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跨海之战
韩先楚
韩先楚(1913-1986),湖北黄安(今红安)人。1929年参加革命。文中身份为第四野战军十二兵团第二副司令员兼四十军军长,湖南省军区副司令员。新中国成立后任副总参谋长兼福州军区司令员,中共福建省委第一书记,原兰州军区司令员,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一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两广战役刚刚结束,野司给我们军下达了命令:立即开往雷州半岛,准备与兄弟部队共同跨海南征,解放海南岛。
海南岛是我国的第二大岛,号称“南中国海的门户”。蒋介石任命薛岳为“海南防御总司令”,把海南行政长官陈济棠的部队和两广战役漏网的残敌共约十万人纠集在一起,在美帝国主义支持下,企图凭借琼州海峡与舟山、金门、万山诸岛构成一道防卫台湾的屏障,作为“反攻复国”的跳板。薛岳恬不知耻,竟以自己的臭名命海南岛为“伯陵防线”。仗着他拥有十万残兵,五十多艘军舰,三十几架飞机,吹嘘什么“海陆空立体防御”“固若金汤”,每天出动飞机向我沿海轰炸,向广州、武汉骚扰。同时加紧“围剿”我岛上的琼崖纵队。
为了实现全国彻底解放,趁敌人立足未稳,我们必须尽快地登上海南岛。可是茫茫的大海拦住了道路,我们一无海、空军,二无海上作战的经验,全国大陆刚刚解放,国民党留给我们一堆烂摊子,要想在短期内建成海、空军是不可能的,摆在面前唯一的办法是:变陆军为海战部队,用木帆船跨越海峡。
把陆军变成海战部队,完全用木船航海战胜拥有现代海、空军的敌人,这不仅在我军历史上没有过,而且在世界战史上也找不到。这个空前的难题,应该如何着手来解决呢?
毛主席适时地给我们指示了方向。主席指示说:渡海作战与我军过去所有的战役、战斗不同,必须注意潮汐和风向;必须充分准备船只,求得一次能载运足够的兵力;敌前登陆的部队,要建立巩固的滩头阵地,要能独立进攻,不依后援;要研究渡海作战的经验。野司首长指示,要细心研究渡海的各种办法,训练海上战术和自己的水手,要以渔民为师,深入调查研究海情……
上级的这些指示,成了我们行动的指南,是渡海作战取胜的法宝。我们遵照主席的指示,在中共中南局和野战军、兵团首长的统一领导下,以巨大的努力,展开了征服海洋天险的准备工作。这时摆在全军面前的真是困难重重:没有船只,没有经验,没有器材,不懂海洋气象,不熟悉海情。一句话,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而且所有的准备工作,必须争取在三个月内完成,因为每年从正月到清明,多东风和东北风,对南渡海峡最为有利,过了清明,风向则变化无常,时而东,时而西,一过谷雨,则转为南风,逆风渡海作战,那是不堪设想的。而在三个月之内,要使一支对大海完全陌生的陆军熟悉海洋,学会一套航海、作战的本领,又要筹备到足够的船只,真是时间紧迫,任务艰巨!
