在水中,但它们似乎更喜欢呆在水面上。


这种生活在地面上的“魔迪根”只是这个虚无缥缈的动物王国的一个分支。这个人类触摸不到的动物群还有另外一类闪耀光芒的生灵。它们的形体更加微妙精致,个体特征更加多种多样,通体散发的光辉则使它们显得无与伦比的美丽。与它们相比,最美丽的鸟儿也显得呆板、笨拙而飞行迟缓。它们的躯体也是由无数条线结构而成的。它们的光辉像太阳光一样从中心向四周发射。光线随着光源中心一起在颤动、振荡。这些空气中的生灵有比较规则的形状,我给它们起名叫“浮轮”,以区别于地面的“魔迪根”。它们行走的方式更具节律感:先是把自己绞缠起来,然后放开,这样一紧一松地反复进行,其身体也随之一下一下地往前移动。对于这种行走方式上的差别,我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于是就把它放到了脑后。


这时,我来到一块刚刚修剪过的草坪上,两个正在打架的“魔迪根”引起了我的注意。

“魔迪根”们打斗的事时有发生。每当观看这样的场面,我总是特别的兴奋。有的时候,双方势均力敌,打成平手,有的时候强的一方打败弱的一方(弱者并不一定都是个子较小的)。眼前两个正在打架的“魔迪根”渐渐分出了强弱。弱的那一个抵挡了一阵后,便逃跑了,而它的对手在后边紧追不舍,尽管它们的行动很快,但我能跟得上它们。它们又开始打架。它们互相猛烈地攻击对方,十分生硬地撞击对方,每当重重地碰击在一起,它们身上的光线条便会闪一下微弱的光亮,并且向着碰撞的接触点方向收缩起来;它们身体的中心部位也随之缩小了,且变得更加的苍白。

开始的时候,双方还各有千秋,弱的那个曾一度释放出很强的能量,一时间迫使对方措手不及而告饶求和。乘着停战的间歇,弱者赶紧逃跑,但很快又被赶上。这一次强者发起了更加猛烈的进攻,最终把对手擒住——即弱者被紧紧地困在强者的身体轮廓里面——这就是弱者的结局。然而得胜者之所以强,并非指它的力量强于对方,而是强在攻击迅速,动作灵活。这会儿,我看见那个被擒住的弱者身体的每根光线条都在战栗,它的心脏部位在剧烈地跳动。这些线条正在慢慢地变细,变淡,最后,它的中心部分变得非常模糊了。几分钟后,它便完全地消失不见了。在它慢慢地消退、变弱的同时,它的敌人正在越变越亮,线条越来越清晰,中心部位变得更明显,更有生气。

看了这一场争斗的全过程,我感触很深。思索着刚才看到的一幕,我想起了在我们的世界里发生在动物之间的争斗。我感到有些迷惑了,因为我已知道:“魔迪根”的世界从整体来说,是没有互相残杀的,或者说是少有杀戮发生的;胜利者以失败者的消亡为代价,获得了力量上的增长。

早上的时光过得很快,已经快八点了,兹瓦顿丹学校马上就要上课了。我一步窜到了教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抓起了书本。现在我处在我的同类们的中间,可是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猜到就在我们的周围埋伏着多么重大的奥秘,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还有另外一个生命世界与我们人类世界交叉共存于地球上,而没有露出一丝痕迹引起人类对它的注意。

我的功课很差。写的字像一堆乱七八糟的笔画,不成形状,无法辨认。说话还是那样快,没有人能听得懂。我还老开小差。男老师总是不断地喊我的名字:“卡里尔·昂得利,你看苍蝇看够了没有?! ”

从12岁到18岁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阶段。

痛苦源自于我的父母寄予我的殷殷期望——读书成才。然而我就学的全部经历除了痛苦就是挫折。连最日常的口头表达都必得我竭尽全力,仍不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为了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完整、清楚,我使劲地控制住自己的语速,于是就像聋子说话一样语调生硬,吐字艰涩。如果要表达比较复杂的意思,我就会回到那种飞快的语速,没有人能听得懂。因此,在学校里读书期间,我的口头表达可以说毫无长进。而且,我的书法也糟透了。字母印叠着字母,分辨不清。写得心烦气躁了,更是连字怎么拼写怎么念都想不起来。我的作业简直就是涂鸦的杰作,不仅如此,写字对我来说是非常痛苦的折磨,甚至比说话更令人难以忍受——那样沉重而缓慢的一笔一画简直要让我写得背过气去。有时候累得满头大汗才刚刚在作业本上开了个头,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的耐心和气力都到了极限,差不多就要晕过去了。因此,我宁愿听老师的规谏,宁愿惹父亲发火,受惩罚或者被罚不准喝我每天必需的斯希丹酒,或者受同学们的嘲笑,也不愿去受那个罪。

