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科幻之路时光永驻:非英语国家科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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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超现实主义释惑学家短暂而快乐的一生

鲍里斯·维昂或许代表了法国科幻小说的一个转折点。他把美国科幻小说译成法文,使之在法国大受欢迎,而且他还展示了科幻小说主题评时论事的功能。诞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美国科幻小说不仅日益认识到科学实验室可以释放出改变世界的力量,而且明确地把原子能、原子弹和太空飞行作为其关注对象,却因此为一般大众所嘲笑。而维昂从自己在二战和德军占领中的经历以及翻译美国科幻小说的过程中,掌握了如何使小说的重心转向深层,探究西方文化和人类灵魂出现的问题。在这一过程中,他对英国新浪潮运动的发展产生了一定影响。

维昂(1920—1959)出生于维尔达夫雷镇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从小就很有叛逆性。12岁时患的一场风湿热和几年后的一次伤寒,使他的心脏健康受到影响,这或许是他转向文学和音乐的原因。维昂死于39岁,当时他正参加一部电影的非公开放映,这部电影由他的一部侦探小说改编而成,剧本也由他本人执笔。维昂在巴黎度过的短暂而疯狂的一生中共创作了10部长篇小说、42篇短篇小说、7部舞台剧剧本、400首歌曲、4部诗集、6部歌剧剧本,还翻译了20部短篇和长篇小说,此外,他曾在爵士乐队中演出,灌制过唱片,当过电影演员,写了大约50篇文章。然而他所受的教育是工程学方面的,并在德军占领期间当了四年工程师,直到1946年才转入专业写作。

这种生活模式不是像他这种体质虚弱的人所能承受的,更不用说再加上作家和爵士音乐家在巴黎的那种生活。维昂还是一名工程师时,就创作了好几本小说,后来发表了一部极为成功的浪漫幻想小说《岁月的泡沫》(1946,英译本1967年版名为《白日梦的泡沫》,1968年版名为《靛蓝色心绪》)。他与让·保尔·萨特和西蒙娜·德·博瓦尔相识并成为好友,而且和他当时的妻子以翻译家的身份得到两人的推荐。后来,有位出版商询问维昂能否翻译一些通俗侦探小说。几星期后,维昂拿出了《我要到你们的坟墓上吐唾沫》的小说手稿,以韦尔农·苏利文的笔名发表后,极为畅销,各种评论对它极尽溢美之词。两年后,维昂公堂对证时,也是这部小说证明了他的作者身份,使他得以用韦尔农·苏利文的笔名相继发表了另外三部小说。

维昂投身于真正的文学翻译,翻译了肯尼思·费林的经典之作《大钟》、雷蒙德·钱德勒的《湖上夫人》和《沉睡》以及A.E.范沃格特的《虚空世界》,使得范沃格特像埃德加·艾伦·坡一样,在法国比在美国更受欢迎。这也使得维昂被誉为法国现代科幻小说之魁。

他的剧本《为大家屠宰牲畜》(英译版《屠夫入门》,1968)于1950年上演,批判了军队中的作风和官僚主义,另外一部较为有名的剧本是《帝国构建者》(1959,英译版1962)。维昂还开始发表自己创作的超现实主义中长篇科幻小说,其中,长篇小说有《北京的秋天》(1947),约翰·克卢特和马克西姆·贾库波斯基在《科幻小说百科全书》中对它的评价是“变幻莫测世界里一个荒芜的乌托邦”;《红草》(1950)则是“一个时空旅行与怀旧情绪相互交错的超现实主义故事”;《揪心》(1953,英译版1968)则是“一个变形记”。

维昂还参加了准科学组织“释惑学协会”。释惑学这一名词最早由阿尔弗莱德·哈里(1873—1907)提出,其短暂的一生与事业和维昂颇为相似。和维昂一样,哈里受的是科学教育,转而从事广泛的文学写作,专门创作超现实主义和荒诞主义作品,同样英年早逝。布赖恩·斯特布尔福特认为哈里发明的“释惑学”一词“是对特殊性而不是普遍性的研究,希望能为现实问题提出想象中的解决办法”。雷蒙·凯诺、雅克·普雷韦和欧仁·约内斯库等作家使释惑学得以形成。

