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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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与佛教

李商隐年轻时,曾入玉阳王屋之山学道;移家关中以后,也一直跟道教中人有所往来。诗文中叙述这类事迹很多,早已为世人所熟知学仙玉阳王屋之间,冯浩系在宝历元年(826),张尔田说在太和九年(836)左右,我则以为可能在义山丧父奉母归郑州之后数年,即长庆三年(824)以后数年之间。详龚鹏程,《读诗隅记・刘著李商隐评传举错》,华正,第105页。。宋杨亿、钱惟演等人学李商隐诗,作《西昆酬唱集》,称西昆体;“西昆”二字,用的就是神仙家的典故《淮南子》中云“昆仑山有层城九重,高万一千里,上有不死树在其西”,徐陵《天台山徐则法师碑》中的“长生之树,尚挺西昆”即用此典。。可见李商隐跟道教的关系,几乎是密切得可以用来作为一种标记了,世人对它当然也十分熟悉。

但是李商隐的研究者虽多,似乎还很少人讨论到他跟佛教的关联。我不太了解产生这种现象的原因,可是论义山而不及于此,毕竟是桩憾事。这篇短文,就是想替义山稍补遗憾。

一、李商隐学佛的经过

李商隐早岁学道,同学有彭道士、参寥等人。后来漂泊江湖,依人奔走,生活极为苦闷,所以内心虽然非常渴切地想创立一番功业,但失意时又总不免想到归隐之事。甚至在《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燕作》一诗中,他还很凄恻地说:“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这种感慨,熟悉义山诗的人都知道,并不是率尔而发的,因为义山本人对于求道,不像当时许多人那样,视为时髦有趣或带有某些特殊目的的事,他是真诚地向往,并且有生命的热情在,所以他常会自负有仙才,且能“十年长梦采华芝”,惓情于道,把它当做生命最深与最终的归宿。

但偏偏奇怪的是,他晚年并未以道为归宿,反而选择了佛。《樊南乙集・自序》说:自桂林至蜀东川,“三年以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易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这种口吻,实在不像义山平时的语气。也许我们可以说他是丧妻后,意绪寥落所致,或者像白居易,早岁学道,晚而弃之拜佛像张尔田,虽然明知“义山东川时虽耽禅悦,然早已在惠祥上人讲下”,却仍然说“义山晚年弃道逃禅。”(《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但一来,丧妻与奉佛并无必然的关系,倘若说奉佛是为了安慰心灵,入道又何尝不能抚慰心灵上的创伤?何况,嵩阳心期,很可能是指他与妻子共同的归骨或归隐愿望,奉佛岂不又违背这种愿望吗?至于说早年求道,后来转而奉佛,历史上不乏先例,可是这种人生终极向往的抉择,是件大事,在文献上我们看不到李义山有类似白居易那样,有心理上一段反复退省、挣扎、激荡的历程;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两句话,就要交代这种转变,我们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义山不是个不自觉的创作者,他的反省力很强,如果确实有这么重大的转变,他的生命中必有刻痕,可供人玩味摩挲。

因此,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譬如李商隐有一首《忆住一师》诗,诗云:“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炉烟清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这首诗写得很清淡,而且末句暗用徐陵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京洛名僧,学徒云集,莫不提函负帙,问慧谘禅,居荫高松,卧依磐石”,也能融情入景,意余言外,在义山集中风格很特殊。但这首诗,根据《北梦琐言》的记载,又作王屋匡一上人、屋山僧匡一。冯浩注,认为住一就是匡一张《谱》也承认这个异文。见卷四。。如果住一即是匡一,匡一又在王屋山,则很可能李商隐早年学道于玉阳王屋之间时,已经跟和尚颇有往来了。

这一信息,在义山与僧人有关的诗什中,可说是非常统一而且明显的。例如这首诗说经年相别、《题僧壁诗》说“琥珀初成忆旧松”、《归来诗》说“旧隐无何别,归来始更悲。难寻白道士,不见惠禅师”,都是如此。白道士,是义山学道玉阳王屋时的旧识,集中有《赠白道者诗》;惠禅师自然也是这段时期即已结识的旧隐了。

由此看来,李商隐跟佛教的关系,几乎是与道教同时发生的。道与佛,也一直在他身上起着作用,所以后来崔珏《哭李商隐诗》说“只应物外攀琪树,便着霓友上绛坛”,就是兼包佛道二教而说。