我几乎丧失了所有的表达手段。于是人们对我的嘲笑又有了新的内容,原先是因为我的消瘦、苍白和奇怪的眼睛,现在他们又把我当成傻子取笑。看来是到了该让我退学的时候了,父亲和母亲就该从此认命,让我安安妥妥在家当个农民算了。

那一天,父亲放弃了所有的希望。他用一种特别温和的口吻对我说:“我可怜的儿子,你都看到了,我已尽了全力,我能做到的都已经做了,今后不要因为你的命运而责备我。”

我听了非常感动,热泪夺眶而出。那一刻我为自己在人类中间被孤立的命运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痛苦。我鼓起勇气,满怀深情地拥抱住父亲,喃喃说着:“我跟大家是一样的,我不是一个弱智的孩子。”事实上,我以为自己的智力超过了我的同学。一段时间以前,我的智力经历了一个惊人的增长过程。我能阅读、能理解,甚至还会预测未来,思维能力在不断的思索中得到了提高。我思考的问题很多很多,包括平常的人们想不到的东西——有关那个只有我看得见的生命世界的许多问题。

可是父亲听不懂我在咕哝些什么,但他被我的拥抱打动了。

“可怜的孩子!”他说道。

我看着他,心里痛苦极了,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是永远不能被沟通的。当时,母亲凭着她的直觉,看出她的爱子绝不比别的孩子笨。然而,我终究还是退了学。

因为我手无缚鸡之力,派给我的工作是放牧马和小牛。我把动物们照管得很好,而且不需要牧羊犬作帮手,因为没有什么狗比我更敏捷,更胜任这项工作。

从14岁到17岁的时光就在孤寂的放牧生涯中度过了。这项工作很适合我。在野外放牧的同时我可以自由地沉浸在观察和思索之中,此外就是阅读书籍。通过这些活动,我的大脑得到了充分的锻炼。我总是把呈现在眼前的两个生命世界进行对比,从中得出了一些有关宇宙结构的想法,并且勾画出一些假设和理论系统的大致框架。如果说,那个时期我的思想还没有形成完整的逻辑体系——因为我尚处在青少年阶段,思想明显带有青春期特有的热情冲动与不稳定的特点——可是事实上,我在那段时期的思想是独具创见而富有成效的。虽然这些成就是因为我的特殊的身体结构的存在而存在,但它们又不完全依赖于这一点。我可以毫不自夸地说,无论从思想内容的微妙细致,还是从思维结构的逻辑性上说,我都明显地超过了我的同龄人。

然而我在思想方面的优越性只有使我更加的被孤立于人群之外,像一个被抛弃的流浪儿,没有同伴,没有与家人之间的交流,甚至连与我最亲密的母亲也很难有沟通的机会。

到17岁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我厌倦了做梦,厌倦了整日逡巡于思想的荒岛上。我变得十分的消沉,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很长时间以来,我哪儿也懒得去,什么事也不想做,对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我知道了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奥秘,又能怎么样呢?这些秘密无论如何最终都会随我葬进坟墓。人类世界与另一个人类不知道的生命世界共存于地球之上,这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能够把它告诉别人,与人们分享这个秘密,那么它也许会使我迷醉,激发我的研究热情,可是这是不可能的,一切只能归于徒劳、荒谬与可悲的结局。唯一的作用就是把我与其他人隔离得更远。

多少次,我幻想着自己能够安定下来。排除一切干扰,坚持到底,把观察到的现象写下来。可是,自从退学以后我根本没有摸过笔,原本就很糟糕的书写现在更加力不从心了。我只是竭尽全力地涂写着那26个字母。如果我能够看到一丝成功的希望,也许我会坚持下去的。然而谁会认真地对待我耗费巨大心血写出来的涂鸦之作呢?就算有人读懂了,他一定会认为我发疯了。我上哪儿去寻找一位智者,他能够理解我而不是讥笑奚落我?

