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卷4-04章 熊霜 ? 幽窗
熊霜满脸愁容,斜倚在社稷坛正中的几案之上,有气无力。
楚国君位是个招人眼红之所在,在熊霜之前,他的几位伯父和伯祖都曾被亲人篡位。他们的不安和挣扎,如今熊霜算是感同身受。
眼前,幼妹芈芙不安地走来走去,在等待她口中拯救楚国内乱之人的到来。
她毕竟还是个少女,熊霜心有不忍。楚国之乱,她不该介入进来;而手足相残,对她来说更加残酷。
“芙妹,你带来的那位‘高人’,究竟是谁?”
“你马上就能见到他咯!”芈芙婉转答道,“要不君兄先猜一猜?”
“唉,你还是这么调皮,和小时候一样,”熊霜幽幽叹了口气,“假如,咱们兄妹五人从不长大,那该多好?”
“要是君父不英年早逝,那便更好咧。”芈芙也黯然神伤,“都怪二兄,他定是受了小人唆使,竟把长兄你逼到如此境地?”
“这倒不怪他,”熊霜微微抬起头,看着两边摇曳的火烛之光,“二弟熊雪才是当国君之料,而愚兄不是,我只想纵情山野,那才风流快活。”
熊霜眼前又浮现出熊雪那张布满虬髯的凶悍面庞,不禁寒毛直竖。这位二弟向来野心勃勃,岂是甘居人下之辈?不像自己,和多情柔肠的楚女娇娃们享受床笫之欢,才是毕生追求。然而自己没有错,熊雪也没有错,怪只怪,当初群臣不该把自己推上国君宝座。
楚人尚勇力,向来都拥护真正的勇者为君,中原人那一套父死子继、嫡长继位的花把式,在南国丝毫没有市场。弑君?家常便饭耳。
芈芙美目黯然:“兄长哪里话!楚人乱了三世了,正需要你这般仁君。二兄他杀伐过重,楚国要由他掌权,定会穷兵黩武、血流成河,族人们折腾不起也!”
熊霜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妹体会不到政治之残酷,一山不存二虎,就算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又如何?熊雪军权独揽,本就没把君兄我看在眼里,兄妹五人也再回不去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我们都是楚王熊渠的后人,血脉中流淌着篡位者的血液,除死方休。芙妹子,你不该抱有这般幻想。
“禀国君,门外矿官求见!”
一卫士来禀,打断了兄妹俩的对话。
“唔,唤他进来。”熊霜略带歉疚地看着小妹,“我先处理下矿上之事,稍后再陪你等那位‘高人’。”
楚国军权旁落多年,其余权力也日益被二弟熊雪蚕食,只剩下这堪称南国经济命脉的矿山,依旧掌握在熊霜手上。只有在接见矿官之时,他才觉得自己多少还像个国君。
“芙儿就不回避了!”芈芙嫣然一笑。
“为何?”
“芙儿带来的那位高人,就是这位矿官。”
“他……乔装改扮,混了进来?”
“正是!”芈芙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自从楚国出现内乱兆头,半年多来,她始终愁眉不展,早不见童年时爱笑的模样。
不多时,矿官迈步上殿。
此人身高八尺有余,却不知为何一副恹恹模样,似是大病初愈,又好似重伤未痊。
熊霜满腹狐疑地看着小妹,不料她却早已面容绯红,躲到自己身边,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熊霜心领神会,难道说,这个男子是芙妹的心上人?妹子是个千年一遇美人的胚子,他能得到佳人青睐,那可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坛下何人?”熊霜试探道。
那人似乎毫无准备,只是笨拙地把代表矿官身份铜牌举高,然后不解地望着芙妹,不知在示意些什么。很显然,社稷坛内的情况,芈芙并未事先同他言明。
芈芙“哎呀”一声,羞得满脸通红,一股脑往熊霜的身后钻。
“来者何人?”熊霜声音严厉。
他不像幼妹这般天真烂漫,身为被软禁之人,他必须慎而又慎,万一这位矿官是熊雪的卧底?
“矿官。”那人口音别扭,绝非南国之人。
熊霜拍案而起:“你不是楚人!你来楚国作甚,说!”
“你别凶他,”芈芙忸怩地拉住长兄袖袍,小声道,“他是……方兴……”
言罢,她一溜小跑,躲到内殿去了。
“方兴?”熊霜看着小妹俏丽倩影,只觉这个名字耳熟。
来人也不再伪装,换回华夏口音,施礼道:“在下方兴,见过楚君!”
“方兴?方大夫?”熊霜大吃一惊,赶紧降阶相迎,“听说你……你不是被熊雪追杀,跌死在悬崖之中了么?”