维昂生前发表的唯一一部小说集《蚂蚁》(1949,英译版名为《忧郁的黑猫》,1992)由朱莉娅·奥尔德翻译,她在前言中评道:“当然,维昂自始至终是一名释惑学家,不管是别出心裁地遣词造句,还是戏谑地创造新韵,发明乐器,用小号进行即席演奏,还是编织各种有趣的故事,他都那么充满激情,锋芒毕露。”奥尔德认为维昂所受的影响来自马拉梅、普鲁斯特、萨特、无奈斯库和贝克特。“1945年至1946年间他创作早期几部作品时,就将普鲁斯特的叙事技巧、马拉梅的炼词功夫和萨特的存在主义观点加以融会贯通,并形成了自己的创作风格。”她还引用了负责维昂死后作品出版的一位编辑的话:“显然,在鲍里斯·维昂心目中,小说应该短小精悍、节奏明快,绝不拖泥带水,该转即转,该停即停。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奥尔德总结道:“维昂虽然桀骜不驯,也不得不把对社会的愤懑不平隐藏于令人目眩的奇思妙想、离奇古怪的两性遭遇以及难逃劫数的浪漫韵事之中。他的作品看似模仿,实则与众不同,意在渲染潜在的对战争、贫困、疾病和失业的恐惧,这种恐惧感是维昂寓言式故事中主人公所一直萦绕于心、挥之不去的。”克卢特和贾库波斯基还认为:“在他的写作生涯中,维昂运用各种科幻手段,表达了他对人的自我受到外界严重侵害的认识,当然,他笔下的人物也有冲脱桎梏的时候……”

而这一点是维昂本人所无法做到的。

(姜倩 译)

《死鱼》

〔法〕鲍里斯·维昂 著

像往常一样,车厢门又打不开了。火车厢的另一头,大帽乘警正吃力地压在红色的门把上,外面的空气从门缝往里灌。助手用尽全力将门推开了。他很热。一颗颗灰色的汗珠逶迤爬过他的脸,像一只只苍蝇。细棉纱隔热衬衫敞开着领口,露出肮脏的里子。

车门在火车即将要启动的那一刻终于打开了,车厢下面蒸气欢快地翻腾着。车门突然一开,助手差一点摔了下来,他跌跌撞撞地走下车,拿在手里的收集袋在碰锁处被拉开了。

火车开走后,助手被强大的气流推到散发着恶臭的茅坑的围墙上,两个蹲厕的阿拉伯人正在里面大侃政局。

助手晃了晃身子,拍拍头发,蔫蔫的头发像一蓬腐草堆在他绵软的脑壳上。半裸的身体蒸发出淡淡的雾气,从衣衫裸露处可以看见高高突出的锁骨和几排难看的肋骨。

红色和绿色花砖铺地的月台上沾着一条条长长的黑色污痕。车站章程规定的打扫卫生的时间在下午一场倾盆大雨中过去了,车站员工们利用这工夫干了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勾当。

助手开始在衣袋里翻找车票,他的手指碰到那块粗糙折皱的硬纸片,他得将它递给出口处的那个人。他的膝盖骨隐隐作痛,白天里他去的那个水塘潮气很重,他的关节不好,受了潮,这会儿更是摩擦得厉害。然而不容否认的是,今天的收获确实不小,都装在了他的口袋里。

他把车票递给铁栅后面一个身影模糊的男人。那人看着车票,脸上狰狞地笑了。

“你没有另外一张车票吗?”他说。

“没有。”助手说。

“这是假的。”

“可这是老板给我的。”助手好脾气地陪着笑脸,说话时还微微点了一下头。

收票员叽叽嘎嘎笑开了,“这是假冒的车票,我早就心里有数了,今天早晨,他从我这买走了十张。”

“十张什么?”