全军指战员中,除少数干部从山东进军东北时渡过一次渤海外,绝大多数同志还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大海。海上练兵开始,一个连队登上船,百分之八十的人呕吐头昏。出海归来,每个人好像害了一场大病,脸色苍白,吃不下饭。有的连队不懂气象,冒失出海后,遇着风暴,弄得桅断篷破,船底朝天。有的战士说:“这次要革命到底(海底)了!”不少人对木船渡海作战发生了怀疑,希望上级解决登陆艇。
木帆船渡海作战到底行不行呢?这也是许多人每天谈论的问题。从道理上大家是懂得的,历史是人民创造的,道路是人开辟的,在过去二十多年的革命斗争中,在毛主席领导下,史无前例的事迹创造了千千万,以劣势装备战胜优势装备的敌人,一直是我军的传统。然而,海峡这个巨大的障碍,渡海作战这一崭新的课题,却是一个极为艰险的现实。
我们在军部驻地海康召开了军党委扩大会议,吸收全军团以上干部参加。会中,首先深入地学习了毛主席和野司首长对渡海作战的指示,然后对木船能不能渡海作战的问题,摆开让干部讨论。通过自由讨论,大家更进一步认清了面临的困难和有利的条件,大大地激发了干部的主观能动精神。有的同志英气勃勃地说:“三年多,我们从松花江打到了南海边,多少困难都战胜了,今天怎能让一条海峡挡住!”许多同志过去认为“旱老虎”下海,使不出威风,现在感到方向明确了,有了办法,增强了信心,说:“旱老虎一定要变成水蛟龙。”
军党委扩大会议进一步坚定了依靠木船渡海作战的思想。一场海上练兵的群众运动,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军师领导机关和团营指挥所都移到海边,搭起草棚,同战士一块学习,一块下海。大家千方百计地搜集有关海洋知识和海战史料,访问被称为“特约顾问”“活气象台”的老渔民、老船工。就连旧书摊上无人过问的清朝海军提督的《航海手册》和《潮汐表》,也买了来研究参考。滩头、海上,到处是课堂。打秋千,走浪桥,练摇橹,学掌帆。“要做大海的主人”这句话,响彻每个角落。指挥员们吃着饭,也把筷子往碗里一插当帆船,以饭桌当海,研究起航海队形来。许多人带病参加海练,劝不了,拦不住!经过一个多月的艰巨努力,日夜苦练,部队中基本上消除了晕船的现象,学会了一套海上行船的本领。这种奇迹使许多船老大惊叹,他们竖起大拇指说:“毛主席的大军真是神兵!神兵!”
一天,忽然从并肩准备跨海的兄弟部队中,传出一个神话般的消息:一只木帆船把敌人的兵舰战胜了!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但它确是一件事实。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有位名叫鲁湘云的排长,带领八个战士乘着小木船出海演习。突然,一艘敌舰向他们开来,鲁湘云见敌舰来得猛,靠风行驶的木船无法走脱,遂下令船上的战士准备战斗。当敌舰开近五六十米时,鲁排长喊了一声:“打!”船上的轻火器和掷弹筒突然开火,打退了敌舰,自己安全返航。这活生生的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毛主席的论断:起决定因素的不是武器,而是人!
为了对付敌人的兵舰,军部炮兵主任亲自领导一些会木工、铁工的战士,利用木船和汽车引擎,创造出了一只“土炮艇”。随着第一只“土炮艇”诞生,各师也先后造出了同样的“炮艇”。从此,海练部队的行列中,出现了一支由“土炮艇”编成的“舰队”。
二
薛岳发现我军准备解放海南岛的行动后,一面加紧海岸设防,一面调集兵力加紧“围剿”我五指山根据地。琼崖纵队的处境异常困难。
海南敌情的变化和战役准备工作的需要,我们越发感到,先以小部队偷渡的指示,是一个极好的办法。我们坚决遵照执行。经过上级批准和严密而紧张的准备之后,三月五日黄昏,师参谋长苟在松等同志,亲自率领八百名壮士,登上了十四只战船。
这是大举渡海的先声,也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军师的领导同志亲自到起渡点送行,并把一面绣有“渡海先锋营”的红旗授给八百名勇士。十四只战船,载着千万人的希望,扬帆起渡了。船队渐渐地远去,只有基准船上的一盏红灯还隐约可见。送行的同志们爬上海边的沙岗,踮着脚尖,屏着呼吸,眺望大海,倾听海上的动静,直到再也望不到基准船上的红灯以后,才各自返回驻地。归途中,我们曾几次停车望望天空,掏出手绢试试风向,我们的心,直系在正在海上航行的十四只船上了。