要这样看,我们才能理解义山集中某些含义不明的作品,对他的生命形态,也才较能掌握。因为义山有仙道的向往,有人间功业的追求,乃是大家所熟悉的。可是在义山本人来说,他对于佛法,也是非常痴迷的。《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怀寄献尚书诗》说得好:“白衣居士访,乌帽逸人寻。佞佛将成缚,耽书或类淫。”居士与逸人,可以简单代表佛道二教,上两句表明自己经常与二教中人来往,下两句则述说自己的造诣白衣居士,出《楞严经》,乌帽,则见《隋书・礼仪志》:“隐居道素之士,被召入谒者,黑介帻。”因此,这两句是指佛道中人。。所谓“缚”,见《维摩经》,经云:“何谓缚?何谓解?贪着禅味是谓菩萨缚,以方便生是谓菩萨解。”义山用这个典实,表面上诚然非常谦退,事实上却自负得很,所以《明禅师院酬从兄见寄诗》又云:“贞吝嫌兹世,会心驰本原。人非四禅缚,地绝一尘喧。”据《楞严经》载:“一切苦恼所不能逼,名为初禅;一切忧愁所不能逼,名为二禅;身心安稳得无量乐,名为三禅;一切诸苦乐境所不能动,有所得心,功用纯熟,名为四禅。”四禅并非根本,故云“会心驰本原”。义山大概自认学佛功夫,已经达到了菩萨解缚之间,所以才有这一类话。《别臻师二首》之一又说:“昔去灵山非拂席,今来沧海欲求珠。楞伽顶上清凉地,善眼仙人识我无。”灵山为世尊说法之地,义山自称是从灵山讲会中来,已经很了不得了;次句竟又说自己是想要寻找代表佛法精奥的摩尼宝珠(善友太子乞摩尼宝珠进龙王之耳,见《报恩经》),自抬身份之余,当然也充分揭明了自己整个人生蕲向,在于求得人生的究竟归宿或目标,即使入世,亦非拂席逃叛。

传统的笺注家,以冯浩、张尔田为代表,显然并未注意到义山这一类作品所流露的意识;因此,义山从新旧《唐书》以下,就都在“背恩无行,恃才诡激,放利偷合”的评价漩涡中打转。有人肯定他,有人批判他,但没有人理解义山所追求的,并不是现实层面的利害或遇合,而是整个人生问题的安顿;锦瑟无端的惘然,也正来自沧海求珠不可得的憾痛冯批注“沧海月明珠有泪”,引“鲛人泣珠”事为说,然鲛人有泪,非珠有泪也,且鲛人泣泪成珠,乃在岸上,与沧海月明无关。张《谱》卷四则谓《锦瑟》为自伤之词,即骚人所谓美人迟暮,甚是。但《谱》又说“沧海”句指李卫公毅魄久与珠海同枯,简直匪夷所思;张氏《李义山诗辨正》也并不用这种说法,而说“沧海”句指己,言流涕时多。其他各家解法很多,但似乎无人认为这是指理想的失落。。这样,义山的生命形态及其内容,当然就被贬低了;他的“忧生念乱”(张谱语),也只能被看做是个人得失的悲喜或对时局的感愤,而不是真正对人生发出一声深沉的忧生之嗟!

其实,义山正是因为生命中有这样深刻的忧生之嗟,所以他才会毕生向往佛与道,并在晚年摆脱一切地克意佛事。由文献上看,他越到晚年,越虔诚奉佛《樊南乙集》自序,写于大中七年(884),自云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清凉山,指五台山。《道经》称五台山为紫府山,《内经》则以为清凉山,《华严大疏》中也有这种称呼。序又说:“于文墨意绪阔略,为置大牛箧,涂逭破裂,不复条贯。”“四六……非平生所尊尚,应求卒备,不足以为名”,这种态度,跟他在《樊南甲集》序中,自以为能集韩文杜诗彭阳章檄的意兴风发,迥然异趣。。集中所录,除了《同崔八诣药山融禅师》作于武宗以前、《忆往岁与澈师同宿》作于桂林之外,多半属于随柳仲郢入蜀后所撰。另外,他又在常平山慧义精舍藏经院,创石壁五间,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并写了《四证台记》、《弥勒院碑》、《为八戒和尚谢复三学山精舍表》、《佛颂》等文。随柳仲郢还朝以后,居西京永崇里,更有与僧彻一段故事,宋赞宁《高僧传・悟达国师知玄传》载:


李商隐者,一代文宗,时无伦辈,常从事河东柳公梓潼幕久,慕玄之道学,后以弟子礼事玄。时居永崇里,玄居兴善寺,义山苦眼疾,虑婴昏瞽,遥望禅宫,冥祷乞愿。玄明旦寄《天眼偈》三章,读终疾愈。迨乎义山卧病,语僧录、僧彻曰“某志愿削染,为玄弟子”,临终寄书偈诀别。凤翔府写玄真,李义山执拂侍立焉。


义山与知玄相遇,在大中八年(885)左右,但此传叙述在回京以后;而义山因病还归郑州时,玄弟子僧彻正充左右街应制赐紫,也不见得能亲与接闻临终之语;所以我们很怀疑这段记载的真实性。大抵义山与知玄僧彻确有往来,但详情却未必如此处所述。僧徒记僧事,例多浮夸,好抑人以尊己,且如《佛祖统记》云:“元和元年,诏沙门知玄入殿问道,赐号悟达国师。玄五岁能吟诗,出家为沙弥,十四讲经。李商隐赠以诗云:十四沙弥解讲经,似师年纪止携瓶。沙弥说法沙门听,不在年高在性灵”,元和元年(806)义山根本尚未出世,怎能赠诗?这种记录就明显是错误的。《佛祖统记》既误,《高僧传》自也不能尽信。因为害怕瞎眼而祷告,义山性格中固然也有这柔弱的一面,可是把他跟知玄的交往系于知玄的法术神通,便不免太小觑义山对佛理的深湛造诣了张尔田曾驳斥《佛祖统记》的记载,却认为“知玄一传,即出僧彻所述,事皆征信,不必怀疑”,其实这两篇记录性质并无不同。

二、李商隐学佛的原因

义山集中有关知玄与僧彻,只有一首《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这首诗引起很多争执,释道源认为是指大达法师端甫,钱收斋认为是知玄,张尔田则认为只有僧彻才住过安国,但如果指僧彻,似又不必称其为大师详钱牧斋《有学集・卷十五・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张《谱》卷四。我认为安国大师可能既非知玄,亦非僧彻,而是安国寺红楼僧广宣。广宣事迹,见于昌黎、香山、梦得诸人集中;本诗题名奉寄,应该是长者,广宣的身份正相吻合。据《新唐书・艺文志》载,令狐楚与广宣唱和,有诗一卷。或许李商隐早年在令狐楚幕中时,即曾与广宣来往了,所以诗中有“忆奉莲花座,兼闻贝叶经”之句。。另外《别智元法师诗》,释道源与钱牧斋都认为即是知玄,诗说:


云鬓无端怨别离,十年移易住山期。

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


这首诗,冯浩、张尔田驳得很有道理:唐时女冠也称法师,天下无云鬓之和尚,故此诗必非赠知玄,而是赠女冠智元。但是,通过这首诗,我们也许更容易明了李商隐学佛学道、佛道交杂的原因。

以时代来说,唐代中叶,正是士大夫普遍学佛法的时代。《癸辛杂识》云:“唐世士大夫重浮屠,见之碑铭,多自称弟子,此已可笑。柳子厚《道州文宣庙记》云:春秋师晋陵蒋坚,易师沙门凝安,有先圣之宫,而可使桑门横经于讲筵哉。此尤可笑者。然《樊川集》亦有敦煌郡僧正徐州学博士、僧慧苑除临坛大德制。则知当时此事,不以为异也。”(《全唐文记事》一百七引)可以觇一时风会。在这个时代,不仅士人学佛,即使道教中人也常摭采佛理,以阐发道教宗旨,故《玉涧杂书》说:“司马子微作《坐忘论》七篇……道释二教,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学,乃全本于释氏,大抵以戒定慧为宗,观七篇之序自见。”亦见《全唐文纪事》卷一百七。案,佛道两教的争论,由来已久,入唐以后,由于朝廷有三教讲论的制度,民间的传教活动中也不免有此混淆,因此到了唐朝中叶以后,三教已经有逐渐融合的趋势,以佛理说道家宗趣,只是这种趋势中一个常见的现象,同书同卷又载“杨绾为中书侍郎平章事,雅尚玄言,宗道释二教,尝著王开先生传以见意”,此与牛肃《纪闻》所载牛应贞“学穷三教,博涉多能”(《广记》卷二七一引)之类,也都显示了这种趋向。另参龚鹏程《孔颖达周易正义研究》(师大国研所硕士论文,1979)第48—54页,《江西诗社宗派研究》(文史哲,1983)第115、293—296页。在这种风气习染之下,义山要避免与僧人来往或研习佛理,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

