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思

本篇是屈原被疏后，迁到汉北时所作。取篇中“少歌”首句“抽思”二字为名。抽，抒写；思，思绪。抽思，就是把蕴藏在内心深处无限的思绪抒写出来。这种思绪的实际含义就是迫切要求返回郢都去，以实现自己进步的政治理想。

心郁郁之忧思兮，[1]我心中郁结着无穷忧思，

独永叹乎增伤。[2]孤独地长叹越来越悲伤。

思蹇产之不释兮，[3]愁思纠缠心情难以舒展，

曼遭夜之方长。[4]这茫茫的黑夜多么漫长。

悲秋风之动容兮，[5]可怜萧瑟秋风凋残草木，

何回极之浮浮！[6]为何天极运转如此迅速！

数惟荪之多怒兮，[7]常常想到君王容易发怒，

伤余心之忧忧。[8]真使我伤心啊使我愁苦。

愿摇起而横奔兮，[9]我想率性自暴自弃行事，

览民尤以自镇。[10]看到人民苦难强自镇定。

结微情以陈词兮，[11]我用言辞表达心中深情，

矫以遗夫美人。[12]把它献给我敬爱的国君。

昔君与我诚言兮，[13]过去国君与我曾经约定，

曰黄昏以为期。[14]他说我们到老相依为命。

羌中道而回畔兮，[15]谁知在半路上他就翻悔，

反既有此他志。现在反而已经有此二心。

㤭吾以其美好兮。[16]他把他的长处向我夸耀，

览余以其修姱。[17]总向我显示他多么美好。

与余言而不信兮，他对我说的话全靠不住，

盖为余而造怒。[18]还故意找碴子对我发怒。

愿承而自察兮，[19]我想找个机会自己表白，

心震悼而不敢。[20]心里害怕不敢这样去做。

悲夷犹而冀进兮，[21]可怜我还犹豫盼望进取，

心怛伤之憺憺。[22]但是心中悲痛动荡不宁。

兹历情以陈辞兮，[23]我把全部想法向他陈述，

荪详聋而不闻。[24]他却假装耳聋不肯倾听。

固切人之不媚兮，[25]本来老实的人不会讨好，

众果以我为患。众人果然把我当眼中钉。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26]当初我讲的话耿直明了，