军指挥所的参谋同志早已把一长条绸子绑在竹竿尖,竖在楼外凉台上,观察风向。
上半夜,潜渡营接连发来了两份电报。一次是“风向好,船速快”,二次是“前进二百里”。这个消息像一阵春风,气氛活跃起来了,人们奔走相告,指挥所洋溢着愉快的欢笑声。作战参谋在海图上计算着里程,船队已完成了将近三分之二的航程,如果按现有的速度前进,拂晓前就可以胜利登陆。
突然,潜渡营又发来了一份电报:“风停,船行很慢。”虽然对这种情况我们早有预计,风停就全力划桨前进,但我们仍然不能不感紧张。俗语说:“有风行一天,无风行一年。”潜渡营还有一百多华里的航程,不靠风力只靠划桨,拂晓前达不到登陆地点,天亮以后,困难就更多了。战士们把称为“活气象台”的老渔民请到指挥所来了。他望了望天空说:“风让五指山挡住了!要起风得等到明天下晚。”凉台上的绸子起初还微微有些飘动,后来连一丝轻风也完全停止了。事态十分严重,军的几个领导同志全神贯注,守候在地图和电台旁边。
第二天上午十一时,据观察报告:西南方向发现敌机。接着潜渡营发来电报:“发现敌机、敌船!”此后,指挥所和潜渡营的电信联络完全中断了,几次电询琼崖纵队,答复总是:“情况不明。”伏在收音机旁,企图从敌人惯于颠倒黑白的广播中,找出一点关于潜渡营的线索,可是此类消息一点也没有。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仍杳无音信。整整三天三夜,指挥所的同志眼睛熬得都充满了血丝,反复苦思着:潜渡营是电台坏了呢?还是在海上运动中遭遇了不测?潜渡营的成败,不仅关系着八百人的安危,并将影响整个战役的部署计划和全军部队渡海胜利的信心。潜渡营是历次战斗中英勇顽强、屡立战功的一支英雄部队。十四只木帆船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船上全做了工事,人员、火器都是按单船独立战斗配备的。领航人员又是琼纵的老同志,久经考验,深谙海性,就是蒙上眼睛都可以摸过海去。苟在松参谋长是经过爬雪山、过草地的长征干部,团长罗绍福、营长陈永康、教导员张仲先,抗日战争时期就常率领小部队活动在敌后,他们在指挥上,全是久经锻炼、机智果断的好干部。岛上又有琼纵同志接应,海南人民的援助……想到这里,我们确信潜渡营一定能够冲破万难,取得胜利!
三月八日,琼纵的电台传来了潜渡营胜利登上五指山的捷报。大家心上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全身不知轻了多少倍。胜利的消息霎时就传遍了全军。
经过情况原来是这样的:潜渡营在风停以后,就和大海展开了搏斗!铁锹、木杆、枪托、饼干箱的木板都成了划船工具,虽然没有风,船队仍以每小时十里的速度前进。当他们艰苦顽强地划了十二个小时,即将接近海南岛西侧的白马井登陆点时,突然,四架敌机出现在船队上空,同时几十只敌人的机帆船也分三路向我船接近。潜渡营的指挥员立即命令战士们脱掉军帽,伪装民船。敌船上挂红旗与敌机联络,我军也全部插上红旗;敌船换了白旗,我们就拿白包袱皮挥舞。潜渡营勇猛沉着地向敌人的船队靠近,又以灵活机智的手段迷惑敌人。敌机、敌船都没有分清敌我。到达登陆点以后,潜渡营稍整理队形,立即开始了抢滩登陆的战斗,全歼了一个营的敌人,在琼崖纵队两个主力团的策应下,胜利登上了五指山。只因登陆前电台被海水浸坏,才和指挥部失掉联系。
第一支利箭射中了!初战胜利,潜渡的成功,大大地鼓舞了部队的战斗情绪。这时兄弟部队也相继以一个营的兵力,在海南岛东侧——斗坡、鹿马岭一带潜渡成功。从此,全军上下牢固地树立了一个共同的信念:大海是可以战胜的,具有“海空优势”的敌人并不可怕,依靠木帆船完全可以解放海南岛。
但是,一个最大的难题还没解决:大兵团渡海缺少足够的船只。敌人从雷州半岛撤退时,为了阻止我军渡海,将沿海一带大批的民船劫走或焚烧了。几个月来,在地方党政机关全力协助下,虽然征集到一些船,可是远远不能满足部队的需要。没有大批质量好、载运量大的船,大军渡海是不可能的。船,成了整个战役准备工作的关键。