但就另一方面说,唐代道教与佛教的界限也是非常清楚的:信佛出家者称为僧尼,信道者则为道士女冠;僧尼衣袈裟、剃发,道士女冠羽衣道服、蓄发作髻;僧尼住寺、道士女冠居道观;道士女冠先隶宗正寺、后改司封检校,僧尼先隶司宾、后改祠部;且道士有仕进之途,僧人则无详见张之淦先生《柳文探微小识》(《大陆杂志》六五卷三期、四期)“佛道不分”条。。两教也彼此相倾轧,最著名的就是唐武宗与李德裕因信道,而发动的会昌法难(841—846),几乎完全摧毁了唐代佛教徒辛苦建立的基业,使许多大宗派一蹶不振。李商隐亲身经历了这次法难,而他与李德裕、杜悰又有相当的关系,何以他还会在佛道交斗争得最激烈的时候,兼习二教呢案,《通鉴・二四八・会昌五年五月下》:“祠部奏括天下寺四千六百、兰若四万、僧尼二十六万五百”,“八月下”又云:“壬午,诏陈释教之弊,宣告中外。”此名为会昌法难,但会昌元年,帝已举赵归真等八一人建九天道场,亲传法箓,度明经、进士为道士;四年,又以赵为右街道门教授先生;五年春,于尊号中中旨加道字。因此会昌灭佛,实由武宗主持,而赵归真怂恿附会之。李德裕虽也信奉道教,自称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弟子,又与杜悰、崔铉、李让夷等人率文武百僚上徽号,称武宗为仁圣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然而他与赵归真不睦,会昌四年更曾上谏武宗不宜亲近,且据《旧唐书・李德裕传》载“五年,武宗上徽号,(李)累表乞骸骨,不许,德裕病月余,坚请解机务”,可见他对武宗的做法,也不是很赞同的。《通鉴》对此,记叙颇不尽合理实,既在会昌五年八月诏陈释教之弊,毁佛灭法之前,夹叙一段李德裕请废寺材修太庙;又在后面记李德裕劝幽州使勿纳僧人,且谓“主客郎中韦博以为事不宜太过,李德裕恶之,出为灵武节度副使”,仿佛灭法之事,全由李氏主持发动,这是错误的。另外,会昌以后,灭佛的风气及舆论,并未止熄。宣宗四月听政,十月即受三洞法箓于衡山道士刘玄静;大中五年,孙樵又上书请汰佛寺;六年冬十二月,中书门下又奏严禁私度僧尼;十一年,遣中使迎回会昌六年被流放的道士轩辕集;十二年,李义山死在郑州,而次年宣宗即因为吃道士虞紫芝的药而发疽崩。故义山奉佛最虔诚的这段时间,刚好是朝士奉道最炽盛、佛教势力最黯淡的阶段,更是两教交恶最激烈的时期。

原因可能就在“东西南北皆垂泪,却是杨朱真本师”这两句话上。李商隐一生屡以杨朱自喻,如《西溪》诗:“苦吟防柳浑,多泪怯杨朱。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天涯常病意,岑寂胜欢娱。”与《荆门西下》诗“洞庭波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歧”之类,均属自伤之作,这在其他诗人集中是很罕见的情况。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是由于李商隐本人特殊的生命形态中,有一种强烈的寻求生命寄托的倾向。他常感身世悠悠,对于时间尤有深刻的感怆,每每在物华繁盛时便兴起众芳芜秽、繁华消歇之感,像《夕阳楼》、《岳阳楼》、《游乐园》这一类诗,都是如此。他之伤春,而且以伤春作为人生的一种情调,也未尝不是由于这种特异的性格伤春,始于《诗经・豳风・七月》:“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传,“春,女悲;秋,士悲。感其物化也。”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阳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详钱钟书《管锥编》第130—133页。义山之伤春,实异乎此。因为义山说:“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通谷阳林不见人,我来遗恨古时春”(《涉洛川》)“对泣春天类楚囚”“莫惊五胜埋香骨,地下伤春亦白头”(《与同年李定言曲水闲话戏作》)“细意经春物,伤酲属暮愁”(《即日》)“曾苦伤春不忍听”(《流莺》),这些伤春的作品,有些可以用艳情来解释,有些却显然与思念女子欲娶之意无关。因此注家有时以艳情为说,有时则说是悼亡、是政治讽喻、是唐人以下第为伤春。但我们以为,义山如此刻意伤春(所谓“刻意伤春复伤别”),伤春在他的生命中一定占有一种感情的主导地位,否则何以能说“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或“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故而我们觉得伤春不是思得女子,乃是义山生命情调中无端而有的一种美人迟暮、众芳芜秽之感!