熊霜自然记得方兴,只是很难相信,坛下大病初愈的青年就是那位布衣大夫。
六年之前,方兴在汉阳轻摇舌剑,将楚国使团辩驳得哑口无言。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眼前人形容憔悴,但眉宇之间那股风度却并未消散。
方兴苦笑道:“承蒙楚君挂怀,不才跌落悬崖后,乃是为令妹芈芙所救,在神农架上将歇半年,这才死里逃生。”
“哎呀,再好不过,再好不过!”熊霜握起方兴双手,兴奋大笑,“芙妹说她带高人来拜见寡人,却不曾想竟是方大夫!”
“愧不敢当!”方兴倒是谦逊。
“免礼,速速就座,寡人同你谈上几日几夜!”熊霜大喜,宛如拉住救命稻草一般。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方兴身受重伤、流落南国,说到底便是拜熊雪所赐。在大败周王师之后,熊雪引以为千古之大功,在楚国国内大权独揽,更是将熊霜软禁在社稷坛上。如今方兴尚在人世,又答应芈芙来纾解楚国之难,此人若能为己所用,熊霜便敢有抗衡熊雪的底气。
熊霜一喜,问道:“方才门外,卫兵是否有多加盘查?”
方兴也是满腹狐疑,便问道:“门外的卫兵凶神恶煞,进了内廷,卫兵们倒是和颜悦色。”
“方大夫见笑了,”熊霜长叹一声,黯然道,“门外的那些卫士,乃是熊雪手下正军爪牙;而内廷这寥寥数百卫士,是寡人仅剩的亲兵也!”
怕方兴不解,楚君又给对方简要介绍了楚国兵制与中原的不同。楚国兵力分为“军”和“广”两种,“军”是楚国最核心的武装力量,往往由令尹、司马、莫敖这样的大官统领。而“广”分左广、右广,大多是由公族成员组成,是楚国国君的亲兵。
熊雪立下军功,谋了令尹高位,后来便拥军自重,又诱骗左广、右广的楚君亲兵反水,不从者悉数被杀,只剩下最后数百忠心兵卒,在社稷坛内保卫熊霜。
“原来如此,”方兴这才恍然大悟,“这熊雪野心昭然,便要为祸楚国也!”
熊霜心中一凛,此言着实扎心。他本不想家丑外扬,但方兴何等聪明,若要得他相助,肯定不能有所保留,于是熊霜索性将熊氏手足相残的情况和盘托出。
“实不相瞒,寡人被叛弟软禁于此,熊雪操持军权,干涉国政,寡人哪里还像个国君?”
“愿闻其详。”方兴似乎并不意外。
“君父所生四子,生前最宠爱老四熊徇。此子聪明伶俐,君父认定他才是继承衣钵的不二人选。毕竟,楚国数代骨肉相残,都是老幺最后顺利登位,哎,南人的幼子终归要优秀一些……”
“四公子确实伶牙俐齿。”
“他与芙妹长得很像,爹娘偏心,最美的容貌给了他二人。”
“唔。”提到芈芙,方兴似乎眼神有些闪烁,“那熊雪呢?”
“二弟天生神力,从小带兵打仗,助君父攻伐周边部落,立下大功。父王认为熊雪继承了他的勇魄,武事十分倚仗于他。至于寡人和三弟则更像母亲,懦弱多病,不受君父喜爱。”
“又是废长立幼故事,”方兴摇了摇头,“大周先王正是担心此事频发,这才确定嫡长继承之制。”
熊霜叹道:“方大夫有所不知,楚人历来不以嫡长为尊,故而弟弑兄、叔弑侄之事时有发生。加之君父之位亦是来得不正,所以他更为担心我兄弟四人骨肉相残,悲剧重演。故而君父迟迟未立储君,大臣们都建议其早做决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方大夫有见地,大臣们分为两派,一派暗中支持熊雪,大部分为武将,颇有势力。而王公贵族大都支持幼弟熊徇,认为他才是天选之君。”回忆起当时竟没人拥护自己,熊霜也是心冷。
“竟没有人支持拥立嫡长?”