一天,从涠洲岛逃回一个渔民,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情况:盘踞在那里的所谓“广东反共自卫军”,劫持有四百多只民船,全是多篷多桅的大船,可用于渡海作战。这个情报,又使我们有机会运用“夺取敌人装备,装备自己”这个法宝了。经过四野和兵团首长批准,我们发起了一个向敌人“要”船的战斗。
根据涠洲岛的敌情、地形和风向、潮流,我军一个加强团白天起渡,以“海练”的姿态把敌人迷惑了半天,天黑以后一转航,顺着风向、潮流,直发敌岛。当我军胜利地登上涠洲岛时,“广东反共自卫军”参谋长甘中正还正和他的部下玩麻将呢。他们发现我军登陆后,一面仓促应战,一面企图乘船逃跑。港湾里的四百多只民船,已经扯起了篷,并有两艘兵舰作掩护。这时我一只土炮艇冲到港口,艇上一营副教导员张振东同志身负重伤,桅杆被打断了,舱里漏进了水,他仍然倚着折断的桅杆鼓动大家坚持战斗,决不放走敌人。经过一阵激战,敌“海硕”号军舰被击伤,在“海狗”号掩护下逃窜了。
涠洲岛解放了,五百多敌人无一漏网,四百多只木帆船全部为我缴获。这对我军大举登陆海南岛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我军两支潜渡部队先后登上海南岛以及涠洲岛夺船的胜利,吓慌了薛岳。他不再大吹大擂“立体防线”了,急忙把“围剿”五指山的部队抽回,加强岛北部东西两侧的防御。陈济棠则极力反对他的做法,主张力除“内患”,继续“围剿”琼崖纵队和我潜渡部队。薛岳坚持认为:不加强两翼防御,将会有更多的共军潜入海南。这一点,薛岳比陈济棠有“远见”。我军是在准备再次潜渡。但是这次潜渡的部署,出乎薛岳所料,不是从东西两侧登陆,而采取半潜渡半强攻的手段,从敌人防御的正面临高角一带登陆,以便通过此次潜渡摸清敌人正面设防的情况。
二次潜渡的兵力为一个团,准备工作更为慎重。每只船都准备了足够的橹和桨。为便于海上指挥和通信联络,特为潜渡部队配备了两只机帆船。起渡的前一天晚上,先派船潜入临高角附近,对登陆点的水深潮情做了试探。潜渡前,恰好琼崖纵队副司令员马白山同志从北京开会回来,这次潜渡即由他和我军一个师的政治部主任刘振华同志共同负责指挥。
三月二十六日晚七时,潜渡团起航时,正是东风西流水,顺风顺流,船行似箭。哪知下半夜风向突然发生了变化,海上又升起了漫天大雾,联络信号失灵,致使四十三只船分散漂流。但是每只船上的指挥员都各自抱定决心:一条船也要登上海南岛。结果一部分在玉包港集团登陆,其余大部分是在玉包港两侧分散登陆。
这一带是敌人正面防御较强的地段,距我接应部队一百多里,情况极其险恶,但每只船每个战士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坚决登上陆,打到五指山去!他们以猛烈的火力回击敌人军舰、飞机、陆上的三面阻击,强行登陆。他们听到哪里有枪声就奔向哪里,上岸后在紧张的战斗中,迅速地编成了新的连排组织,有的没有指挥员,班长和党员战士便自动代理。当敌人两艘军舰向我在玉包港地区登陆的船只扑来的紧急关头,二营四连两只帆船上的战士发扬了高度的自我牺牲的精神,立即转舵向敌舰冲去,他们打完最后一颗子弹,没有后退半步,掩护了其他二十只船胜利登陆,这两只船上的同志们全部光荣牺牲。
潜渡部队没有在预定地区登陆,海南的部队没有接应上。但是,当海边响起了枪炮声后,沿海许多村庄的地下党员和群众奔向海边,冒着敌人的炮火给登陆部队当向导,凡是我军战斗过的地区,人民群众都三番五次地搜寻,发现有红五星帽徽和胸前佩有“人民解放军”符号的伤员,立即设法救出战场,有的藏在自己家里用医药土方治疗,有的及时转送森林里的琼纵医院。有个战士腿上受伤后,一个老大娘扶着他通过两道封锁线,爬行了几个昼夜,终于找到了游击队。潜渡部队先后击溃了敌人十个营以上的层层阻击,到达了预定的集结地区。而且毙伤敌六百多,俘敌二百余名,并击伤敌舰一艘,打落敌机一架。
毛泽东思想武装的革命战士加上伟大的人民,所形成的巨大力量,是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但是,在指战员心目中还不仅仅这些,更重要的是:在分散登陆的情况下,一只单船都可以登上海南岛的事实,揭开了敌人正面防御的“秘密”,使我们从这次胜利中,看到解放海南岛的时机已经成熟。