像这一种人,才会时常有“无端”之感,犹如当年卫玠渡江而说:“对此茫茫,不觉百感交集。”义山就有这样怅触无端、百感沓来的情况,如《锦瑟》的“锦瑟无端五十弦”、《别智元法师》的“云鬓无端怨别离”、《潭州》的“今古无端入望中”、《属疾》的“秋蝶无端丽,寒花只暂香”等,无不是这样忧来莫名,愁去莫止。

而这番无端的哀感,来自生命内部最深邃处,所以基本上是无法排遣的;但义山的悲哀,就在于他一直想要替这无可排遣的无端之哀,寻个安顿。他在情感上、在事业上、乃至于在对仙佛的向往上,都不只是纯粹的沉溺、发泄或遭遇挫折后的逃避,而是为了寻找内在安顿的人生渴求。他一生不断在作这样的找寻,所以也就不断地徘徊在情爱、仙佛与仕途之间,往复交缠,茫茫然不知涯涘;这样的人生,可说是矛盾极了、悲苦极了,他不晓得什么才真能安顿他自己、什么才真是人生的归趣,因此,他从内在的体验上,开始逐渐理解到杨朱泣歧的意义。因为歧路,代表一种抉择;路固然通往目的地,但选择本身就是令人迷惘、狐疑、甚至痛苦的,抉择时诚然可以有坚持理想的昂扬,但选择必然也代表某一部分的割舍。生命濒临割舍,已经是一种难堪的痛楚了,偏偏这些岔路又令人无法确知自己的抉择与割舍是否可以正确无憾,在此,于人又不能不有所怀疑。杨朱之所以临歧而泣,阮籍之所以穷途痛哭,哭的都是这种人生抉择的悲哀。但是,不幸的是,李商隐的悲哀,比他们更甚,因为他不但徘徊于歧路,有人生失路的感伤哀痛,更深沉地,他也晓得这些路,可能没有一条是可以安顿人生的路。所以,他在两性关系上,他歌咏情爱,肯定情的尊贵,但同时,他又确信情爱只是虚幻的,“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青陵台》);在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上,他追求现实世界的政治秩序与功业,有“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抱负,有理想主义的气质,但同样地,他对这样的事功及评价,也感到不可信任,而且历史兴亡,在时间的淘洗之下,现实世界的事功,更是显得脆弱无意义,集中如《李卫公》、《旧将军》、《过伊仆射旧宅》、《筹笔驿》、《武侯庙古柏》、《咏史》、《茂陵》等诗,都表现了这种意识;同理,在人与超越世界的关系上,他也是既向往仙道,视为生命中的终极归趣,又对这种安顿方式感到幽渺难凭,否则他就不会说“八骏日行十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瑶池》)了。这岂不是一种矛盾吗?是的,李商隐就生活在这层层矛盾之中,徘徊于这不可消解而又必须执著的伤痛之中。他说“却羡杨朱泣路歧”,正是因为杨朱所泣,只是人生抉择的苦痛,他则根本无路。只能站在原地,伤情地高吟:“东西南北皆垂泪!”

佛教,跟道教一样,都是李南隐在追寻人生归宿,以安顿自我时的一条道路,代表了他对超越的形上世界的关怀与向往。希望能通过人与形上的结合,跃离现实生命的沉沦与痛苦。他曾作《夜忆往岁秋与澈师同宿》、《题白石莲华寄楚公》一类诗,对有交往的和尚深致怀念,这种怀念,即包含了他对佛家境界的歆慕在。而他那一些情诗,也在某种意义上,跟他对佛家境界的蕲向,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钱牧斋为释道源所撰的《李义山诗集序》才会说:


义山《无题》诸什,春女读之而哀,秋士读之而悲。公真清净僧,何取乎尔也?公曰:佛言众生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烧燃则不干,爱流不飘鼓则不息;诗至于义山,慧极而流,思深而荡,流漩荡复,尘影落谢,则情澜障而欲薪烬矣。春蚕到死,蜡烛成灰,香销梦断,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树猴之善喻也。且夫萤火暮鸦,隋宫《水调》之余悲也,牵牛驻马,天宝《淋铃》之流恨也;筹笔储胥,感关张之无命;昭陵石马,悼郭李之不作。富贵空花,英雄阳焰,由是可以影视山河,长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阿徒证那含之果见钱氏《有学集》卷十五。


