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翻译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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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近代翻译理论首创者严复

第一节 “译事三难信、达、雅”

严复(1853—1921)是我国近代著名的维新启蒙思想家,也是中国近代翻译史上的一位主将,他在中国思想史、文化史、翻译史上功绩卓著,有口皆碑。蔡元培说:“五十年来介绍西洋哲学的,要推侯官严复为第一。”《五十年中国之哲学》,《蔡元培全集》第四卷,中华书局,1984年,第351页。严复的翻译作品主要是社会科学著作,偶尔也有文学作品。

严复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也是一位翻译理论家,他在翻译理论上提出的信、达、雅三条翻译标准,对我国近代、现代以至当代的翻译活动都具有深远的影响,在近代翻译史上恐怕还难找到第二人。故此,当时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机关刊物《民报》撰文称:“侯官严氏,为译界泰斗。”吴汝纶:《天演论序》,《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03页。

严复字几道,后更名宗光,字又陵,福建侯官(今福州)人。其祖父、父亲均是当地名医。他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曾在艺塾学习。14岁时,父亲病故,家境日趋贫困,为求节省费用,乃考入不收学费的官办福州船政学堂,于1871年毕业,被分配到建威、扬武等军船上实习,随航先后到过日本、新加坡等地,开始接触外国社会。1877年被派赴英国,入抱穆士德大学深造,后转学入格林尼茨海军大学学习。严复在这所大学不仅学习到海军知识,还广泛接触英国社会,积极吸收当时先进的资产阶级的哲学、经济学、政治学等西方文化知识,1879年6月,学成回国,初到福州船政学堂任教。1880年,严复被北洋大臣李鸿章调任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1890年以知府衔选用,派为学堂会办(副校长),1900年提升为总办(校长)。

1895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惨遭失败,这对他刺激很大,决心致力翻译以开启民智,救国图存。次年,他翻译的《天演论》脱稿,又在北京开办“俄文馆”,亲任总办,并参与创办“通艺学堂”,为维新运动培养人才。

从1898年到1912年,是严复思想先进、精力充沛、翻译事业辉煌时期,先后翻译并出版了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亚当·斯密的《原富》、约翰·穆勒的《群己权界论》、甄克思的《社会通诠》、穆勒的《穆勒名学》、孟德斯鸠的《法意》、耶方斯的《名学浅说》等学术名著。自此,严复的这些译著在中国思想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立下了不朽的丰碑。

1905年,严复应友人张翼之邀为开平矿务局一案赴英国,归途中游历了法国、瑞士和意大利。归国后协助马相伯在上海创办复旦公学(复旦大学前身),并担任过数月的校长。1906年应聘担任过安徽高等师范学堂监督。政府为笼络社会名流,于1909年曾赐严复文科进士出身。1910年,清政府海军部特授他协都统,征为资政府议员,次年授海军一等参谋官。

辛亥革命后,严复曾出任过京师大学堂(北京大学前身)校长。1913年,任总统府外交法律顾问。1914年,任约法会议议员。1915年袁世凯称帝,他列名“筹安会”的发起人之一。此期,严复思想趋于保守,曾公开扬言中国不适于共和政体,主张恢复帝制,提倡尊孔读经,进而在五四运动时期又反对白话文运动。1921年10月27日病逝于福州。

“信、达、雅”的提出 严复既是一位成绩卓著的翻译家,又是一位翻译理论家。1898年,在出版《天演论》时,严复写了一篇长文《译例言》,详尽地阐述了他的翻译思想,提出了最有名的“信、达、雅”翻译标准,成为我国最早的翻译理论,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贡献极大。他在《天演论》卷首的《译例言》中指出: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此在译者将全文神理,融会于心,则下笔抒词,自善互备。至原文辞理本深,难于共喻,则当前后引衬,以显其意。凡此经营,皆以为达;为达,即所以为信也。

易曰:“修辞立诚。”子曰:“词达而已!”又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三者乃文章正规,亦即为译事楷模。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