那么我何苦要投身于这么一件艰苦卓绝却徒劳无功的工作呢?这就好像是让一个普通人用一把巨凿和一把巨斧把他的平庸的思想刻在一块大理石台面上。付出没有价值的劳动。我的书写可算是一种速记——更确切地说,是超快速的速写法。因此,我根本就没有勇气去做这件事了。与此同时,我热切地盼望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改变我的生活,给我带来好运。我总有一种感觉: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一定有一些智慧超群的人,他们具有洞察力和探索精神;能够理解我、研究我、了解我所知道的秘密,并且把它告知全人类。可是,这些智者在什么地方?我能有什么希望遇见他们?

我再一次掉进了悲哀消极的深渊。懒怠做任何事,甚至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整整一个秋天,我对整个宇宙绝望了。我渐渐地衰弱下去了,整个人像是进入了植物状态,悄无声息,偶尔发出几声长长的哀叹,内心里感到了良心自责的痛苦。

我越长越瘦,瘦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村里的人们嘲弄我,给我起名叫“圣灵”。我的身躯像刚抽条的小杨树一样颤巍巍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行动像影子一样轻飘无力。尽管这样瘦弱,但从身高上说我长成了一个巨人。

慢慢地,一个念头在我的心中成熟了。我想:既然我的命运从一开始就与孤独、痛苦结伴,为什么我要这么悲观地坐等命运的安排呢?就算世界上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至少我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主动地去承认这个事实,至少我应该走出这个沉闷闭塞的乡村僻郊到大城市去寻找科学家。我自身不就是一个令人好奇的对象吗?在我的不同凡响的思想引起人们的注意之前,我至少可以凭自己的外部特征引起科学家的兴趣。我的视觉,我的身材,我的灵活动作以及独特的饮食习惯,难道这些怪异特征不值得科学家们来加以分析和研究?

我越想越觉得有希望,信心日益地坚定起来。终于到了决心已定的那一天,我把出门的打算告诉了父母亲,他们俩虽然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但到最后拗不过我的反复恳求,他们只好让步了。我获准离开家乡去阿姆斯特丹碰一碰运气,如果命运不照顾我,我可以随时回到家里。

一天早晨,我离家上路了。

从兹瓦顿丹到阿姆斯特丹有一百公里左右的路程,不用两个小时,我便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我捷步飞奔的身姿引得过往路人驻足观看,惊诧不已。其间我曾停下来两三次,向单独一人赶路的老人问路。除此以外,我全凭自己的方位感走完了全程。

到达阿姆斯特丹大约是上午九点,我信心坚定地进城了。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梦境一般的水城景致:一条条美丽的运河静静地在城中流淌,河中停泊着一排排商队的船只。我徜徉在沿河的街边,并没有像事先预料的那样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街上的人们步履匆匆,我走得很快,时不时听到流浪汉们的嘲笑声。但我不予理睬,继续不停地走着。

在希林格拉奇码头区,我看见一家小酒馆,打算进去问问路。这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地方,沿街的运河笔直地延伸向远方,河上一派盎然生机。我观察在岸边活动的“魔迪根”,发现它们好像属于另外一个类别。

犹豫了片刻,我抬脚走进小酒馆。我找着酒馆老板,尽量慢地向他作了自我介绍,请求他指点我到医院去的路。

酒馆主人盯着我,目光里全是惊讶、怀疑与好奇。他将嘴里衔着的管子取出来,犹豫了几下,终于又将它放了回去,说:

“你是从殖民地来的,嗯?”

我知道没有必要多解释,于是将错就错承认了:

“是的,先生。”

他显然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了:“你是从波内尔那边过来的吧?还没有人去那个地方呢。”

“正是。”

我说得太快了。只见他的双眼都瞪圆了。

“正——是——”我放慢速度,重复了一遍。

酒馆老板满意地笑了:“你不会说荷兰语,是吗?所以,你要找医院,毫无疑问你有病要看医生。”

“是的。”

酒馆里的人们围拢了过来。我听见他们中有人小声议论说,我是从波内尔来的野人。不过,他们看我的眼光更多的是好奇,而不是厌恶。闻讯赶来看稀奇的人不断地从酒店外面涌进来。我越来越紧张不安,但还是强自镇定,一边咳嗽一边说:“我病得很厉害。”

“太像从那个国家来的猴子了,”一个胖胖的男子同情地说,“荷兰人杀它们。”

“多奇怪的皮肤啊!”另一个人接着说。

“他看得见吗?”又有人指着我的眼睛问。

围观的人群越挤越近,一百多双好奇的眼睛盯住了我。而外面的人还在往里挤。

“他真高。”

事实是,我比他们中最高的人还要高出一头。

“而且很瘦。”

“他们嗜食人肉,好像还是营养不好。”

并不是所有的议论都不怀好意,也有一些善良的人们在保护我。

“不要挤——他生病了。”

“来,朋友,勇敢点。”那个胖男人注意到我很紧张,“我带你去医院。”

他抓住我的胳膊,用手臂推开人群,一边走一边大声地说,“让路,请给病人让路!”