岂至今其庸亡？[27]难道到现在就已经忘了？

何独乐斯之謇謇兮，[28]为什么只有我喜欢多讲，

愿荪美之可光。[29]我是希望他的美德发扬。

望三五以为像兮，[30]愿他以三王五霸为榜样，

指彭咸以为仪。[31]彭咸却是我学习的偶象。

夫何极而不至兮，[32]没有什么目的不能达到，

故远闻而难亏。[33]我们名声不朽传遍四方。

善不由外来兮，优秀的品德靠自己培养，

名不可以虚作。美好的名声和实际一样。

孰无施而有报兮，谁能不做好事又得报酬，

孰不实而有获？哪有不结果实能获丰收？

少歌曰：[34]少歌：

与美人抽思兮，[35]我向君王倾诉我的深情，

并日夜而无正。从早讲到晚他好坏不清。

㤭吾以其美好兮，他把他的美好向我炫耀，

敖朕辞而不听。对我说的话他傲慢不听。

倡曰：[36]唱：

有鸟自南兮，[37]有一只鸟儿从南方飞来，

来集汉北。飞到汉水之北暂时栖息。

好姱佳丽兮，鸟儿羽毛丰满非常美丽，

牉独处此异域。[38]现却离群独处在这异地。

既茕独而不群兮，[39]鸟儿没有伴侣没有知交，

又无良媒在其侧。它身边也没有人做介绍。

道卓远而日忘兮，[40]道路相离很远已被忘掉，

愿自申而不得。想自己申诉却无法办到。

望北山而流涕兮，遥望着北山暗暗地流涕，

临流水而太息。面对着流水一声声叹息。

望孟夏之短夜兮，希望初夏的夜短促一点，

何晦明之若岁。[41]为何这样漫长就像一年。

惟郢路之辽远兮，思念郢都路途多么遥远，

魂一夕而九逝。梦中灵魂一夜返回九遍。

曾不知路之曲直兮，灵魂不知郢路是曲是直，

南指月与列星。向南依靠月亮星星分辨。

愿径逝而未得兮，想直接回郢都却又不能。

魂识路之营营。[42]灵魂往来认路多么劳碌。

何灵魂之信直兮，为何灵魂这样诚信忠直，

人之心不与吾心同！别人的心不和我们相同！

理弱而媒不通兮，媒人不能干作媒不成功，

尚不知余之从容。[43]尚且他们不知我的举动。

乱曰：尾声：

长濑湍流，[44]岸边浅水匆匆流过沙滩，

泝江潭兮。[45]我正沿着汉江逆流而上。

狂顾南行，[46]我急切回顾南方的大道，

聊以娱心兮。暂且宽慰一下心中忧伤。

轸石崴嵬，[47]南方道路充满突兀怪石，

蹇吾愿兮。[48]阻碍我返回郢都的愿望。

超回志度，[49]要越过弯路而记住直路，

行隐进兮。[50]真是进退两难心中迷茫。

低徊夷犹，[51]我犹豫徘徊而不忍远去，

宿北姑兮。[52]只好留宿北姑这个地方。

烦冤瞀容，[53]心情愁闷忧郁烦乱不安。

实沛徂兮。[54]很想随水迅速流向远方。

愁叹苦神，[55]我忧愁地叹息神思劳苦，

灵遥思兮。心中又在思念远方故乡。

路远处幽，离郢都那么远住地偏僻，

又无行媒兮。又没有说合的人在身旁。

道思作颂，[56]为了表明思想写作此章，

聊以自救兮。暂且用它宽慰自己愁肠。

忧心不遂，我忧愁的心情不能顺畅，

斯言谁告兮！我的这些话哟对谁去讲！

[1]〔郁郁〕忧思郁结的样子。一本无“心”字。[2]〔增伤〕加倍的悲伤。[3]〔蹇产〕纠缠，不顺畅。[4]〔曼〕长的意思。[5]〔悲〕一本下有“夫”字。〔容〕指自然界的面貌。动容，指秋风使草木变色。[6]〔回极〕《集注》：“或疑回极指天极回旋之枢轴。浮浮，言其运转之速而不可当。”一说风往来回旋。一说是四极之误，指四方的极边。[7]〔惟〕想起。〔荪〕（sūn）香草。一作“荃”，比喻楚王。[8]〔忧忧〕愁苦的样子。[9]〔摇起〕动摇而起。〔横奔〕不看路乱跑。“摇起横奔”，比喻心里动摇，自暴自弃，不顾一切地乱来。[10]〔尤〕罪，苦难。〔镇〕镇定。[11]〔微情〕这是谦辞。指深情。[12]〔矫〕举。〔美人〕比喻楚王。[13]〔诚言〕约定的话。诚，一作成。[14]〔黄昏〕比喻年老。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从前国君和我约定，要任用我到年老的时候。一说期是指婚期，结婚的时光。古代的婚礼在黄昏举行，这里用男女曾有婚约比喻君臣结合。[15]〔羌〕楚方言，发语词。〔畔〕通“叛”，背离。回畔翻悔，变心的意思。[16]〔㤭〕（jiāo）同“骄”。[17]〔览〕显示。[18]〔造怒〕找碴发怒。[19]〔〕通“间”。间隙，机会。承，找个机会。[20]〔震〕震惊。〔悼〕悲痛。[21]〔夷犹〕犹豫不决。[22]〔怛〕（dá）悲伤。〔憺憺〕（dàn）《通释》：“犹言荡荡，动而不宁貌。”[23]〔历〕列举。[24]〔详〕同“佯”。[25]〔切人〕恳切的人。[26]〔耿著〕《集注》：“耿，明貌。”明白而显著。[27]〔庸〕乃，就。一本“岂”下有“不”字。〔亡〕同“忘”。一本作“止”。[28]〔独乐〕王逸本作“毒药”，误。〔謇謇〕直言敢说的样子。一本无“斯”字。[29]〔荪〕一本作“荃”。〔光〕一本作“完”。[30]〔三五〕《章句》：“三王五伯可修法也。”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五霸，这里指春秋时期的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31]〔彭咸〕传说是殷代的贤臣。〔仪〕《集注》：“谓以彼人为法，而效其仪。”[32]〔极〕目的地。[33]〔闻〕名声。远闻，名声远播。[34]〔少歌〕乐章音节的名称。“少歌”在《楚辞》中仅见于此。从音乐表现形式上看，像是乐歌中间穿插的小合唱。从内容上看，又像是某一部分的小结。[35]〔美人〕下，一本有“之”字，王逸本“思”作“怨”。[36]〔倡〕同“唱”。这也是乐章音节的名称，从表现形式上看，好像是领唱，在内容上是另一层意思的发端。[37]〔鸟〕屈原自喻。[38]〔牉〕（pàn）背离。这里是分离的意思。[39]〔茕〕（qióng）独，孤单。[40]〔卓〕通“逴”（chuò），与远同义。〔日忘〕一天天被人忘记。[41]〔晦明〕黑夜和天亮，代表一整夜。[42]〔营营〕往来忙碌的样子。[43]〔从容〕这里作“举动”解。[44]〔濑〕沙上流过的浅水。〔湍〕急流。[45]〔泝〕同“溯”（sù），逆流而上。[46]〔狂顾〕急切地回顾。[47]〔轸石〕《山带阁注》：“方崖也。”〔崴嵬〕突兀不平的样子。[48]〔蹇〕（jiǎn）阻碍。[49]〔超〕超越。〔回〕曲折的路。〔志〕记住。〔度〕与“回”相对成文，应作直路解。[50]〔行隐〕前进和后退。〔进〕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进字与上‘蹇吾愿兮’失韵，义亦难通，当为‘难’字之误无疑。”疑近是。行隐进，进退两难。[51]〔低徊〕流连难舍的样子。[52]〔北姑〕《山带阁注》：“北姑，盖地之近汉北者。”[53]〔瞀容〕《山带阁注》：“瞀乱之意，见于容貌也。”瞀（mào），烦乱。[54]〔沛徂〕沛，水急流的样子。徂，往。《章句》：“诚欲随水沛然而流去也。”[55]〔苦神〕神思劳苦。[56]〔道思〕说明思想。〔作颂〕作诗，作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