《天演论·译例言》是研究翻译理论问题的重要文章,是中国也是世界上研究翻译理论问题的重要文献之一。信、达、雅三条翻译标准的提出是严复的首创,它对我国近代,现代以至当代的翻译活动都具有深远的影响。正如冯明之先生在《中国文学史话》一书中所说:“他(严复)在不断进行翻译工作的中间总结了自身的经验,曾经提出过翻译工作的三大标准,那就是所谓‘信、达、雅’。这三大标准大受学术界的重视,直到现在仍然成为中国翻译界所崇拜的翻译原则。”

信、达、雅三条翻译标准是对译文质量的全面要求。“信”,可以理解为译文要忠实于原文;“达”,是指译文的通顺畅达,要使读者清楚地理解;“雅”,是指雅言,其解释比较复杂。此语原出《论语·述而》,即“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孔子原意为:“雅言”就是诸夏用的语言,区别各地的方言,强调用诸夏通行——全国通行的语言书写。严复这里所说的雅,是指“汉以前字法句法”。他认为“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的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只有用汉以前的古文译书,才能把原著的“精理微言”表现出来,才能“行之远”,使译文不粗俗,才能“雅”。鲁迅先生评价说:严复的译文“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摇头晃脑的读起来,真是音调铿锵,使人不自觉其头晕”。《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鲁迅全集》第4卷,第381页。严复这种用先秦古文译书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当时虽有他的好友梁启超劝他译书“改从通俗”,他也不以为然,解释说,他的翻译文字“非以饷学童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多读中国古书之人”,“若徒为近俗之辞,以便市井乡僻之学,此于文界,乃所谓凌迟,非革命也”。《与梁启超书(二)》,《严复集》第三册(书信),中华书局,1986年,第516页。

对于严复的这种翻译态度和他提出的翻译标准,我们今天的读者必须用历史的眼光来考察。严复是生活在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当时社会以崇尚古文为时尚,文坛上的大家无不以擅长写文言文章名重于世,而通俗的白话文章一般的读者是不屑一读的。严复要想使其翻译文章受到社会的重视,特别是受上层社会的瞩目,使其介绍的外国的新思想、新文化传播开来,不用古文译书是不行的。实践证明,严复的翻译确实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他译的书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一版再版。他介绍的西方先进的学术思想,已成为中国当时启蒙知识的一部分。他本人也因之受到社会的尊敬与爱戴,严复的名字在中国近代史上是很响亮的,以翻译而出名,成为译坛上的骄子,就是在世界文化史上也属罕见。毛泽东在概括这一段历史时,也郑重地把他与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并列,认为他们是“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对于严复等人所宣传介绍的西方学术思想,即所谓的“新学”,毛泽东在其所著的《新民主主义论》中也肯定地说,“在当时,这种所谓新学的思想,有同中国封建思想作斗争的革命作用”。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1690页。

我们不能苛求古人,也不应该苛求于严复,对于严复所提出的信、达、雅三条翻译标准,历来众说纷纭,赞赏者有之,批评者亦有之,这已成为翻译文学史的一项重要课题。但是,批评者往往脱离当时的社会实际情况,认为严复用古文译书而不用白话文译书是复古思想的表现。其实,用白话文写的文章中又何尝没有宣扬封建复古思想的,更何况我国的白话文运动是在1919年前后的事,其时严复已到垂暮之年,1921年他就病逝了。至于严复晚年,思想趋于保守,是属于全面研究严复生平、思想的范畴,而在中国翻译文学史上严复始终不愧为中国最伟大的翻译家之一;在19世纪后半期,中华民族处于最危险的时刻,严复为了挽救苦难深重的祖国,埋头于艰苦的案头工作,系统地翻译介绍西方的先进学术思想,给封建思想笼罩下的朦胧的中华帝国,引进一线曙光,这贡献难道还小吗!所以,严复不仅是一位成绩卓著的翻译家,也是中国近代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