荷兰人性情比较温和。围观的人群让出一条路让我们出去,但他们仍在后面紧跟着。我们沿着运河走在街上,身后跟着密密层层一大堆人,有些人在大声呼喊:

“快来看哪,看波内尔野人!”

终于到了一家医院。正是门诊时间,一位戴蓝眼镜的实习医生接待了我。他脾气暴躁,很不耐烦地过来招呼我。陪我来的男人对他说:“他是波内尔来的野人。”

“什么,野人!”实习医师惊呼。

他取下眼镜,看着我,惊讶使他僵立了片刻,他以生硬的语气说:“能看见东西吗?”

“看得很清楚。”我说得快极了。

“这是他的口音,”那个胖男人带着夸耀的口气说,“再来一遍,朋友。”

我使劲地控制自己慢慢地说出来,“我想把自己交给科学家研究。”

“那么你没有生病?”

“没有。”

“你从波内尔来的?”

“不是的。”

“那你从哪里来?”

“札顿丹姆,离都易斯伯格不远。”

“噢,那为什么这个人说你是波内尔来的?”

“我不想反驳他的话。”

“你想见科学家?”

“是。”

“为什么?”

“让他研究我。”

“这样可以挣到钱,是吗?”

“不,我不要报偿。”

“难道你不领救济金?你不是乞丐?”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作科学研究的对象?”

“我的体格——”

一不留神我又说得太快了,于是只好重复了一遍。

“你能肯定看得见我吗?”

“看得很清楚。”

为了证明给他看,我左右移动脚步,抓起一些东西,又把它们放下,或者把东西抛向空中,然后接住。

“好极了。”青年医师说话声音柔和多了,几乎有些友好的意思,于是使我看到了希望。

“听我说,”他最后说,“我想,凡德那维尔博士一定对你的病例感兴趣,我就去告诉他,你在隔壁的房间里等着。嗯,等一等——我忘了——你没有生病,是吧?”

“一点病也没有。”

“好吧,去那里等着,博士很快就会来的。”

隔壁的房间里,存放着许多浸泡在酒精里的怪物标本:有胎儿,有形状像野兽的婴儿,有巨型蛙类动物,还有外部特征略微有些像人类的蜥蜴。

我想,这正是为我而选择的房间。很有可能我会成为它们中的一个,被埋葬在盛满白兰地的墓冢里。

凡德那维尔博士的出现使我激动万分。我体会到了人类抵达迦南时的那种百感交集的心情——因为得到上帝应允之地而欢喜,也因为被上帝遗弃的命运而恐惧。

博士的前额高朗饱满,锐利的眼光似乎要探究一切,嘴唇柔软但固执地闭着。此刻他正一声不响地观察着我。像往常一样,我的过分的消瘦,少见的高度、角质的眼睛以及紫罗兰色的皮肤使他吃惊不小。

“你说你想要我们研究你?”他终于说话了。

我十分用劲地,甚至是粗声粗气地回答他:

“是!”

博士带着赞许的意思笑了。接着他也问起了那个老问题:

“你这双眼睛能看见东西吗?”

“看得见,我还能看穿木头,云朵——”

我又说得快起来了,博士不安地盯了我一眼。我只好从头再说一遍,累得头上冒出了大颗的汗珠:

“我能看穿木头,云朵——”

“真的!太奇怪了,嗯,那么!你看那扇门,在门那头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大书房,有窗子……一张雕花桌子……”

“真的!”他重复着那个词,目瞪口呆的样子。

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一种踏实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生。

于是,我对他讲了在阿姆斯特丹的前后经过。他专心地听着,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虽然他跟其他人一样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他对我的讲述表现出的专注与兴趣却是我从未在别人那里看到过的。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每一秒钟你发出15到20个音节,就是说,你说话的速度是人耳能够接受的正常语速的三到四倍。你的飞快的手势正好与你的语速相配。你的所有的机体功能可能都要快于常人。”

“我跑步很快,比灵还快,我写字——”

“啊,”他打断我说,“让我看看你写字。”

我在他给我的一块板上写了一些字,前面的几个尚可辨认,下面就越写越潦草,笔画越来越混乱。

“好极了,”他又惊又喜,“我真的该庆贺自己遇见了你,当然这将是一项十分有趣的研究工作。”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唯一的心愿。”

