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蒋骥《山带阁注楚辞》：“《涉江》《哀郢》皆顷襄时放于江南所作。”本篇大约作于顷襄王三年（公元前296年）初春。这时屈原从鄂渚又被放逐到溆浦。从篇中的语气看，可能是临行之前写的。“涉江”就是渡江而南行的意思。

余幼好此奇服兮，[1]我从小爱好奇丽的服饰，

年既老而不衰。[2]到晚年这爱好仍然不变。

带长铗之陆离兮，[3]我身上悬挂着长长宝剑，

冠切云之崔嵬。[4]头上戴的高冠直冲云天。

被明月兮佩宝璐。[5]佩着美玉身带明月宝珠。

世溷浊而莫余知兮，社会污浊没有人了解我，

吾方高驰而不顾。[6]我要奔向远方不再回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7]乘着青龙白龙驾的飞车，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8]和舜一起游览玉的园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9]登上昆仑山玉花做食粮，

与天地兮同寿，[10]我的寿命和天地一样长，

与日月兮同光。[11]我的光辉与日月一样亮。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12]悲叹南方蛮夷无人知我，

旦余济乎江湘。[13]清晨我将渡过湘水长江。

乘鄂渚而反顾兮，[14]我登上鄂渚后回头眺望，

欸秋冬之绪风。[15]叹息秋冬余风使人凄凉。

步余马兮山皋，[16]让我的马在山湾上徐行，

邸余车兮方林。[17]把我的车在方林中停放。

乘舲船余上沅兮，[18]登上小船逆着沅水而上，

齐吴榜以击汰。[19]船桨齐划啊拍击着波浪。

船容与而不进兮，[20]船在水中渐渐难以前进，

淹回水而疑滞。[21]在湍急旋涡中徘徊荡漾。

朝发枉渚兮，[22]清晨我乘船从枉渚出发，

夕宿辰阳。[23]晚上就只好留宿在辰阳。

苟余心其端直兮，[24]只要我的心地是正直的，

虽僻远之何伤。[25]放逐僻远之地于我何伤。

入溆浦余儃佪兮，[26]进入溆浦后我踌躇不前，

迷不知吾所如。心里迷茫不知该往哪方。

深林杳以冥冥兮，[27]茂密的山林幽暗又阴深，

猿狖之所居。[28]这就是猿猴居住的地方。

山峻高以蔽日兮，高峻的山岭遮住了太阳，

下幽晦以多雨。山下幽深晦暗阴雨茫茫。

霰雪纷其无垠兮，[29]大雪纷纷扬扬无边无际，

云霏霏而承宇。[30]乌云密密层层布满天上。

哀吾生之无乐兮，可怜我的生活毫无乐趣，

幽独处乎山中。现在孤零零地住在山上。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不能改变心志随波逐流，

固将愁苦而终穷。[31]宁肯忧愁痛苦贫困到底。

接舆髡首兮，[32]从前接舆装疯剃光头发，

桑扈臝行。[33]隐士桑扈出行总是裸体。

忠不必用兮，忠诚的不一定被人重用，

贤不必以。贤能的也难以被人推举。

伍子逢殃兮，[34]伍员直言敢谏遭遇祸殃，

比干菹醢。[35]比干忠心耿耿剁成肉泥。

与前世而皆然兮，自古以来情况就是这样，

吾又何怨乎今之人！我何必怨恨现在的人呢？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36]我要坚持正道毫不犹像，

固将重昏而终身！[37]宁肯终身处在黑暗境地！

乱曰：鸾鸟凤皇，[38]尾声：高贵的鸾鸟和凤凰，

日以远兮。一天比一天地越飞越远。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39]燕雀和乌鹊筑巢在堂前，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40]露申和辛夷枯死在林间。