“十张假冒车票。”

“为什么?”助手的笑容慢慢地收拢,最后僵在左边的嘴角上了。

“为了给你,”收票员说,“首先,是为了让你挨骂,这是我马上要做的事;其次,是为了让你付罚款。”

“为什么?”助手说,“可我没有钱。”

“因为乘车使用假车票是卑鄙的行为。”收票员说。

“可这是你们假造的。”

“我们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总有一些家伙想使用假车票旅行,你觉着很有趣是吗?我们自己造假车票。”

“你们本该打扫地板的。”助手说。

“少啰唆,”收票员说,“付罚金吧,30法郎。”

“没有这么多!”助手说,“逃票只要付几法郎。”

“使用假车票的情节更严重,”收票员说,“付钱,不然我把狗叫过来了!”

“狗不会来的。”助手说。

“不会,”收票员说,“但它会叫得你耳朵生疼。”

助手看着收票员病鬼一般尖瘦的脸,后者则回以恶狠狠的眼光。

“我没有多少钱。”助手低声说道。

“我也一样。”收票员说,“付钱吧。”“他每天给我50法郎,”助手说,“我还得吃饭。”

收票员用力拉他的帽舌,一块蓝色的硬片掉下来,碰到他的脸。

“快付。”他摩擦着拇指和食指催促着。

助手掏出他的打满补丁的旧钱夹,钱夹已被摸得亮光光的。他取出两张皱巴巴的钞票,上面还有新鲜的血迹。

“20法郎。”他怯怯地提议。

“30。”收票员竖起三根手指,毫不让步。

助手叹了口气,低头看见趾间的地面上浮现出老板的面影,他往他的脸上唾了一口痰,正好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心跳快了起来。那张脸在地面上变黑消失了。他把钱放进那只伸着的手里,转身走了。他听到收票员把掉出来的小硬片装回到帽舌中去。

他慢慢地走着,来到了山脚下,走路的时候,那只收集袋总是擦着他那皮包骨头的髋部,渔网的竹把手时不时抽打着他瘦弱的小腿。

他用力推铁门,铁门阴森地呻吟一声开了。台阶的上面亮着一盏红色的大灯,他听到有隐约的钟声从前厅传出。他飞快地闪进门内,并将门关上,看见门上的防盗装置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他打了一个寒噤。

他沿着通道的正中间走,突然脚下踩着一块硬物,一股冰水从地下喷出,将他膝盖以下的裤腿全浇湿了,他开始跑,愤怒的火焰像以往的每个夜晚一样,开始在他的胸中燃烧起来。他紧攥着拳头,登上三级台阶,这时,他的渔网缠住了他的双腿,他差些失去平衡,挣扎着,他的袋子又一次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是被一枚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钉子钩破的。他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扭曲得厉害,重重地喘着气,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工夫,他平静下来了,下巴垂到胸脯上。这时他感到被冰水浇湿的小腿很冷。他抓住门把手,急速地拧开它,一股焦臭的气体蒸冒上来,他的手心被滚烫的瓷把手烙下一块皮,这块皮正在变得焦黑,起皱。门开了,他走了进去。

他无力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滑倒在门厅的一个角落里。躺在冰冷的、发着臭气的砖地上面,他的心脏粗鲁而不规则地撞击着他的肋骨,发出沉重的呻吟。

“不行啊。”老板说,他在验收助手今天的收获。

助手站在写字台前,等待着老板的下文。

“你把它们弄坏了,”老板说,“这一张的齿孔全受损了。”

“那是网的缘故,网太旧了,”助手说,“如果你要完好无损的邮票,你得给我一张新网。”

“是谁用网?”老板问,“是你还是我?”

“是我,但这是为你干活。”助手说。

“我没有强迫你,”老板说,“你每天从我这领50法郎,你得对得起这份薪水。”

“你还少给我30法郎的车票钱。”助手说。

“什么,我不是为你付了车费了吗?”

“用假车票。”

“你得留神。”

“我怎么区别真假呢?”