“呵,这便是楚国,”楚君的叹息声中埋藏着凄苦,“直到娘亲生小妹时难产,临终前跪求君父,她辛辛苦苦孕育四子一女,不想死后儿子们手足相残。君父答应了母亲,便立寡人为世子,让莫敖屈虔辅佐。”
“先君夫人女中豪杰也。”
“寻常母亲没有子女相残之烦恼,谁让君父是国君呢?”熊霜苦笑道,“君位已定,原先熊雪、熊徇的爪牙们,也不得已拥立寡人登基,舔着脸喊我‘世子千岁’。”
“哼,南人也不乏墙头草。”方兴满脸鄙夷,他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熊霜很满意对方的反应:“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紧接着,熊霜介绍起自己继位之后的点点滴滴。
“君父薨后,寡人顺利继位,同年周天子亦登基称王,遭逢四夷犯周。不料随侯却向年轻周王进谗言,言我楚国有叛心,于是太保发兵汉水,让我们交回铜绿山。后来的事情方大夫自然知晓——寡人诚心议和,渡过汉水和太保大人盟誓,这才换来了几年的安宁。”
“这随侯不是好人,总爱挑拨离间。”方兴恨恨道。
熊霜点了点头:“周王静登基后,王师两次兴兵汉水,背后都有随侯撺掇,这绝不是巧合。更何况,随侯口口声声说楚国有意进图中原,事实上,楚人忙于内乱,哪还有北上的能力?方大夫,你还记得当初汉水之盟时,寡人派出的使团么?”
“正使是莫敖屈虔,还有楚君二弟熊雪、四弟熊徇。”
“方大夫可知寡人彼时用心否?”熊霜叹了口气。
“此二人在国内根基甚众,各有羽翼,若楚君亲赴汉阳,而将他们留在国都,恐怕楚国生变……”
“这才只是个开始,”熊霜怅然,“议和后不久,叛弟熊雪便开始琢磨着如何篡位。”
“如此之快?”
“寡人即位次年,西面百濮、南面百越来犯,熊雪却称病不出,这时,莫敖屈虔来找到我,告诉我熊雪犯的是心病。”
“心病?”方兴啧啧道,“这莫敖屈虔可狡猾得紧。”
“方大夫有识人之明,”熊霜无奈道,“这屈莫敖早就背着寡人,与熊雪狼狈为奸。他说熊雪称病不出,乃是担心寡人铲除他而后快,而这心病的解药,便是将楚国兵权全部交给熊雪,这样他才愿意全意退敌。”
“好个奸臣,好张利口。”
“寡人何等无奈,百濮、百越已然大军围城,先王信赖的领兵大司马又被熊雪和莫敖设计排挤。无奈之下,寡人只得将兵权交于熊雪,赐命其为令尹,全权委托他退敌。”
“这可大大不妙。”
“熊雪刚夺过军权,当场将所有忠于寡人的将领统统撤换,更易为他的亲随部众。很快,正军被他牢牢控制,东西两广的部队也很快落入他的手中。更讽刺的是,当熊雪夺取军权的那一刹那,百濮和百越的军队就瞬间退兵,再不进犯也。”
“阴谋,”方兴差点跳起来,“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熊雪阴谋!”
“从那以后,军权皆控制在令尹熊雪手中,朝政则由莫敖屈虔把持,寡人只留下数百亲兵,被软禁在这社稷坛内。以至于民众只知有熊雪,却忘了寡人才是真正的国君!”想及于此,熊霜心中不胜凄凉。
“熊雪真乃野心家也,假以时日,便欲谋朝篡位!”
“他倒是想,”熊霜眼中闪露出一丝诡谲,“寡人被软禁数年,熊雪要杀早便杀了。可方大夫可知,为何熊雪始终不动手?”
“难道是惧怕周天子……”方兴话刚说一半,也知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楚人素来不曾尊王宗周。
“说与方大夫听也罢,这在楚国乃是公开之秘,”熊霜指了指方兴腰中的令牌,“那便是矿山!”
先秦最重要的战略物资是什么?自然是铜矿——青铜在当时被称为黄金,产量稀缺,价格高昂。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使用的青铜器具,以及作战使用的兵器、战车,都需要使用大量的青铜。被楚国占据的铜绿山,恰恰是天下最大的铜矿。自商朝人在汉水南岸发现这座巨大宝藏后,中原人已经在此连续开采近五百年,其铜矿存量仿佛没有尽头。
起初,驻守铜绿山的是商朝南方最大的诸侯、三公之一的南伯侯鄂国(噩国)。后来武王灭商,鄂侯负隅顽抗,历经百余年鏖战,到周昭王、穆王时才将铜绿山夺回,并分封汉阳诸姬,以守卫铜绿矿山,扼守铜矿运输往洛邑的咽喉要道。
此后,鄂国中衰,地盘也被楚国蚕食。后来周厉王伐鄂,其国因此彻底消亡。可惜,周厉王此举弊大于利,随着鄂国被灭,楚国失去节制,反倒一跃成为新的南国霸主。趁大周爆发国人暴动后,先君熊严一举夺下铜绿山,垄断所有矿藏。
后来周王静继位,太保召公虎与熊霜在汉水北岸缔结了盟约,但楚国只是承诺移交铜绿山产出铜矿,而实际上采矿、选矿、冶炼环节依旧是楚国人操持,有的是手脚可做。
说完这一切前因后果,熊霜欣慰一笑:“只要铜矿还在寡人手上,便还有筹码与叛贼熊雪、屈虔对峙,也就还有一丝胜算。”
方兴听罢,却毫不留情地问道:“熊雪手握大军,随时可以挥兵东进,夺下铜绿山,岂不是轻而易举?为何迟迟不动手。”
熊霜早就料到方兴必有此问,此事乃楚国历代国君的不传之秘,自然不足为外人言道。
但事关重大,熊霜还是决定透露一二:“这铜绿山,并非楚国所有,也非大周所有,其主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寡人只是替其看守此山罢了,当然,好处也落得不少。”
“可是,既然铜绿山另有它属,那其主人为何不会改让熊雪来看守?”方兴的质疑一针见血,“他有权有兵,岂不是让这矿山更加安全?”