“当然也是我的愿望。科学——”

说着话的时候,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他说:“要是找到一种简便的方法进行交流就好了。”

他紧锁双眉,不停地来回踱步,突然说道:“我真笨,你必须学会速记,一定得这样!咳……咳!”开心的笑容在他脸上漾开了“还有留声机——真是再好不过的倾诉对象了。我们只要将你的录音以慢速度重放就行了。就这么定了,在阿姆斯特丹,你就住在我家吧。”

我有多么开心啊!上天赋予我的使命完成了,此后再也不用毫无作为地虚度光阴。在这个科学的环境中,有这样一位富于洞察力,才智超群的科学家来研究我,这才是人生的美好滋味。多年来饱受孤独折磨的精神世界,为天赋无人赏识而生的悲哀,以及被人类遗弃的悲惨命运,现在统统地消失了,蒸发了。新的生活,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幸的命运结束了!

从第二天开始,博士着手做了一些必要的安排:写信通知我的父母;把我送到一位速记教授那儿学习速记法;并且搞来了几台留声机。博士自己颇有些资产,而且他又是全身心扑在科学研究上的,因此没有他不能够做的实验。他的实验对我的听力、视力、肌肉系统以及肤色等各方面进行了细致严谨的测试。

“真是奇迹!”他总是这么说,他的热情随着研究的深入不断地高涨起来。

实验进行了几天之后,我就明白了做事情条理清楚的重要性。即从简单的到复杂的,从轻微的异常特征到重大的异常现象逐步深入,循序渐进。因此,在配合博士的实验时,我用了一点巧妙的手段——对此,我没有隐瞒博士——那就是,每次只说一件事,分步骤地将我全部的特异功能揭示出来。

博士首先研究的是我的感觉和行动灵敏性。经过一系列的实验,他得出的结论认为:我的听觉灵敏性与语言表达的快速度是成正比的。

实验还表明:我能够轻松地模仿出最短促的声音,辨别10到15个人同时说话的声音。针对视觉的实验是以照相机为参照的,结果表明:我的眼睛具有与照相机一样的敏感度,能够看清楚奔驰的马匹和飞舞的昆虫在一瞬间的分解动作。

我的诸如此类的特殊感知能力都通过有关的实验得以验证。博士本人以及他的家人和朋友对这些实验结果惊诧不已。为了测试我对同时进行的多个运动物体的感知能力,我们做了许多实验,有时以一群各自在活动着的大人为对象,有时以一群在玩耍的小孩为对象,也有以多台同时运转着的机器为对象的。此外还有几个实验则让我观察同时自由下落过程中的多个物体:比如把橡皮碎屑抛在空中,或是把小球扔进空谷,在它们下落的过程中,我能够数清它们的个数。

在博士家的大花园里,我轻灵地奔跑,一跃20米远,身手敏捷地抓取东西又放回原处。我的表演赢得了博士周围的人们由衷的赞美。在田野里,我总是能逗得博士的妻子和孩子们十分开心。有时我表演一个箭步赶上奔驰的马骑;有时追着燕子跑……说真的,就是纯种良马做不到的事我却可以做到:不论是什么动物,包括鸟类在内,我都可以让它领先三分之二的距离,然后轻松地赶超它。

至于博士,他对实验的结果越来越满意,他这样描述我:“一个人,在运动方面具有无人可及的天赋,甚至整个动物王国中都没有他的对手。这种灵敏性,不仅体现在他的最细微的身体组织,而且体现于他的整个机体结构。他是人类中间的一个独特的生命形式,他在整个动物王国中占有专门属于他的一席位置。至于他的奇特的眼睛,还有紫罗兰色的皮肤,则是这种特殊生命形式的外在标志。”

这时候,我的主人已对我有了完全的信心了。在刚开始的几周内,他还难免有些怀疑——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的特异功能很可能是伴随着某种神智方面的错乱而出现的。一旦这种担心消除了,我们相处得更加亲密融洽。我想这是我们两人都向往的关系。

针对我在透视物质方面的特异功能。我们拿很多种我能透视的物质做反复的实验:在我眼里,水、玻璃和石英具有一定的厚度时都呈现暗色;我不能透过半米深的水看见池塘的底部;对常人来说是透明的窗玻璃,在我眼里则有一种暗淡的颜色,而有一定厚度的玻璃则呈暗黑色。了解了我所具有的种种特异视觉功能,博士的态度从来都是镇定的——不过,当他发现我能透视云层,辨认夜空中的星星时,他着实吃了一惊。