“这不难,”老板说,“皱巴巴的硬纸板做的票是假的,真车票是木头的。”

“那好,”助手说,“你得给我30法郎。”

“不,这些邮票都不行。”

“你不能这么说,”助手争辩道,“我花了两个钟头,敲破冰层,尽可能小心地打捞上来,60张里头受损的不会超过两张。”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老板说,“我要1855年两分面值的圭亚那邮票,你昨天捞来的全是赞比亚票,我不感兴趣。”

“能找到的都捞来了,”助手说,“网又那么破。再说,现在不是圭亚那邮票的季节,你可以用赞比亚票去交换。”

“今年人人手里都有赞比亚邮票,”老板说,“它们已不再有价值。”

“可是,冰水溅湿了我的裤腿,门上的防盗标记,还有门把手——”助手突然发作了,又黄又瘦的脸孔折出许多皱纹,看上去马上就要哭了。

“那会使你振作精神,”老板说,“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真厌倦了。”

“去找邮票吧。”助手说,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一腔的怒火。

“我付钱雇你去找的,”老板说,“你是个贼你偷窃了这份薪水。”

助手抬起脱线的袖口,擦了擦光秃秃的前额,动作显出十分的疲惫。桌子好像往后退了一步,他没抓到,又去寻找另一件能够支撑他的东西。他摔倒在壁炉前。

“起来,”老板说,“不要躺在我的地毯上。”

“我要吃饭。”助手说。

“下一次吧,要早点回来。”“起来,我不喜欢看见你躺在我的地毯上。起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了,他那粗大的拳头砸在写字台上。

助手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的肚子在作痛,手上的伤口又淌出了血水,他拿一块脏手帕包在上面。

老板飞快地从一堆邮票中捡出三张,狠力地甩在助手的脸上。邮票拍在助手的脸颊上发出响亮的似玻璃杯碰击的声音。

“去把它们放回去。”他一字一顿地命令道。

助手哭了,绵软的头发垂到了前额上,左颊上贴着三张邮票。他终于费力地站了起来。

“最后一次,”老板说,“我不要受损的邮票,还有,再不要跟我提网的事。”

“不提了,先生。”

“这是50法郎。”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在上面唾了一口痰,扔在助手面前的地板上。

助手忍着痛弯下身去捡那张钞票。他的膝盖骨在“咯咯咯”地作响,三下一顿的声音干涩而有节奏。

“你的衬衣太脏,”老板说,“晚上你到外边去睡。”

助手捡起钞票,走出房间。外面风正大,门厅前面的铁栅窗被吹得摇摇晃晃。他关上办公室的门,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老板的侧影。老板正戴着一副大眼镜,俯身仔细鉴赏摊在桌上的赞比亚邮票,估量着它们的价值。

他走下楼梯,将长外套裹紧了身体。这件外套过于长了一点,白天在邮票池干活的时候,衣服的下摆拖进池塘里,染上了绿色的苔痕。

风钻进衣服的破洞,后背的衣襟鼓起一个圆形的大包,冷风的刺激对他的脊椎骨十分不利。

他身体内部的各个零件也都已开始衰败了。每一天,他都是努力支撑着使它们维持原貌,继续生命机能。

这时候天已黑了。地球被一片模糊晦暗的光亮笼罩。助手沿着墙根走着,地上一条黑色的污痕在前面引路,这是老板为着淹杀地窖里的老鼠将浇水软管拖过去留下的痕迹。

狗舍离地窖口不远。昨晚上,他就是在这间蛀虫横生的狗舍里宿夜的。里面的茅草潮湿并且散发着蟑螂的臭气。一块破旧的棉被堆在门洞口。他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这时,突如其来眼前一道耀眼的闪光,紧接着一声轰响,原来是一只大爆竹在狗舍里炸响了。刺鼻的火药味随着烟气弥漫开来。

助手吓得心脏“怦怦”乱跳。他努力控制喘息,企图使剧烈的心跳平缓一些。几乎是同时,他的眼睛被烟气刺激得睁不开来,不停地眨动着,他吸进满满一口气,火药味进入他的肺,使他平静了许多。

