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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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整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夜已经深了。医生去睡觉了,两位姑妈也都躺下了。聂赫留道夫知道,马特廖娜这时在姑妈的卧室里,下人的房间里只有卡秋莎一个人。他又来到门廊上。院子里又黑又潮,不过暖融融的,大气中弥漫着白蒙蒙的雾气,春天的雾气能融化残雪,或是残雪融化后能生成雾气。从房前陡坡下百步来远的小河上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这是冰层断裂的声音。

聂赫留道夫从门廊上走下来,踏着结成冰的雪,跨过一个个水洼,来到下房的窗前。他的心蹦嘣直跳,他好像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动的声音。他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又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下房里点着一盏小灯。卡秋莎独自一人坐在桌旁,直眉瞪眼地看着前面,不知她在想什么。聂赫留道夫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长时间,他想知道,当她认为没有人看见她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她一动不动坐了两分钟,然后抬起眼皮,笑了笑,摇了摇头,似有责备自己之意,突然换了个姿势,把两只手放在桌子上,眼睛又直瞪瞪地看着前面。

他站在窗前看着她,他除了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无意中还听到从河面上传来的种种奇特的声音。河面上弥漫着雾气,冰层在不停地和缓慢地活动着,先是发出咝咝声,然后是断裂声,崩落声,薄冰碎裂时像玻璃一样发出的哗啦声。

他依旧站在窗前,看着卡秋莎那副若有所思的面容,看得出,她被内心的斗争折磨得够呛。他很同情她,怜悯她,但是说来也奇怪,这种同情和怜悯反而进一步强化了他对她的情欲要求。

一种急于要求满足的欲望完全控制了他。

他敲了一下窗户,她好像触了电似的,全身颤抖了一下,脸上露出惊慌的样子。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把脸挨近玻璃。她的脸上仍然表现出惊慌的样子,她把两个手掌放在眼睛上方,仔细往外面看,才认出来外面是他。她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这种表情。她笑了笑,不过只是他笑了之后,她才笑的,她所以笑,只是为了应付他,她心里并不想笑,她心里只有惊慌。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她到院子里和他相会。但是她摇摇头,表示不出来,她依然站在窗前不动。他把脸又往玻璃前凑近了一下,想要喊她,让她出来,可此时她把脸转向门口,显然那边有人叫她。聂赫留道夫离开窗户。

雾非常浓,离开房子五步之遥,就看不见窗户了,只看见黑糊糊一大片,中间有红红的一块,这大概就是灯光吧。从河面上不断传来冰层活动的咝咝声、喀嚓声、哗啦声、丁当声。浓雾笼罩的院子里,一只公鸡在不远处叫起来,近处的公鸡也都跟着叫起来,随着从远处的村子里也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鸡叫声,于是鸡叫声连成一片。不过除了河面上的动静,四周还是很宁静的,这已经是鸡叫二遍了。

聂赫留道夫在房角的那边来来去去,走了两个来回,脚踩进水洼里好几次,然后又走到下房的窗前。屋里的灯还亮着,卡秋莎又是一个人坐在桌旁,好像为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而在犯愁。他刚走到窗户跟前,她就看了他一眼。他敲了一下窗子。她也不看一看是谁敲窗子就立刻从房里跑出来,他听见搭扣吧嗒一声,接着门吱扭一声开了。他已经在房门外等上她了,他立刻默默地把她搂在怀中。她紧紧地偎依着他,仰起头,把嘴唇迎上去,接受他的吻。他们站在屋外一块没有雪水的干爽的地方,他全身都燃烧着要求得到满足的欲火。突然又听见门响的声音和马特廖娜气呼呼的声音。

“卡秋莎!”

她从他怀抱中挣脱出来,回到下房。他听见门吧嗒一声扣上了。

一切又都归于平静,窗户里的灯火熄灭了,这时,只看见周围浓重的雾,只听见河上的喧嚣声。

聂赫留道夫走近窗户,结果什么人都看不见了。他敲了敲窗户,屋里任何反应都没有。聂赫留道夫从正门的门廊回到屋里,但是睡不着。他脱了靴子,赤着脚顺着走廊来到她的门前,她的房间和马特廖娜的房间相邻。开始时,他听到马特廖娜打着均匀的呼噜,睡得很熟,他就想进去,不想马特廖娜突然咳嗽起来,翻了个身,弄得床铺嘎吱嘎吱直响。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分钟。当一切又都平静下来以后,他又听到均匀的呼噜声,他尽可能踩着那些不发响的地板往前走,终于又走到她的门前。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她肯定没睡,因为听不见她的呼吸声。但他刚一低声地叫了一声:“卡秋莎!”她立刻站起来,走到门旁,劝他走吧,他觉得她说话带着生气的语调。

“这像什么?这怎么行呢?姑妈们会听见的,”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在说,“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聂赫留道夫完全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

“你开一下门吧,我求求你了。”其实这话他用不着说。

她没有做声,然后他就听到手摸门扣的声音。门扣吧嗒一声,他推开门,钻进屋里去了。

她穿着粗布衫,胳膊完全裸露着,他把她抱起来,就往外走。

“啊呀,您这是做什么?”她低声说道。但是他没有理会她的话,抱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

“啊呀,不要这样,放开我。”她嘴上这么说,可身子却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她摇摇晃晃地、一声不吭地从他的房间走出来。他也走出房间,来到门廊上,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考虑着这件事会产生的后果。

天空已经现出鱼肚白,河面上冰层活动的咔嚓声、哗啦声、咝咝声更响了,除了这些声音之外,还加上河水的淙淙声。雾气也开始下沉,月牙儿透过重重的浓雾钻出来,它把自己昏暗的光洒向那些黑糊糊的、令人生畏的景象。

“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还是莫大的不幸?”他自问道。“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大家都这样。”他自言自语道。之后,他就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