到这时候,我才告诉博士有关我对颜色的特异感知。我的经验已经证明了一个不争的事实:我根本就看不见红、黄、绿、蓝、青这几种颜色,就像常人的眼睛感觉不到红外光与紫外光一样。然而,另一方面,我能看见紫色光以及紫色光以外的一系列色光——它们构成的光谱至少有从红到紫这一段光谱的两倍宽。

比起其他的特异性,这一个是最令博士吃惊的。他花在这项研究上的时间特别长,其工作的难度也特别大。这位杰出的科学家在他的科学实验中发挥出极大的聪明才智。人类的智慧和科学的方法相结合,为博士开掘出一个科学奥秘的源头;这项研究为博士找到了一把通向科学新领域的钥匙,去领略奥妙无穷的磁性现象、化学亲和力及电磁感应现象,实验还将博士引向物理领域的新创见。

实验选用一种金属做测验,改变它的压强、温度、电荷量等外部条件,金属的色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这些颜色都是人类的眼睛感觉不到的。同样,树皮和人皮的色泽在不同的时间——白天,夜晚,一个小时或者一分钟内都在发生着变化。至于这些实验的成果,我们可以想见,这位天才的科学家将对它们作怎样的利用。

我们一起工作了整整一年,其间我从没有提到“魔迪根”。因为我想,首先要通过无数次的实验,证明我告诉博士的所有的特异功能都是真的,直到他完全相信了我,我再把这个极其不可思议的课题端给博士。终于,这个时候到了,我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博士。

这事发生在一个温和的秋天。连续一个礼拜天空中布满了积云,云朵在天穹上流走翻滚,却没有下一滴雨。一天早晨,我和凡德那维尔博士一起在园子里散步。博士一言不发,完全沉浸在思索中,而他思考的中心就是我。过了许久,他说:

“假想一下透视云层,观察太空的那种感觉也是好的,尽管我们都看不见……”

“我若是只看见了遥远的苍穹也就罢了。”

“是啊,整个世界,如此的不一样……”

“甚至比你已经知道的还要不一样呢!”

“什么意思!”急切的好奇心使他喊了起来。

“你还有什么隐藏着没有告诉我?”

“最重要的东西。”

博士与我对面而立,他双眼定定地瞪着我,悲哀而有些神秘的表情写在他的脸上。

“是的,最重要的。”

这时我们已走到屋子附近,我奔进屋内去拿留声机。这是当时最先进的录音仪器,经过我的朋友的精心摆弄,它的功能得到了最佳的发挥,可以录很长一段对话。仆人把留声机放在石桌上——博士一家人经常在夏日的傍晚围坐在这儿喝咖啡。这架构造精密的仪器完成了一个奇迹,它使我与博士能够像平常人一样地交谈。

“是的,我隐瞒着最重要的事情,因为我想等到你完全地信任我之后,再把它说出来也不迟——虽然现在,你已了解了我身上全部的特异功能,但我还是担心你不能够相信这件事、起码在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停下来,让留声机重复这句话。我注意到博士的面色苍白。这是伟大的科学家面临新课题时的通常反应。他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我会相信你的!”他十分严肃地说。

“如果我告诉你,除了我们人类的世界——指这个由动物和植物构成的生物界——还有另一个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动物类群生活在地球上,它与人类世界一样的浩繁博大,色彩纷呈,你能相信吗?”

博士马上想到了超自然学说神秘论,他脱口而出:

“第四种物质状态——死人的灵魂和幽灵鬼魅的世界。”

“不,不,不是那个,而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它们跟人类一样寿命有限,活着有各种各样的机体需要——出生、成长和斗争。这个与我们人类一样弱小而且生命短暂的动物群也有它们的演化规律。虽然它与人类的演化规律不一样,但两者都是同等的严格。它同样也是一个被囚禁在地球上的生命世界,在那里同样也有意外的事故,但是与我们的灾难事故完全不是一回事。它们对人类没有影响,人类也不能影响它们——但是,两个世界都通过作用于它们共同寄存的地球环境而间接地影响着对方。”

我不知道凡德那维尔博士是否相信,但很明显他的情绪很激动:

“简单地说,它们是流体,是不是?”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因为它们的属性与人类的相去太远,所以根本不可能用我们的物质概念去解释它。地球对人类来说是不可渗透的固体物质,对它们也是一样;大多数矿物质也同样是不可渗透的;然而它们能够进入腐殖土的浅层;而且,它们同类之间是不互相渗透的。可是,它们能穿透动物,植物,凡是有机物它们都可以穿透;不过有时候也会有些困难。同样的,它们的存在对人类的活动不构成任何障碍。如果它们中也有一位先知先觉者,知道我们人类的存在,它恐怕也会把我们看成是流动的生命体,就像现在我们这么看它们一样;它也许会与我一样陷入同样的矛盾之中,也不能对此作肯定的结论。这些动物的身体大小不一,但形状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极端地扁平、几乎没有什么厚度。我所看到的最长的一个有一百米,最小的只有小虫子那么大。它们中有一部分吃泥土和空气,另外一部分吃空气,还吃它们的同类——这与我们人类的杀戮行为不同——强者吃掉弱者仅意味着把弱者的力量吸取到自己身上。而这种力量的转移不需要以剥夺弱者的生命为代价。”

博士突然发问:“你从小就看见它们了?”

我猜想他准是怀疑我的身体近期出现什么异常变化。“从小时候起,”我朗声答道,“我可以用任何方式证明给你看。”

“现在你看见它们了吗?”

“我看见了,园子里就有许多。”

“在哪儿?”

“小径上,草坪上,墙上、空气中都有。这类动物分三种,一种生活在陆地上;一种生活在空气中;还有一些栖息于水面上,它们几乎从未离开过水面。”

“它们数目众多,无处不在吗?”

“是的,无论在城镇还是农村,房屋里面还是大街上,到处都是。那些喜欢呆在房屋里的一般都比较小,因为它们进出有些困难。当然它们都能够穿透木头房门。”

“它们能穿透铁……玻璃……还有砖块吗?”

“不能,它们不能。”

“请你选一个大一点的,给我描绘一下它的模样,好吗?”

“那棵树的旁边就有一个,它的身体呈长条形,轮廓形状不规则,凸出的一侧朝右,凹进的一侧向左。整个看上去就像一只肥大的幼虫被拍摄并放大的照片。然而,它的身体结构并不具代表性,因为在那个动物王国里,可根据外形特征将动物们划分成几个“种类”(我暂且借用这个词);而身体的极端扁平则是它们的共性。眼前的这个最多只有十分之一毫米厚,而它的长度却有150厘米,最宽的地方有40厘米。

“区别它们的根本特征还是那些全方向任意交叉的线条,它们呈扇形由中心向外散开,最终消失在外缘轮廓线上,这是独立的躯体部分;每个动物的身体都有一个中心,这个部位一般略高于身体的其余部分;我偶尔也看见过一些中心部分是往内下陷的。它没有固定形状,有的是不规则或不完整的圆形;有的呈螺旋状扭曲;有的上面布满了咽喉状细管道。它们活动极强,几乎每个小时它们的大小都在变化。中心部位的轮廓线不断地作波纹状振荡。总的来说,从中心发出的线条都比较粗,当然也有一些较细的;这些线散发出的分枝,向外缘轮廓线渐渐地淡出,幻化成精美的图案。但是,还有一些线条不是从中心发出的,而是游动在身体内部;这些独立的线条在色泽上要苍白得多,而且不会变化颜色;它们活动时变化着自身的曲线,而中心部位和从中心发出的线条则保持稳定。

“我最先想要说的,就是关于‘魔迪根’的颜色。它们没有一种属于你们能够看见的光谱范围之内,因此你们对它们无以名之。它们在身体部分发出极其耀眼的光芒,而在中心部位则相对要黯淡一些。那些游离于中心的线条虽然也很有光亮,但它们的色泽很淡——类似紫外区金属冷光的效果,这么说吧……我对‘魔迪根’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以及它们生长的地方都有了一些观察的积累,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在这里停住不讲了,留声机是我们准确无误的翻译。博士将我的录音听了两遍。然后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从没有见过他这种样子:脸上肌肉僵硬,眼神呆滞;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都没能说出来。他浑身颤抖着,在园子里到处乱走着。当他回到我面前时,他的嘴唇和眼睛表露:一股强烈的类似宗教的激情正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这个时候的他,与其说是一个冷静的科学家,更不如说像一个异教派的信徒。

终于,他喃喃地说话了:“我太吃惊了!刚才你说的每一件事都那么的明白——你已经向我证实了这么多的奇迹,我难道还有权利怀疑你吗?”