他竖起耳朵听着,直到狗舍里又归于一片寂静。他轻轻吹了一下口哨,继续往里爬。他蜷起身子在散发着恶臭的草堆上躺下来,又吹了一声口哨,警觉地听着动静。有轻柔的脚步正在走近他。苍白的夜色中,他的小东西正在向狗舍走来。这是一只柔顺的小动物,没精打采的样子。助手一直尽他所能弄些鱼来喂养它。它走进狗舍,靠着助手趴了下来。这时,助手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作痛。贴在脸上的三张邮票在吸他的血!他狠劲地将它们撕下来,竭力控制自己没有叫出声来。他把它们掼到狗舍门外去,外面潮湿的地面也许可以使它们到明天早上还活着。

小东西扑上来舔他的脸,他絮絮地对它说着话,这样可以使自己镇定一些。他有意把声音放得很低,以免被人听到,因为老板总有办法偷听他私下里的自言自语。

“他让我神经紧张。”助手喘着气说。

小东西舔得更起劲了,发出轻柔的哼哼声。

“我想,该行动了,不能再这样受欺负了。我得有体面的衬衣穿,让他也瞧瞧;我要搞来木头做的假车票,要把网补好,提防他在上面戳洞;我想我得拒绝睡在狗舍里,向他要一个房间;要求加薪,我没法靠一天50法郎生活;我还要增加体重,长得强壮,漂亮。现在,乘他没有防备起来反抗,往他脸上砸砖头。我想我要这么干。”

他改变一下躺的姿势,继续沉浸在紧张的思索中。他感到有些气闷,狗舍里的空气透过一个圆孔往外涌,留下来的不够他呼吸。一小股气流从地板的缝隙里往回流,穿过草堆,带上来一股浓重的蟑螂味,潮热的气息中还夹杂着黑蛞蝓的怪味。

“我不喜欢狗舍,这里太冷了。幸好有你陪伴我,地窖那边又有那种声音了,那是水在老鼠洞里流的声音。每个晚上,老鼠吱吱叫个没完,是活人都没法入睡。他为什么要不惜代价跟老鼠作对,用水淹死它们?你是用血来杀老鼠的。”

小东西停止舔他的脸。在地面反光的映衬下,他看得清楚它的轮廓:细长的口鼻部位,尖尖的耳朵,黄色的眼睛里反射着冷光。小东西转了一圈,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紧贴着助手躺了下来,它的鼻子伏在他的大腿上。

“我冷。”助手说。

他小声地啜泣起来,眼泪滴在草堆上,化成薄薄的雾气冒上来,物体的轮廓变得模糊了。

“明天早晨叫醒我,”助手又说,“我得把这三张邮票送回去,希望明天他不再给我假车票了。”

这时,传来隐约的嘈杂声,有“嘶嘶”的喷溅声,还有细弱的在腾跳的脚步声。

“噢,”助手说,“又来了!他又在杀老鼠了。我真希望他也是一只老鼠,我就亲手用浇水管杀了他。我希望明天晚上他会给我50法郎,我很饿了,饿得可以吞下一只活的老鼠。”

他的手用劲地挤压腹部,他仍在啜泣,呜咽声一点点小下去,就好像机器慢慢停止转动。他那蜷成一团的身体渐渐放平了,双脚伸到门外边,他睡着了,一边脸靠在散发恶臭的草堆上。他空空的肠胃里像是有砾石在滚动。

老板蹲伏在一个房间里,听到外面传来卖胡椒的姑娘唱小曲似的叫卖声。他起身奔向门厅,故意用力地将门推开。他站在楼梯口,看着姑娘走近来。姑娘浑身上下仍是那番职业化的装束:打褶的超短裙仅仅盖住了臀部,红蓝夹色的短袜,短上衣的领子开得很低,露出一大块胸脯;那顶帽子则更能说明问题了:这种红白条子的棉布小帽是毛利蒂斯的胡椒贩子用顽强的耐心树立于世人心目中的一种属于他们的独特身份标志。

老板点头示意姑娘过来。她走上前的同时,老板从楼梯上下来,迎了过去。

“日安,”他说,“我要一点胡椒籽。”

“要几颗?”她在脸上堆出微笑,可她从心里憎恶他。

她的黑色头发和白皙的皮肤给老板带来的视觉享受,就好似他看到了一杯冷水浇在栗子肉上。这是顶顶重要的效果。“上楼来吧,”他说,“我要挑一下分量。”

“你是想走在后面偷看我的大腿,是不是?”