义山认定爱情、人间功业乃至仙道都是虚幻的,刚好在意义上是由执著与追求,进而到洞知一切执著与追求都属虚妄,而近于佛家的讲法。他末年以佛为归宿的主要原因,当亦在此。如果我们朝向外在的解释来看这个问题,恐怕就很难体察到这中间的曲折幽微了。

三、李商隐与僧佛有关的诗作

通过以上这样的理解来看义山诗,诗境便开阔深广了许多,而义山与僧佛有关的诗作,也较易明白其意趣。

李氏与僧佛有关的诗并不很多,但表现的层面却很广。其中第一类是对佛家及其所开显的世界的描述,例如《咏三学山》诗:


五色玻璃白昼寒,当年佛脚印旃檀。

万丝织出三衣妙,贝叶传经一叶难。

夜看圣灯红菡萏,晓惊飞石碧琅玕。

更无鹦鹉因缘塔,八十山僧试说看本诗与《游灵伽寺》诗,张尔田存疑,《年谱会笺》卷四:“以上(《游灵伽寺》等)八首,皆非本集,由后人采摭附入者。又《佛祖统纪》载李商隐《赠知玄》七绝,《浩然斋雅谈》载李商隐《晋元帝庙诗》七律,《万花谷别集》载李商隐《重午》七绝,《续集》载李商隐《咏三学山诗》七律,亦皆不似义山问题,但《咏三学山》诗,就用典的手法及典故本身来看,应该是义山的作品。”


这种诗,不但与李商隐描述道教及其所开显的世界,同一机杼,也是唐人一般的写法。一方面刻绘实景,一方面广泛而灵巧地运用佛家典故,像“圣灯”一词,传灯以昭无住之心,是佛家常用语,但也呼应了三学山神灯的奇迹,这跟杜甫《望牛头山》诗所云:“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伤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正复相似三学山神灯,详《法苑珠林》。又,剜身以作千灯,又见义山《唐梓川慧义精舍南禅院四证堂碑》,亦用《法苑珠林》引《菩萨本行经》,冯注皆未详。。大抵唐人写佛与僧,还很少禅趣证悟的意涵,即使是王维、白居易,也是禅语多而禅味少,且喜用释家典。在这一点上,义山亦不能例外,如《奉寄安国大师兼简子蒙》诗:


忆奉莲花座,兼闻贝叶经。

岩光分蜡屐,涧响入铜瓶。

日下徒推鹤,天涯正对萤。

鱼山羡曹植,眷属有文星。


蜡屐铜瓶,用《高僧传》释僧会事。他在《四证堂碑》中也用过这个典:“石磬朝吟,铜瓶夜满。”从前纪晓岚曾批评他这一类诗说“禅偈为诗,易坠尧趣。以东坡语妙天下,犹时不免于俚鄙,况下于此乎?无牵扯内典之迹,而山水清音,味含禅悦,则善之善矣”,讲得很对纪批曾遭张尔田痛驳。实则纪氏并没有讲错,而且纪氏的讲法,是受到王渔洋论神韵禅趣的影响以后形成的,晚清常熟一带有些诗人,如沈曾植、张尔田,务反神韵之空疏,竟又回到以佛典堆垛成诗的路子上去,粘皮滞骨,反而不好。。但唐人一般做法即是如此,试看王维《夏日过青龙寺谒操禅师》、白居易《读禅经》及《感悟委缘题如上人壁》一类诗,不也都是语木声希,牵扯内典以成篇吗?固然我们不能说其他人咏僧佛的诗也不好,就等于义山诗这样的创作形态是合理的,但讨论历史时,我们理应存有一份同情,因为味含禅悦的作品,自宋以后较擅胜场,乃是文学创作史上处理题材后出转精的现象,我们正不必据此以讽嘲古人。

不过,这样牵扯内典的作品,近乎客观的描述,并无多少作者主观的情感与思想寄存其中,义山本身并不是这种创作形态的诗人,所以他大多数与僧佛有关的作品,都不是如此的。他有些诗,确实可以看做是他在追寻人生安顿时的一种感伤,譬如《游灵伽寺》诗“尽日伤心人不见,石楠花满旧琴台”,以及《题白石莲花寄楚公》诗:


白石莲花谁所供?六时长捧佛前灯。

空庭苔藓饶霜露,时梦西山老病僧。

大海龙宫无限地,诸天雁塔几多层。

漫夸鹙子真罗汉,不会牛车是上乘。


莲花养神,灯前礼佛,见徐陵《孝义寺碑》,《涅盘经》中云“若于佛法,供养一香灯,乃至献一花,则生不动国”,又《佛升利天为母说法经》中云:“摩耶夫人两乳血出,犹白莲花而入如来口中”,首二句盖用此典。冯注未及详。但冯浩解释这首诗后四句说:“下半喻职官之多,阶品之积,乃我不得效用朝家,而惟寄身使府,譬之说法,徒叹小乘耳”,却很有意思。他纯从外在的得丧遇合来解释,可是由诗意看,后四句是从“时梦西山老病僧”这一句中生出来的。所以后四句不可能一下荡开,而与佛境界无关;何况,大海龙宫,不也正与义山沧海求珠的愿望互相呼应吗?因此,我们觉得这是义山在向往佛家义理时,对自己存在的处境的一种感叹——是由白石莲花,现在的佛前佛灯与白石莲花,想到西山的“老病”僧,再想到楚公所代表的佛家境界(注意“时梦”二字),而与自己现在的处况进行对照与思省,诗境无限延伸扩大。这位楚公,不知是谁,然而西山之西,与《忆住》一诗所说“帝城钟晓忆西峰”之西,正复相似,难道这西山即是他少年时学佛之地吗?

同样地,义山怀旧中兼有对佛家世界之向往的作品,还有许多,如《题僧壁》:


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

大法便应欺粟颗,小来兼可隐针锋。

蚌脂未满思新桂,琥珀初成忆旧松。

若信贝多真实语,三生同听一楼钟。


按:徐陵《东阳双林寺傅大士碑》:“割身奉鬼,闻半偈于涅盘;卖髓祠天,能供养于般若。理当刳心靡吝,摧骨无疑”,《弥勒所问本愿经》:“往过世有王天子,号曰莲华。王见一人身体病癞,曰得王身体以涂我身病乃愈。王子即破身骨,以得其髓,持与病者”,又,《千佛因缘经》:“雪山有婆罗门,名牢度跋提,白夜叉言:我今不惜心之与血。即持利剑破胸出心与之”,义山首二句应即用此典,冯注亦未举出。旧松忆僧,且明言若确信贝多真实之语,则己必与僧同听此一楼钟声,题旨较白石莲华忆楚公尤晰;义山后来在蜀中,曾以金字勒《妙法莲华经》七卷于壁,亦当是此类诗作意识的延续。

比这些作品更为明显的,是《北青萝》诗:


残阳入西崦,茅屋访孤僧。

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北青萝,题不知何义,其实出自《高僧传》,义山《四证堂碑》说:“陇右沙门,尚餐松叶,奚求往哲,度青萝之猎客”,即用此典;而且此诗“独敲初夜磬”句,也见于《四证堂碑》。因此,此诗是藉访僧的行动,象征自己对于佛世界的追寻,所谓“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正是说明自己追求之诚之笃;诗中借着孤僧、人何在、寒云、独敲、闲倚一枝,点明了这种追寻,乃是个孤寂的旅程与探索,而所谓访孤僧,更揭示了他探寻的目标。这种目标,与《别臻师》诗也是一致的。《别臻师》之二:


苦海迷途去未因,东方过此几微尘?

何当百亿莲华上,一一莲华见佛身。


微尘世界,见《涅盘经》, 《法华经》又云:“假使有人磨以为墨,过于东方十国土,乃下一点,大如微尘;又过千国上,复下一点。如是辗转,尽地种墨,是诸佛土。若算,师知其数否?”《梵网经偈》云:“我今卢舍那,方坐莲花台。周币千华上,复见千释迦。一华百亿国,一国一释迦。各坐菩提树,一时成佛道。”佛家论世界,有一切法界、虚空界等世界,见《华严经》,徐陵《齐国宋司徒寺碑》也有众生无尽、世界无尽、芬若披莲、远如散墨的说法。李义山在这儿,就是说众生迷惑,如在广大苦海之中,如果能让人人得道,皆为释迦,岂不甚妙!前文曾说义山有通过形上超越世界的追寻以安顿人生的企图,这类诗是最明显的证据了义山这种企图,表现在他一生对释与道的向往和追求上,晚年虽说归于佛,其实也仍只是意义上的归,对道教并未排斥或背弃。所以《云笈七签》载道士胡宗居梓州紫极宫时,梓之连师,及柳仲郢幕下如周相公、李义山等,皆加敬致礼。义山集中,有《道兴观碑》、《道士胡君新井偈铭》等,均是这段期间所作。可见义山到晚年,并不曾“弃道归佛”,而只是觉得佛家义理对他自己尤为亲切罢了。