“怀疑吧!”我热切地说,“怎么怀疑都行,你的实验将会证明一切。”

“啊,”他的声音飘忽得像是在做梦,“这是最纯粹的事迹,它比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要神奇100倍!面对这个神妙莫测的课题,我们凡人的才智是多么的渺小啊!它已然唤起了我的巨大的热情,然而我心中好像还有疑虑……”

“我们一起来驱散你的疑虑吧——我们付出的努力将得到十倍的回报。”

我们一起工作了几个星期后,博士的疑虑全部消除了。

几个天才设想的实验,加上我的无可挑剔的叙述,还有我们找到的能证明“魔迪根”影响大气现象的两三个证据,最终使博士完全相信了那个世界的存在。后来,博士的大儿子加入到我们的工作中来。这个年轻人具有很高的科学禀赋,有了他的帮助,实验的成效和结果的论证总结都有了更大的提高。

我的伙伴们在研究过程中表现的条理清晰的思维习惯和丰富的经验使我受益匪浅——一方面我受到他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更主要的,我脑子中那些混杂无序的关于“魔迪根”的知识迅速地得到整理。我们的成果层出不穷;严谨的实验得出的是确证的结论,而同样的实验若是放在古代甚或是上个世纪最多不过引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论点。

我们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了,然而我们还远没有达到完成的地步。甚至在近期提出一份初步的实验报告都还为时尚早。在任何情况下,不草率行事,匆忙结论,这已成为我们的工作准则。我们的研究对象在地球上无所不在,为宇宙所固有的属性,决定了对它的研究不能够深入到最精微的细节,尽管我们投入了最大的耐心,进行了最精妙细致的实验。

我们既不用匆匆忙忙抢在前头——并没有别的科学实验者与我们竞争,也不想获取什么专利,更没有其他的野心要满足。我们是站在一个超脱于一切虚荣的高度上从事这项研究的。我们从中得到的快乐怎么可能与人间的那些可悲的名利诱惑相提并论呢?而且,这一切不都是由我的特异的身体构造引出的吗?如果我们愿意,这些成就还真够我们夸耀一番的!

我们没有这么做。奇迹就在我们身旁,我们一直处于兴奋的精神状态中,然而我们自始至终生活得安详从容。

后来一个偶遇给我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内容,它使我此后的闲暇时光充满了欢乐。要知道我长得有多丑,我的怪异的相貌只会吓着年轻的女士。但我找到了一位能与我亲密相处的伴侣,我们在一起非常快乐。

我们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医院里碰到这位姑娘的。她出身贫寒,患有歇斯底里症。在其他人眼里,她脸色惨白,面颊凹陷,眼神狂野。但我却很喜欢她的模样,与她呆在一起感到快乐。我第一次接近她时,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使她受到惊吓,相反的,我的出现似乎使她感觉愉快和舒服。我被她打动了,很想再见到她。

很快事情就清楚了:原来我的存在给她的健康带来有益的影响。经检测发现,是我的动物磁性影响了她。我呆在她的身旁,用双手抚慰她,她就能平静下来,感觉到快乐和安定。这些精神上的影响对她的治疗十分有利。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快乐。她的脸在我眼里显得很可爱;她的苍白的脸色和纤细的身材在我看来无疑是柔美的标志;她的眼睛能够感受磁性的能量,像许许多多知觉过敏症患者一样,她的双眼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目光散乱。

总之,我被她吸引了,她也对我报以深情。从那时起,我决心娶她为妻,得力于我的朋友们的美意,我顺利地完成了这一心愿。

我们的婚姻一直很幸福。我妻子恢复了健康,但她的体质仍旧很弱,而且她还是非常敏感。能够像其他男子一样拥有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品尝着人生的快乐。六个月前,我的幸福达到了极顶: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他集合了我身上所有的特异功能:从颜色、视觉、听觉,极其敏捷的动作,到饮食习惯,无一不是我的翻版。

博士怀着喜悦的心情观察着这个孩子的成长,一个极妙的计划在我们的心中形成了——对“魔迪根”这个与我们人类世界并存的另一个世界的研究需要的时间和精力将是无止境的,到我去世之后,它还将继续下去。到那时,毫无疑问,就该轮到我的儿子来继承父业。他一定也可以碰到天才的科学家与他合作,将这项研究提交给当局;他一定也会有后代,也继承他的特异功能,能够看见那个“隐身”的世界。

至于我自己,我完全可以再生孩子,我亲爱的妻子一定可以生出更多的儿子,都像他们的父亲。想到这,我的心因为快乐而颤抖了。人世间至上的幸福降临到我身上,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阮文君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