“是。”老板口里胡言乱语,就要对姑娘动手动脚。

“先付钱买胡椒。”姑娘说。

“多少?”

“100法郎一颗,你可以先尝后买。”

“愿意上楼去吗?”老板咕哝地说着,“我给你一套桑给巴尔邮票。”

“我兄弟昨天送了三张这种邮票到你这儿。”说完她发出一串甜美的轻笑声,“尝尝我的胡椒籽。”

她递过来一颗,老板没有想到这是一颗有毒的康乃馨花籽。他丝毫也没有生疑,将花籽放进嘴里,咽了下去。

胡椒贩子已经迈步想要走开了。

“怎么?”老板愣住了,“你不上楼了?”

“哈,哈,哈!”胡椒贩子报以恶毒的笑声。

这时,有毒的花籽起作用了,老板开始绕着房子疯狂地跑;胡椒贩子则斜倚在门边,观察着老板。

他跑到第三圈时,姑娘向他招招手,然后等着老板的反应。直到第四圈时,老板才回头看她,但他仍不停地跑,越跑越快。这时,姑娘撩起超短裙,从她站的地方可以看见老板的脸由白变成黑,由黑又变成红。当他的双眼被撩起的裙子吸引住的时候,他的脚绊在地上的浇水软管上,他摔倒了——这是他用来淹杀地窖里的老鼠用的浇水管。

他扑倒在地,脸孔正好砸在一块大石头上。这块石头正好嵌进他的两块面颊骨中间,也即他的鼻子和嘴巴的部位。他的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沟痕,他往前滑的过程中,沟痕由鞋尖的痕迹变成脚趾的拖痕,他那粗笨的脚趾上还勾着袜子呢。

胡椒贩子关上门,继续走她的路。她把小棉帽的帽舌转到另一边,以示轻蔑。

助手没能打开车厢门。车厢里很热,乘客们一出去准会感冒。火车司机的兄弟就是推销手帕的。

奔波劳累了一天,收获十分可怜。但助手心满意足,因为他就要去杀他的老板。他把两扇门一边推高,一边压低,终于将它们分开了。他意识到这是大帽乘警故意捣的鬼,挫败了大帽乘警的恶作剧,他觉得很开心。他轻松地跳上月台,伸手到衣袋里摸索。他一下子就找着了那块小小的被揉皱的硬纸片,这是出口处要检收的车票。助手快步走向出口,一个表情狡诈的男子也在向着同一方向走去。助手认出他就是昨天那个检票员。

“我有一张假车票。”助手说。

“啊?让我看看。”

他将票递给收票员。后者神情专注地检验起来,他低着头,帽子掉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这假票做得还真巧妙。”那人说。

“可惜是硬纸板做的,不是木头的。”助手说。

“真的吗?”

“要是你真的不知道它是硬纸片,你会一口咬定这是木头的。”

“一回事,”助手说,“要知道,老板把它当做真的车票交给我的。”

“真车票只要12法郎,而他付的价钱要高得多。”

“多少?”助手问。

“我付你30法郎,你把票给我。”验票员说着伸手到衣袋里。

从他那满不在乎的手势,助手判断他是个腐化堕落的人。那人掏出来的却是用胡桃浆染色的三张十法郎假钞,并且说:

“拿着。”

“它们当然是假的啰?”助手说。

“你必须搞清楚,我不会以真钞换你的假票的。”收票员说。

“是这样,”助手说,“不过这张票还是我自己留着吧。”

