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视野下的政治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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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结论

当代新儒家的民主理论经常受到的一项批评是:它仅停留在形上学的抽象层面,而不能落实到政治、法律、社会、经济等具体层面上此类的例子极多,最近的例子请参阅陈忠信先生的《新儒家“民主开出论”的检讨》一文及杨儒宾先生的《人性、历史契机与社会实践——从有限的人性论看牟宗三的社会哲学》一文,俱刊于《台湾社会研究》第1卷第4期(1988年冬季号)。。这类的批评尽管可能是基于误解,但亦非全无道理。因为当代新儒家的主要代表多半是哲学家,或者是广义的思想家,他们之偏于抽象思辨是可以理解的。以性善说与民主政治之关系为例,即使是牟宗三先生的“良知之自我坎陷”说——这或许是新儒家有关这个问题最完整的理论——也只是提出原则性的说明,而未进一步在具体的问题层面上铺展开来。但若有人因此而反过来质疑其理论的有效性,笔者以为未必公允。笔者在上一节概述康德的民主理论,即是要显示:第一,以性善说为基础的民主理论并非不可能建立;第二,这种民主理论亦有向现实层面开展的可能性。

当代新儒家的民主理论一方面以心性论作为基础,因而保留传统儒家“内圣外王”的思想架构,另一方面又无意停留在“圣君贤相”的传统政治格局中,而是进一步肯定发展民主政治的必要性。牟宗三先生的“良知之自我坎陷”说将“内圣”(心性之学)通往“外王”(民主政治)的思想历程理解为一个间接的辩证过程,以曲通代替直通,即是要在“内圣外王”的思想架构中,给民主政治一个恰当的定位。这套民主理论一方面可在价值论的基础上证成民主政治,另一方面又可厘清道德与政治之分际,保住政治领域的独立性。换言之,内圣与外王之关系在此也是“不即不离”的。就基本型态之相同而言,当代新儒家与康德的民主理论可说是遥相呼应。因此,当代新儒家如要进一步发展其民主理论,当可从康德那里撷取不少思想资源。

此外,康德的例子也充分显示:“乐观主义”、“悲观主义”这类的字眼往往只有表面的意义,很难说明什么。作为启蒙之子,康德相信人类史大体上是进步的,也相信民主政治、乃至永久和平是可以达致的;就此而言,他应当是乐观的。但是作为人性的探究者,他洞悉人性中的“根本恶”,也深刻地了解这种“恶”可能妨碍人类理想之达成到什么程度;就此而言,他似乎又是悲观的。悲观还是乐观,端视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同样的,说儒家相信人性本善,因而是乐观主义,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牟先生在《圆善论》中谈到儒家的“命”概念时,意味深长地指出:


西方宗教家看了儒家说人人皆可以为圣人(孟子说为尧舜),便以为儒家是乐观主义。其实儒家既不是乐观主义,亦不是悲观主义,因为道德实践之事乃是超越了那“可以用悲观或乐观字眼去说之”的问体〔题〕之上者。何以故?因为它是一个“求之在我,求有益于得,而又知其为无穷无尽”的问题。求之在我,求有益于得,则无所用其悲观。知其为无穷无尽,则无所用其乐观。悲观者希望达到某种特定目的,或期望解决某种特定的问题,而主观上却以为无法达到或解决之之谓也。乐观者则反是,尽管他亦不知如何解决之或达到之,然而他主观上却相信总有法可以解决之或达到之。因此,悲观乐观乃是对于无办法的客观之事之一种主观的态度,这种态度不能用之于道德实践之问题。因此,说儒家为乐观主义乃是无谓者。因为他虽知“求则得之,舍则失之”,然并非不知有险阻者,即他同时亦知“有命存焉”。他虽知有命存焉,却不是命定主义,因此亦无所谓悲观。基督教认自己不能克服罪恶,一切交给上帝,你得不得救只有诉诸上帝来决定,这才彻底落于命定主义,因而亦是悲观主义。结果只靠盲信(空头的信即是盲信)来维持其激情利欲之生命,其激情利欲之生命所以不致使社会混乱崩溃者乃在客观的社会制度(法治、民主政治)之制衡与疏通以及科学技术之不断增进与不断的解决问题。西方文化固有其精彩,其精彩即在此。宗教不能说没有其作用,但其作用只成消极的;积极的作用乃在科学,法制,与民主政治。因此,西方文化,整个以观,有许多实点,只有一个点是虚点,即作为人世之核心的道德实践成了虚点,因为是虚点,所以亦成了盲点。这里既成了盲点,是故其宗教亦虚而不实。道德既盲,宗教既虚,是故科学技术与民主政治亦未能使社会达至其善成之境。此是西方文化之弊也。牟宗三:《圆善论》,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版,第155—156页;全集本第22册,第152—153页。


对于“幽黯意识”说,以及建立于其上的民主理论,这段话可说是极有力的批评。因为诚如唐君毅先生所说(见上文第三节所引),在基督教的“原罪说”中所隐含的命定主义与民主政治的理论前提——人的尊严与自由——是相互矛盾的,因而正可能成为极权主义之温床。观乎波普尔在《历史预定论之贫乏》(The Poverty ofHistoricism)一书中对历史预定论之批评,便知其中的关联。

最后,以性善说为基础的民主理论还有一项重要的意义,即是:它可以针砭过分相信民主机制的制度论者。上文已说过,传统儒家并非不重视制度,但亦不相信制度是万能的。这种态度对于民主政治之维持是必要的。英国学者沃尔海穆(Richard Wollheim)在列举几种对代议民主制的批评之余,总结道:


或许从这些反对理由所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教训是:民主无法自我保证。它可能遭受的危险一则来自为了施行它而设计的机制,再则来自社会中的其他因素。有人称之为一种“预计到的危险”(calculated risk),实不无道理。Richard Wollheim: “Democracy”, Journal ofthe History of Ideas, Vol.19(1958), p.237.


对于制度本身的弱点保持警觉,或许才是民主制度之最佳保障,而这种警觉是“幽黯意识”说所无法提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