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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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谈诗选

恩特美雅(L.Untermeyer)在他的《现代美国诗选》(Modern American Poetry)的前言中说诗选有两种,一种是限定了十五或二十余个诗人,来代表一个时期的诗;另一种是普遍的将一个时期的诗介绍过来,所选的诗人也当然广泛得多了。选本的重要是人所共知的,这两种诗选当然各有各的价值:头一种是较精深的对于几个诗人的作风的认识,这几个诗人当然是必须能够代表这时期的。后一种能给人一个大略的对这时期诗的印象。前一种较偏重人,后一种则偏重时代。因了认识不足的原故,我们的新诗选几乎可以说没有一本能代表时代的。然而真能称得上是一本标准的第一种的诗选,也是没有。我们所有的诗选都是一胎而出的,照例是把新诗的祖宗胡适抬出来,放在头一位。我们应该知道新诗原是时代的趋势使然,胡适不过是把他特别提出来罢了。在新诗运动史第一章容或有他的地位,然而拿他的诗的价值而论,能在我们的诗选中占一叶地位吗?再下去仍然是老例,沈尹默的《三弦》,沈玄庐的《十五娘》是每一本诗选必有的。周作人的《小河》也是新诗的杰作,再下去刘大白、刘复、康白情、俞平伯、朱自清(如果篇幅大一点的诗选,当然要选进他的《毁灭》的),他们的诗的价值能够大到怎样呢?汪静之的《恋歌》好像是一个小学学生的话,刘大白则替他自己创了一体,所谓“新词”是也。康白情、俞平伯的诗,不分行写是一篇绝妙的随感,刘复则采用了山歌的体裁;眼光高一点的批评家也有的选入湖畔诗社的三诗人的诗的,老实说他们三人的诗比上列诸人的诗价值诚然高一点,像潘漠华的《若迦夜歌》,清幽如同爱肯(Conrad Aiken)的《森林的挽歌》一样。然而选进这首诗的选本能有多少呢?谢冰心的小诗只是说教的短偈,然而《春水》《繁星》哪一本诗选没有呢?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朱湘,这四人的诗是已有定评的,当然又要占去诗选一大段纸张,这一点我们诚然要原谅,因为这四人的诗是必须要选的。可是到了后来阶段,只用冯乃超的阴森的《红纱灯》和穆木天的《水声》来代表,则是我们所不能原谅的。《现代》上一群诗人难道没有一个是重要的吗?至少有徐迟、陈江帆、金克木、艾青四人是各以不同的步武,践着他们自己的路而进行的。这四人的诗哪一本诗选上有呢?戴望舒的诗照例是把《雨巷》摆在第一名,至于他后来的《乐园鸟》,以及晶莹明澈的《答客问》,仍然是不上诗选的,这诚然要令人百思不得一解了。施蛰存的意象抒情诗,在论文上连地位也没有,而李金发的一部分拙劣的诗反倒占了很大的地位(当然,我不否认李氏一部分诗篇的优秀)。再下去少不得要将象征派的尾巴,蓬子和邵冠华介绍一下,还有新月派的后起之秀,陈梦家和方璋德。也有些诗选用后几页地位来引用一下民族主义诗歌的王平陵,再向下呢?没有下文了,然而这是现代的诗吗?

说来也惭愧,外国对于中国诗认识本少,对于中国的新诗认识更少,我们还有一本极其卓越的《现代中国诗选》。实在说起来这本诗选比我们现在所有的诗选,全都高出多多。这本诗选除了周作人、俞平伯、邵洵美外,剩下十二人全都是很重要的诗人。沈从文虽以小说得名,他的一部分稀少的诗作,的确值得较高的评价。这里选了废名的诗,中国的新诗批评家能认识《掐花》的价值吗?以《汉园集》的崭新的姿态出现的三诗人,卞之琳、何其芳和李广田他们三人可有一首上过中国新诗选的?我们的批评家认得刘半农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却从不看一看卞之琳的《古镇的梦》,何其芳的《关山月》《休洗红》《罗衫怨》等零落的而又极美的抒情诗,李广田的《窗》(这令我们想起新诗人上官橘的魔术的《窗》来,当然,那是更不会入选了)《唢呐》等素朴的诗,是已经得到一大部分的读者的推许了,然而诗选家是决不看他们一眼的。林庚的《秋深的时候》《破晓》《窗》《伞》等风韵卓绝的短诗,孙大雨的雄浑明澈的《自己的写照》,玲君的《魔法的伞》《铃之记忆》,南星的温静的《响尾蛇》,辛笛的有希腊古歌风味的《晚歌》,方敬的富丽,毕奂午的简洁而幽深,还有林徽因、曹葆华、罗念生、侯汝华等人的诗都是向不入选的。

选本价值本来极大,《金藏集》(Golden Treasury)中一部分选本的确使我们省去很大的力量去读专集。孟洛(Harriet Monroe)和安得生(A. C. Anderson)二女士合编的《新诗》(New Poetry)一诗选,也是一本极完美的选本。纪元前一世纪麦勒亚泽(Meleager)的《诗选》(Anthology)一书更有无比的价值,许多极有价值的古代诗歌都倚仗这书而保留下来。然而我们的新诗却自启蒙期而来,一本完美的选本也没有,这是使大众感到无限的失望的。我现在谨以这个意见,提供于新诗社诸同人之前,希望新诗社能在继续出“新诗”外,再出版一本完美的《现代中国诗选》。这是我们所热望的,我们希望这希望不久就可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