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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

杨成武

杨成武(1914-2004),福建长汀人。1928年参加革命。文中身份为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新中国成立后任原北京军区司令员,防空军司令员,代总参谋长,中共中央军委副秘书长,副总参谋长,福州军区司令员,全国政协副主席。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日本东京有家报纸辟专栏,哀悼日本侵华军“蒙疆驻屯军”最高司令兼混成第二旅团旅团长阿部规秀中将在察南黄土岭战役中被打死。其中一篇题为《“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的悼文里,如泣如怨地写道:

“自从皇军成立以来,对中将级将官牺牲,是没有这个例子的。这次阿部规秀中将的‘隆重’牺牲,我们知道,将士们一定是很奋力作战的,战斗力已超过了阶级的区分。”

阿部规秀中将是日本的名战术家,对日本的霸业“赤胆忠心,战功卓著”,因而取得了日本军阀给予的“名将之花”的称号。然而,法西斯将军中的“名花”,毕竟经不起中国人民民族解放战争的风暴的冲击,终于“花落瓣碎”,“饮恨”在太行山上。

黄土岭之战,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但是,八路军猎取这朵“名将之花”的英勇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雁宿崖歼灭战

一九三九年十月三十日,我在冀西阜平参加晋察冀分局召开的工作会议。当晚,接到了我分区司令部的报告:坐镇张家口的阿部规秀中将派出辻村大佐,率领一千多日伪军进驻涞源,分兵三路,有向我分区的银坊镇、走马驿、灰堡地区“扫荡”的迹象。其主力两个步兵中队、一个炮兵中队及一部伪军六百余人,由辻村大佐亲自指挥,经龙虎村、白石口、鼻子岭向我银坊镇地区逼进,企图消灭在银坊一带活动之我军。

敌人的这一行动,早在我们的意料之中。涞源地区是敌我必争之地。我们可从涞源两侧经察南挥戈北上,直捣阿部规秀的老窝——张家口。在敌人方面,则把张家口——涞源一线的据点,看成是插进我晋察冀军区的一把“尖刀”,企图用这把“尖刀”,把我平西、察南、雁北根据地割裂,以阻挡我向张家口进击,巩固其察南占领区,因而在涞源常驻重兵,并以此为基点,不断向我“扫荡”。九月底,敌人已从南线开始秋季“扫荡”的尝试,出动日、伪军共一千多人进犯我四分区之陈庄,但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现在,敌人又在北线开始其报复性的“扫荡”了。

对于粉碎敌人的秋季“扫荡”,我们已作了充分的准备。部队已经过整训,特别是陈庄全歼敌人的胜利,强烈地鼓舞着部队,纷纷提出:“向陈庄作战的兄弟部队学习,我们也要来个歼灭战”,“用粉碎敌人秋季‘扫荡’的胜利庆祝晋察冀军区建立二周年”。面对这块送上门来的“肥肉”,指战员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同时,在这一带作战,我们有许多有利条件:涞源是我八路军进入敌后最先解放的一个县城,有坚强的党组织,经受过一九三七年敌寇十三路的残酷“扫荡”和一九三八年秋季大进攻的考验。群众斗争情绪高涨,经验丰富。一九三八年秋末县城被敌人进占以后,周围的乡村政权仍由我控制,就是在城里,我们也有隐蔽的组织及情报网,因此敌人一有动静,我们便能立即掌握。这些有利的条件,形成对敌斗争的“无形长城”,使我们有了“千里眼”“顺风耳”,陷敌人于被动挨打的窘境。

从地形上看,这一带是我国历代抗御民族敌人入侵的古战场。东连紫荆关,西接平型关、雁门关,南面,雄伟的内长城横跨过白石山,纪念民族英雄杨六郎的六郎峰、六郎庙就屹立在白石山脉内长城边的插箭岭上。从涞源到银坊只有一条道,一过内长城,就是光秃陡立的石山。从白石口到雁宿崖一段,两面是高插入云的大山,中间是一条宽仅四五十米的河套,这是一个天然的口袋。如果把部队埋伏在两边,再把白石口的口子堵住,管叫敌人进得来,出不去,插翅难逃,只有束手就歼。