说完,他一收身,猛地往前扑出,他的瘦小的拳头可以乘势将帽檐下的半边脸皮整个掀掉。收票员仰面摔倒在地,手抬起正好放在帽檐上,像是敬礼的动作。他的手肘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月台的地面是特别用发磷光的六边形水泥砖铺成的。

助手跨过收票员的身体走了。他疾步走向前面的山丘,感觉着温暖明净的生命泉流充盈了他的全身。他解下系捞网的皮带,爬篱墙时可用它作绳子。斜支着的铁柱子一头埋在路堑旁边的地上,另一头叉在篱栅上,给助手制造了一点麻烦。他用双手抓住铁柱子,身体轻盈地翻了过去,站在了铺着碎石子的小径上。几码开外,那张网飞到了一边。他要用捞网上的铁丝勒住老板的脖子。

他很快就来到大门前,毫无畏惧地推开门。他等待着心中再度涌起怒潮,为他壮胆。但他什么也没等到。他停住脚步。楼梯跟前,有什么东西正在作无力的蠕动。

他跑了过去,尽管天气有点冷,他的脸颊泛起红晕,还闻到久违了的自己身体的气息,带着蟑螂与发霉的草味。

他绷硬了像弦一样细的二头肌,手中攥着捞网的竹把手。毫无疑问,他的老板杀了什么人。

当他认出那件黑色的外套和闪亮挺括的领子时,助手惊呆了。老板的头黑糊糊的一大块,两条腿结结实实在地上刨出两道深深的沟槽。

顿时,失望的情绪控制了助手的心,愤怒和屠杀的渴望使得他浑身战栗。

他激动不安地四面乱看,不知所措。他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他得把它们都说出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废物?”

“废物”这个词的话音被空气回荡,这样洪亮的嗓音因为长久没有用过而发得有些不够饱满。

“废物!懒虫!母狗养的!笨蛋!婊子养的!强盗!坏种!狗崽子!”

眼泪涌出他的眼眶,老板对他的愤怒没有反应。

他取下捞网上的竹柄,将它顶在老板后背的正中间。

“回答我,你这个老流氓,你给了我一张假车票。”

他将全身的重量压在那个竹柄上。竹柄陷进老板的身体,他的肌肉组织因为毒药的作用而变软了。

他转动竹柄,要将老板肚里的虫子挖出来。助手握着竹柄的另一头转,就像握着环动仪的把手。

“假车票,长满蟑螂的草堆,我饿得可以吃下石子,还有今天的50法郎薪水呢?”

老板一动也不动了,他身体内的虫子也不会爬出来。

“我要杀了你,坏种,我不得不杀了你,杀死你,老坏蛋,是的,你是老坏蛋,我今天的50法郎在哪里?”

他拔出竹柄,狠狠地抽打那颗已碳化变黑的脑袋。脑壳像搅拌过头的蛋奶酥皮一样瘪塌下去。最后,头部的形状整个不见了,只剩下衣领。

助手停下来,浑身不住地颤抖。

“你宁愿自己溜走?好吧。但是我,我不得不杀死一个东西。”

他坐在地上,像昨夜那样抽泣起来。小东西悄无声息地跑过来,向他献殷勤。助手合上眼睛。他感觉到面颊被温柔的东西轻轻抚摸。他的手指围拢在那条柔弱的颈项上,小东西没有一点挣扎的动作。当面颊上的抚摸变冷了,他知道他已经勒杀了它。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从小径走向外面的大路。他出门向右走,这是无意识的选择,而老板躺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蓝邮票池就在他的眼前,池子很大,正值夜幕降落时分,池水闪烁着幽远而神秘的粼光。池水不深,里面养着数以百计的蓝邮票,它们的价值并不太高,因为一年中它们不断地在繁殖。

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木桩,插在离池水一码远的地方。他在上面绑上一根钢丝,并用手指拨了一下,钢丝发出忧伤的颤音。他头朝下跌进池子。他在水底静静地躺着,无声的水面下,蓝邮票游向他的凹陷的面颊,吸附在上面。

(阮文君 赵春悠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