三
时近四月,谷雨迫近,眼看着有利的季节风就要过去了。我们面前摆着两着“棋”。一是万船齐发,大举登陆;一是继续组织小型潜渡。显然,后一着“棋”是不可行的。那是分散兵力,旷日持久的做法,将造成长期的被动局面。前一着“棋”是可走的最有利的。首先我军和兄弟部队先后四次潜渡之后,敌我形势有了很大变化。岛上我已有相当的内应力量,而敌人的兵力部署主要是对付我小型潜渡,这就有利于我们出其不意,突然大举强攻。其次,形势不等人,季节不等人,谷雨过后,海面再无北风,因此,我们必须趁谷雨前的季节风行动。如果错过时机,不仅解放海南岛的任务将长期拖延下去,就连日后小型潜渡亦不可能,何况潜渡的船只有去无回,长此以往,船只问题也无法解决。再者,历次潜渡和涠州夺船说明,不管是敌人侧翼、正面;不管是一个营、一个团,甚至一只单船,也能突破敌人防线冲上岛去。大规模登陆,兵力大,火力强,登陆突破更有把握,前面的部队先打开登陆场,后续部队就可顺利登陆。同时,我们已经取得了渡海作战的一些主要经验,部队海练基本成熟。目前求战情绪高昂,战斗意志旺盛,更该一鼓作气,全面进攻,彻底解放海南岛。
这个意见迅速得到野司的批准和指示,兵团也统一制定了我军和兄弟部队的作战计划。我军起渡点选择在徐闻县西南的灯楼角,预定登陆地区是在临高东北之傅铺港,成东北、西南之线,东风、东北风、北风都可以顺利航渡。
四月十六日——这是经过多少次核对气象资料、访问沿海渔民,反复研究后确定的一天。这天,东风拂面,平潮伏流,是南渡海峡很理想的时机。部队来到起渡点,附近的人民群众,纷纷抬着茶水,欢送出征的英雄。
船队整齐、威武雄壮地排列在港湾内,各师比原来计划提前两小时就全部上了船,忽然,从西南天空涌来大片黑云,西南风骤起,海上掀起巨浪,猛击船身。老天似乎跟我们在作对。本来气象资料和渔民的答复都肯定今天一天是东风,但多变的海南风云,霎时变为航向的顶头风。
船行八面风,逆风船难行。大部队渡海作战,必须保持必要的队形,保持优势兵力,不能分散力量,零乱登陆,这关系着海南战役的成败。暂时不起航,但是也不能命令部队下船,和海南的接应部队已经作了最后一次联系,他们已向登陆地区运动。更主要的是:有利的季节风眼看着就没有了,错过大好的伏流水,过几天海面就会转成南风。几个月的准备必将前功尽弃……我们向身旁的船工询问:“天黑以后,西南风能不能停?”这种不测风云,谁也不敢轻易回答。这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时一位白发银须的老艄公知道我们心情太焦急了,斩钉截铁地说:“天黑以后不起东风杀我的脑袋!”
他真是个活气象台,十八时三十分,海上果然转了东风。
“快拉篷准备起航!”
此时此刻,海上岸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当了“军长”,没有等待命令,船都升起篷帆。一声“全队起航”的命令,千百只战船顺流而下,奔往海南岛。当航行到三十多华里时,突然空中亮起一串照明弹,敌人的飞机、军舰发现了。在耀眼的白光下,船队沉着地前进,看得很清楚,敌机轰炸扫射,敌舰疯狂炮击,弹雨纷飞,有的船被打得漏水,战士们一面向敌机、敌舰射击,一面灭火堵洞,高大的水柱在船前、船后翻腾,打到船上把战士撞倒,船队还是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前进。
航行在两翼的护航大队——我们的土炮艇出动了。机器开足了马力,展开了战斗队形,直向敌舰冲去,采取陆地上勇猛穿插的战术,尽量逼近敌舰,插到敌舰背后,利用其火力死角,打击其要害。敌舰已经吃过我土炮艇的苦头,他们自己吓唬自己,说共军船上有钩子、梯子、炸药,一靠近军舰就不管死活钩住上来拼刺刀,或点炸药同归于尽。土炮艇一靠近,它们就连忙后退。但是又不甘心看着我们千百只战船安安稳稳向南疾进,片刻,又转回头来。一艘大型军舰恶狠狠地闯进我左翼航队里,我护航队的“指挥艇”立即迎击上去,接近敌舰只有几十米了,一阵突然而猛烈的炮火,敌舰上司令塔腾起烟火,其余敌舰怕遭到同样命运,惊慌地转舵掉头,跑到几千米之外,盲目打炮。
目睹木船打军舰的情景,大家真有说不出的兴奋,有的站在船头欢呼,有的激昂地说:“打完海南以后,上书毛主席,把我们编成海军!”