腥臊并御，[41]臭恶的东西都一齐进用，

芳不得薄兮。[42]芳洁的东西却不能近前。

阴阳易位，[43]昼和夜错乱明和暗失调，

时不当兮。时节反常一切都在改变。

怀信侘傺，我怀抱忠信却失意彷徨，

忽乎吾将行兮。[44]我飘飘忽忽将远走他乡。

[1]〔奇服〕不平凡的服饰。指下文“长铗”“切云冠”等。比喻好的道德品质和学术修养。[2]〔不衰〕不衰减，引申为不改变。[3]〔铗〕（jiá）剑柄。举偏概全，这里指剑。〔陆离〕很长的样子。[4]〔冠〕帽。这里作动词，戴上。〔切云〕形容冠很高，夸张上触云霄。也可理解为一种高冠的名称。〔崔嵬〕高耸的样子。[5]〔明月〕珍珠名，即夜光珠。〔璐〕美玉。[6]〔高驰〕远远地离去。[7]〔虬〕（qiú）〔螭〕（chī）都是传说中的无角龙。[8]〔重华〕传说中的古帝虞舜的名字。〔瑶〕美玉。瑶之圃，美玉的园地。古代传说昆仑山产美玉，是上帝的花园。[9]〔玉英〕美玉的花朵。[10]〔同寿〕寿命一样长。此句一本冠有“吾”字，同寿作“比寿”。[11]〔同光〕一本作“齐光”，一样有光辉。[12]〔南夷〕指南方没有开化的少数民族。[13]〔江湘〕长江和湘水。湘水是今湖南境内流入洞庭湖的大河。一本余字下有“将”字。[14]〔乘〕登上。〔鄂渚〕（—zhǔ）地名。今湖北武昌县西。[15]〔欸〕（āi）悲叹。〔绪风〕余风。《山带阁注》：“绪，余也。谓初春而秋冬余寒未尽。”[16]〔山皋〕（gāo）山湾。[17]〔邸〕（dǐ）通“抵”。抵达、停止的意思。〔方林〕地名。一说方同“傍”。一说方是大。[18]〔舲船〕（líng—），《集注》：“舲船，船有窗牖者。或曰小船也。[19]〔齐〕同时举起。〔榜〕船桨。〔汰〕水波。[20]〔容与〕这里是徘徊不前的意思。[21]〔淹〕停留。〔回水〕指漩涡。〔疑〕同“凝”，凝滞、停滞不前。《集注》：“船不进而凝滞，留落之意，亦恋故都也。”[22]〔枉渚〕地名。旧属湖南常德。[23]〔辰阳〕地名。故城在今湖南辰溪县西。[24]〔端直〕正直。其，一作之。[25]〔僻〕荒僻。其，一作之。[26]〔溆浦〕溆水之滨。在湖南境内。[27]〔杳〕幽暗。〔冥冥〕阴深晦暗的样子。[28]〔狖〕（yòu）长尾猿。一本猿字之前有乃字。[29]〔霰〕（xiàn）雪珠。〔纷〕很大很多。〔垠〕边际。[30]〔霏霏〕形容浓云密布。〔承宇〕弥漫天空。而，一作其。[31]〔固〕本来。这里有宁肯的意思。[32]〔接舆〕春秋时楚国的隐士。时称“狂者”。〔髡〕（kūn）剃发。髡首，古代的一种刑法，剃掉头发。《集注》：“接舆，楚狂也，被发佯狂，后乃自髡。”[33]〔桑扈〕古代隐士。〔臝〕同“裸”。臝行，裸体而行。[34]〔伍子〕即伍员。楚人，因报父仇投吴，为吴王阖闾所信用，后因谏吴王夫差被杀。[35]〔比干〕殷时贤臣，被纣王杀害。〔菹醢〕（jū hǎi）古代酷刑，把人剁成肉酱。[36]〔董〕《集注》：“董，正也。”这里是动词，守正的意思。[37]〔重昏〕《集注》：“重昏，重复暗昧，终不复见光明也。”[38]〔乱〕古代乐歌中的“尾声”。〔鸾〕传说中凤凰一类的鸟。鸾鸟凤皇，比喻忠臣贤士。[39]〔燕雀乌鹊〕普通的小鸟。比喻无能的小人。〔堂坛〕代朝廷。[40]〔露申〕一种芳香植物。〔辛夷〕香草名。露申辛夷，比喻清廉的贤人。〔林薄〕《集注》：“丛木曰林，草木交错曰薄。”[41]〔腥臊〕指臭恶的东西。比喻谗佞小人。〔御〕《集注》：“御，用也。”[42]〔芳〕芳香的东西。比喻贤人。[43]〔阴阳〕古代哲学概念。指矛盾中对立着的两个面。[44]〔忽〕飘飘忽忽。形容心里没有着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