“不……”熊霜始料未及,慌忙道,“这只有国君口口相传之密令,他人无从得知……”
“那倘若周天子挥师南下,一举收复铜绿山,足下又该如何?”方兴不依不饶。
“那……”
这位大周大夫果然犀利,熊霜头上冒出豆大汗珠,忙不迭连连擦汗。
方兴继续道:“恕不才愚见,这矿山并非免死金牌,楚君你若要当太平诸侯,还需主动出击,将军权、政权牢牢掌握,这才叫有恃无恐!”
熊霜闻言,频频点头。
又想了片刻,他起身对方兴作揖道:“寡人自被君父册封为世子之后,耳边尽是阿谀之辞。今日闻听方大夫逆耳忠言,熊霜茅塞顿开,还望阁下不吝赐教!”
“不敢赐教,”方兴回了一礼,“不才只想知道,熊雪逼人太甚,楚君有何打算?”
“唉,打算……”熊霜抬头看着摇曳的烛光,慨然惆怅,“寡人无后,叛弟熊雪就算按兵不动,等寡人归天那日,君位也还是他的……”
这是熊霜的难言之隐,他年幼活在熊雪和熊徇的阴影之下,身边无异性问津。待到被册封为世子之后,一夜之间身边变得莺歌燕舞。楚人历来推崇婚嫁自由,熊霜沉溺女色之中,玩坏了身体,竟服丹药过甚,失了生育能力。
“那也未必,”方兴沉吟道,“你也可以传位于三弟、四弟,既然熊雪不仁,你为何要听命于他?”
熊霜苦大仇深:“唉,寡人身边既无贤臣、又无良将,甚至兵不过千,这要是把君位让给其他兄弟,岂不是害了他们?再者说,万一熊雪真的如愿篡位,他就能饶过熊堪和熊徇?”
想到三弟熊堪软弱无能,四弟熊徇看透一切而避祸于四方。我熊霜在位,尚能容他二人,若是熊雪夺权,又岂会以手足之情为念?
想到此,熊霜如干枯的庄稼:“方大夫,寡人无计可施,故而求计!”
“除恶务尽,怙恶不悛,”方兴倒是坚决,“楚君须先下手为强!如此这般……”
熊霜听闻方兴献出除去熊雪之计,紧攥双拳,渐渐目露凶光。
“方大夫妙计,寡人这就假意禅让……”
“不可!”
突然,熊霜只听身后刀光闪耀,恍惚间有个刺客身影冲来,直奔方兴而去。
方兴见势不妙,慌忙侧身让开。
“芙妹,不可胡闹!”熊霜眼尖,认出这刺客非是旁人,而是幼妹芈芙。
芈芙继续挥刀刺向方兴,她身手矫健,与刚才的忸怩竟有天壤之别。
她边砍边哭:“我辛苦救你来此,是让你保我几位兄长相安无事,你竟要二哥禅位!好狠的心!”
方兴没料到芈芙会对自己动手,一时发愣,脸上被划出道很长口子,血流满面。
“呆子,你为何不躲开?!”芈芙又心疼起方兴来,把铜刀一丢,原地抱头大哭起来。
熊霜和方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安慰。
这时,一位卫士匆匆跑来。
“报,令尹求见!”
“熊雪?他此时来这作甚?”怕什么来什么,熊霜略微慌乱。
卫士也是惊慌:“他叫嚣有奸细闯入,特来救驾,属下拦不住!”
“奸细?难道他认出方大夫来?”熊霜大惊,转身对方兴道,“快躲进密室,他是冲你来的。”
“好,好。”方兴唯唯。
“小妹,你也不能待在这里,快带方大夫躲起来。”
芈芙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眼方兴,拉起他衣袖,垫步拧腰,“蹭”地往屏风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