战士们顽强战斗,船工同样表现了中国劳动人民的英雄气概。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船工,左臂负了伤,仍然握着舵杆屹立不动,战士要扶他进舱休息,他拒绝说:“我穿上军装不也是解放军吗!”约下半夜二时半左右,隐约看到远处有一片黑色起伏的山峦,这时,战士们忘记了极度的疲劳,不约而同地高呼起来:
“海南岛!”
敌人拼出最后的力量作困兽之斗,岸上、海上、空中的各种火器猛烈开火,企图阻止我军登陆。当整个船队进入了敌人稠密的火力网时,所有船只分不出什么指挥船、战斗船,一面猛烈射击,一面急速地前进,有如千百条火龙直向岸边冲去!当先锋船离岸有五六十米时,战士们纷纷跳下齐胸的海水,向陆地扑去。
两脚踏地,英雄更有用武之地了。上了岸的部队,真如猛虎登山,左侧先锋部队在连长戴成宝率领下,不到二十分钟就冲出五华里多,插到敌人滩头阵地的背后,夺下重炮阵地,立即掉转炮口向纵深的敌人轰击;右翼登陆的先锋部队在向敌人纵深穿插时,被一个大型母堡的火力压住。已经三次负伤的独胆英雄万守叶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敌人的枪眼。后续部队铺天盖地向纵深冲去。薛岳苦心经营了几个月的“立体防线”不到半个小时就被突破了。
不到早晨六时,全军登陆完毕,除少数船受伤外,没有一只被击沉,没有一只掉队。这时,西南方向七八里处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我琼崖纵队和潜渡部队已按计划从敌后进攻,占领了登陆地段内唯一的制高点——敌人纵深防御的枢纽阵地临高山。
四
午夜十二时,登陆部队正将临高城紧紧围住,这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原驻临高之守敌一个整师,现在只剩师部带一个团,敌人主力不见了。从一天战斗的迹象上看,也有些异乎寻常。我军强行登陆之后,向纵深进展十数里,虽然有敌人抵抗,但未见敌人援兵,未见敌人反扑,也未见薛岳早已组织起来的机动部队。难道薛岳会甘心于他呕心沥血经营起来的“伯陵防线”被攻破吗?
军的几个领导同志在一所茅草竹棚里,围聚着烛光和一张海南地图,对敌情作了慎重的分析:根据敌人的部署和我军突然强攻的情况,薛岳很可能以为我军又是小部队潜渡,集中其机动部队主力于东线,企图阻止和围攻我兄弟部队于登陆滩头。薛岳是只老狐狸,一旦发觉我大军登陆后,将会从海上逃走。为把华南最后一撮反动武装消灭在海南岛上,不使其逃往台湾而增加解放台湾的困难,我们不能让主力被敌人一个团和一座小城拖住。因此,断然决定:临高城由琼纵和潜渡部队继续围困,争取敌人投降或相机歼敌;我军主力立刻甩开临高,挥师美亭——海口之南一线。这样,既可会合兄弟部队,寻敌主力;又可断敌后路,直捣薛岳老巢海口。
全军连夜出发,白天则不顾敌机的疯狂扫射轰炸,向东急进。十九日,在美台消灭了敌人两个师部及两个团,赶到澄迈,扑了个空,询问老乡,说澄迈守敌已往美亭开去。部队刚要休息做饭,就听到从美亭方向传来隆隆炮声。原来在东线登陆的兄弟部队,歼灭了花场、马袅市的敌人,将美亭之敌包围后,薛岳便将其一个军另一个师,以数倍之兵力向我兄弟部队实施“反包围”,我兄弟部队腹背受敌,正浴血苦战。我军遂以七个团的兵力,由澄迈分两路,采取夹击之势,将敌人“团团包围”起来。敌我双方都把主力投入,我军力争全歼北半岛敌人的主力,敌人则孤注一掷,作垂死顽抗。包围、反包围,内线外线、犬牙交错,里里外外三四层,双方炮火都不敢射击,许多地方展开了肉搏战。敌人一再欺骗其士兵,说我军俘虏政策变了,凡是逃到海南岛被我活捉的,一律处死,抽筋剥皮。有些士兵一时被迷惑,拒不投降,战斗打得很残酷。