由于他对佛法有这样的向往及对人生有广大的悲愿,所以对于僧人不守佛法,格外感到无法忍受,例如《僧院牡丹》诗所谓粉壁荡水、缃纬卷灯,以及枝轻露倚、色浅依僧之类,冯浩说他写得太刻薄,大伤诗教。就诗来说,诚然不够敦厚,但他之所以会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憎厌与讥讽,未尝不是因为他有向往佛法以求安顿的心愿啊!另外,义山咏僧人,既多是表现他对佛境界的向往,当然在诗艺上便会尽量避免堆垛刻画,而倾向于铺展一个清淡幽远的境界,以景托境,而显禅心,例如《毕师》:


孤鹤不睡云无心,衲衣筇杖来西林。

院门昼锁回廊静,秋日当阶柿叶阴。


写景极宁静、极清雅,而且深得禅趣。因为鹤惊露则不眠,何况是孤鹤?但此处所谓孤鹤,犹如《北青萝》之所谓孤僧,关键在于“无心”二字。《楞严经》不是说过:“有色无色,有想无想,若非有色,若非无色,若非有想,若非无想”吗?这首诗就是写这种无心之境。其次,例如《访隐》诗:“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上方”指僧舍,故此诗是访僧而非寻道士;层峰路断,树倚门开,也充满了禅趣,可以跟义山其他咏僧佛诗合看。像这一类写法,是义山所惯用的,如《忆住一师》:“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严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且见猿”这位崔八,可能是与义山一同习佛的朋友,所以诗开头就说:“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惟是有忘言”;另外义山又有一首《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云“维摩一室虽多病,亦要天花作道场”,用佛家典。、《游灵伽寺》:“碧烟秋寺泛湖来,水打城根古堞摧”、《访隐者不遇成二绝》:“秋水悠悠浸野扉,梦中来数觉来稀。玄蝉去尽黄叶落,一树冬青人未归”“沧江海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这些清幽淡远的写法,与《无题》、《锦瑟》一类风格,有显著的差异,因为它来自一种特殊的心态,我们必须了解这种心态,才能深入玩索这些作品。

四、结语

李商隐与佛教的关系,早在钱谦益为释道源、朱长孺义山诗注作序时,即已提出来了,可以说是第一个正式出现有关李商隐的论题,其次才是有关义山政治人格的评价问题钱氏《朱长孺笺注李义山诗序》:“余往为源师撰序,推明义山之诗,忠愤挫郁,鼓吹少陵以为风人之博徒,小雅之寄位,其为人诡激历落,厄塞排笮,不应以浪子嗤点。……少陵云:余亦师粲可,又云身许双峰寺。谢康乐言学道必须慧业,未有具慧业而不通于禅者;灵山拂席,沧海求珠,岂可与香箧金缕、裁云镂月之流比类而诃之哉?”。但是300年来,论者几乎倾全力去探讨义山政治与道德的问题,而对他与佛教的关系漠视不论。其实,正如钱牧斋说的,有关义山与佛教关系的研究,一定会影响到我们对义山人格的理解,所以也一定会改变我们对义山政治人格的解释。

本文就是通过整个义山人格成长及发展的历程,来说明他学佛的原因、经过和结局,解说他对人生的看法,提供一种新的诠释方式。文章当然写得不太详尽,但我相信,这也许能为读义山诗者开拓一个较宽广的视野、较深刻的层面。

必须附带一提的是:本文最先是受了张之淦老师的启发,1978年写成《玉溪生与佛教》,发表在《淡江文学》第九期。1982年辑入我的《读诗隅记》中。后来又被选入中山大学所编《李商隐研究论文集》,1984年出版。现在重写,补充了一些材料,诠释观点上也略有寸进。为学艰难,个中甘苦,诚不易为不知者道;我写这篇文章,是很有感触的。

(1984年12月31日写于淡江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