其他理论建树 严复的翻译理论除“信、达、雅”之外,在翻译修养、态度、选题等诸方面也有论述。

严复十分重视翻译质量,宁少而精,勿多而滥。他的翻译态度始终是译界的楷模,其译文一直闪耀着光辉的文采。以《天演论》开头的一段文字: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荚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景,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凯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工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与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无交扇,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粹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苟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真可谓通脱活泼,引人乐读。如此优美绝伦的文字确曾使当时知识阶层的读者为之倾倒,严复的声名也从此大振,被誉称“严天演”。该书一经问世,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就连当时的桐城派古文大家吴汝纶也在为《天演论》写的序文中对严复的译文倍加赞扬:“抑汝纶之深有取于是书,则又以严子之雄于文,以为赫胥黎氏之指趣,得严子乃益明。自吾国之译西书,未有能及严子者也。”进而赞道:“文如几道,可与言译书矣。……严子一文之,而其书乃駸駸与晚周诸子相上下。”吴汝纶:《天演论》序,《中国历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303页。可见,严复的翻译是极为讲求炼词造句,极富文学价值的,且在翻译态度上是极认真而不苟的。胡适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中说道:“他(严复)对于译书的用心与郑重,真可佩服,真可做我们的模范!”接着又啧啧称赞:“严复的英文与古中文程度上都很高,他又很用心不肯苟且,……严复的译书,有几种……在原文本有文学价值,他的译本,在古文学史也应该占一个很高的地位。”《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文存二集》卷二,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第116页。

除此之外,严复力主翻译者必须“兼通中西文字”且具备专门知识。在翻译实践中,严复有切身感受,他颇觉译书之艰难,深有感触地说:“复近者以译自课,岂不欲旦暮奏功,而无如步步如上水船,用尽力气,不离旧处;遇理解奥衍之处,非三易稿,殆不可读。而书以示同辈,尚以艰深为言;设其轻信掉之,真无一字懂得矣。”《与张元济书(二)》,《严复集》第三册(书信),中华书局,1986年,第517页。他为使自己的译文对得起读者,形容译书之难状时又说:“鄙人于译书一道,虽自负于并世诸公未遑多让,然每逢义理精深,文句奥衍,辄徘徊,踯躅有急与之搏力不敢暇之概。”《与张元济书(八)》,同上书,第537页。当然,对严复的翻译工作也有贬抑者,如傅斯年等人,都曾著文对严复的翻译有所讥评,这只说明,对文学现象见仁见智各有不同罢了。

严复主张,翻译者必须“兼通中西两文”,就是今天我们所谓的“双语”。他还提出翻译人员最好能通多种语言,才便于比较,曾说:“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译<天演论>自序》,“名著丛刊”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8页。

除精通外语外,严复对翻译者的中文水平也相当重视。他曾在致友人的书信集中不厌其烦地谈到,当时许多翻译和留学生,中文水平太低。“根底皆极浅薄”,“不徒洋文,即汉文通者已为至少”。《与张元济书(十八)》,《严复集》第三册(书信),中华书局,1986年,第555页。因此严复主张翻译者必须“兼通中西文字”,并且还要有较坚实的中文水平,否则就很难有上乘的翻译。

严复还对翻译工作者提出除精通“双语”外,还必须具有相当广博的专业知识,否则也不会很好地从事翻译。

1898年,严复写有一篇名曰《论译才之难》的文章,就阐述了翻译者必须具有广博的专业知识这一鲜明的观点。文章说:


曩闻友人言,已译之书,如《谭天》、如《万国公法》、如《富有策》,皆纰缪层出,开卷即见。夫如是,则读译书者,非读西书,乃中土所以意自撰之书而已。敝精神为之,不亦可笑耶?往吾不信其说,近见《昌言报》第一册译斯宾塞《进说》数段,再四读,不能通其意。因托友人取原书试译者首译,以资互发。乃二译舛驰若不可以道理计者,乃悟前言非过也。《严复集》第一册(诗文上),中华书局,1986年,第90—91页。


为何译出的书读者“不能通其意”呢?严复以为,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译者不理解原文中的学理,倘于“天地人、动植、性理、形气、名数诸学”未曾进行过研究,很难看懂原文之意。

上述除“信、达、雅”之外的其他翻译理论尚有关于译德、敬业精神等,在此不再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