激战一直持续到二十三日拂晓,敌人终于挣扎得筋疲力尽,主力被歼,其余慌忙撤退。我军和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两支部队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直捣薛岳老巢——海口。可是,当先头部队赶到海口,只见到处是敌人丢下的汽车、弹药及大批物资,薛岳指挥所里,文件遍地。从俘虏中得知:兄弟部队登陆后,薛岳、陈济棠果然以为我军仍是小部队潜渡,便倾其血本,投入东线,企图将我军消灭,还狂妄地叫嚣什么“登陆共军即将被歼”,并在海口布置开“祝捷大会”。直到我军将其“反反包围”,才知我军是大规模登陆,这时欲罢不能,硬着头皮打了三天,开始还幻想靠飞机、大炮侥幸挽回败局,到其主力被歼一部,支持不住了,便急忙于二十三日下午发出总撤退的命令。薛、陈二人乘飞机由海口逃跑,其部队沿海口——榆林公路南逃,企图由万宁、榆林等港渡海逃窜。
海南岛东线的万宁、西线的北黎、最南端的榆林等港,军舰海轮进出都较方便,便于敌人多路撤退,我又没有海空军可以到海上拦阻。而海拔千米以上的五指山,这时却又成了我军多路平行追击的障碍。眼看敌人就要跑掉,群众办法多,急中生智,一个好主意出现了:组织“快速部队”超到敌人前面去。于是迅速把敌人丢下的各种汽车搜集起来,又动员了不少商车。没有司机,就到俘虏群去找,动员他们立功赎罪。很快,一支“快速部队”组成了。一个步兵营和一个炮兵连按战斗编组乘车,分秒不失,沿着公路追歼逃敌。同时,我们又命令土炮艇大队立即由海上开往北黎港堵击敌人。此时,两个军的二梯队已陆续登陆,也立刻投入追击。步兵、“快速部队”和土炮艇一齐出动,这几乎不是战斗,而是和敌人赛跑了。
第二天上午,追上了大股敌人,灰乎乎一眼望不到头。敌人一见我军追到,顿时大乱,不到一小时就被抓了两千多俘虏。跑在最前的敌人,发现我“快速部队”追击,就大肆炸桥、破路,但千般诡计也挽救不了他们灭亡的命运。桥路破了,人民群众很快帮我们修好。俘虏数字急剧增加,两千、四千、八千……沿途设了三四个收容站,加上自动找上门来的,迅速达到一万多人。
沿途两旁村庄的人民群众,听说解放军到了,挑着糖水,抱着椰子、菠萝以及熟饭团子,请战士们吃喝。五指山里的黎族同胞,挑着米、菜、鸡、狗、猫(狗、猫是黎族高贵的食物礼品)和赶着耕牛,爬过重重的山岭,赶到公路上,迎接我们的部队。不接受他们的礼品,是难以通过的。
四月底的海南岛,已经热得出奇,中午时刻,树叶子晒得打卷,我们的徒步追击部队,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晕倒了。从师首长到战士,脚上都打了血泡,大家都置一切艰难困苦于不顾,以疾风扫落叶之势,穷追苦赶,先在黄竹市追上敌人六十二军两个师和两个团,不到两个小时就将其全部歼灭,活捉了敌副军长罗懋勋。二十六日,我步行部队几乎和“快速部队”同时赶到万宁港。成千上万的敌人正蜂拥着往舰上爬。我军的迫击炮、轻重机枪、步枪一齐开火。舰上的敌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落水;岸上的敌人则全部当了俘虏。兄弟部队在北黎港也追上了大股敌人,全歼一个整师。
四月三十日上午,我军和兄弟部队同到了三亚、榆林等港。迎着碧蓝的大海,把胜利的红旗插到了海南岛最南端的海角。这里,一块岩石上镌刻了传说是宋代诗人苏东坡挥笔奋书的两个大字——“天涯”!
至此,四个月前逃到海南的国民党军残兵败将,妄图凭借琼州海峡天险和什么陆海空“立体防线”苟延残喘,等待其主子美帝国主义插手援助,以求“反攻复国”的幻梦全部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