根据这些条件,经研究后,我们拟定了一个基本作战方案。决定采用伏击的战术手段,集中兵力歼灭向白石口—银坊一线进犯之敌,伏击点选择在雁宿崖附近,并立即请示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

聂司令员批准了我们的作战方案,为了确有把握消灭敌人,决定以主力一、二、三团参战,并命令我立即回分区组织指挥这个战斗。

十一月一日,我从阜平赶回分区司令部——管头。途经银坊,与驻地三团团长纪亭榭、政委袁升平同志进一步研究作战方案,指示各团按方案行动。在从银坊回管头的路上,雁宿崖的主峰强烈地吸引住我的视线。这山峰在我们的眼前显得无限秀丽,然而她在民族敌人的面前却会喷射出万道烈火,把他们烧成灰烬。

次日,我们在分区司令部召开了干部会议,具体研究怎样打击敌人。我们决定以部分主力和地方游击队牵制堵击插箭岭、灰堡之敌,第二团由团长唐子安、政委黄文明率领,第三团由团长纪亭榭、政委袁升平率领,分别埋伏于雁宿崖东、西两面,以一部游击队在白石口诱敌深入,待敌进至伏击圈后,一团由团长陈正湘、政委王道邦率领,从东北插至白石口截住敌人的退路。会后,干部分头察看地形,部队立即进入战斗位置。

十一月三日清晨,晴空万里,朝霞映红了群峰,太行山显得格外壮丽。七时许,我军同三路敌人先后打响。白石口之敌在我游击队诱击下,疯狂地向三岔口前进。当敌进至雁宿崖时,我二、三团突然从东、西两面漫山遍野地压下来,一团则从敌人背后杀出,二百多挺轻重机枪一齐向山下的敌人开火。手榴弹爆炸声、喊杀声震得山岳颤抖。敌人遭此猝然打击,显得惊慌失措,但仍占领河套附近的小高地顽强抵抗,并以机枪大炮掩护,向我三团阵地组织了五次反扑。三团的指战员们以手榴弹、刺刀奋勇迎击,一、二团从敌人侧后猛烈扫射,打得敌人纷纷滚落山坡。接着我们展开了全面攻击,至下午四时,敌人已被杀伤大半,被压缩在上、下庄子附近和雁宿崖西北的一个高地上。

黄昏前,上下庄子之敌被我消灭干净,只剩下西北高地上的敌人。这时,我各路部队集结高地下面,把敌人围得水泄不通。数千把雪亮的刺刀,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闪射出万道金光。山顶上的敌炮兵,疯狂地向我轰击,发出临死前的哀鸣,群峰被蓝烟笼罩着。

三团一营担任对这个山头的主攻,营长赖庆尧在最前沿指挥。冲锋号一响,三连的支部书记脱下棉衣棉裤,高举驳壳枪,呐喊一声,领着全连一股疾风似的刮上山头,把敌人压下去了。突然,一排六〇炮弹飞来,山头成了火海,敌人反扑上来,三连的勇士们被压下山腰。不一会儿,山腰上杀声冲天,三连又冲上去了,控制了整个山头。垂死挣扎的敌人,倾全力再次反扑上来,山头上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支部书记身负数伤,浑身是血,仍挥动着染满鲜血的驳壳枪,指挥部队同敌人搏斗。但因后续部队没及时赶到,勇士们又被压下山来。

夕阳已西沉,山头一片朦胧。难道还能让残存的敌人继续疯狂挣扎吗?第三次冲击立即开始。绰号“病号排”的曹葆全排也投入了战斗。冲锋号震荡山谷,枪弹像骤雨一样浇落在敌人阵地上,神枪手孟宪荣的机枪指处,敌人纷纷倒下。站在他旁边指挥的纪亭榭团长大声喝彩:“好呀,神枪手狠狠地揍呀!”紧接着他振臂一呼:“同志们冲呀!”随着团长的喊声,曹葆全排长领着全排像猛虎一样冲在队伍的头里,刹那间就冲上了山顶,大队如狂潮一样涌上去了。敌人被压下沟底,手榴弹像冰雹似的倾泻在沟里,敌人被浓烟烈火吞噬了。六百多名日伪军除生俘十三名外,全部被消灭在河套里。

打扫战场时,在敌尸堆中找到了负重伤的辻村大佐。他还要保持“皇军”的“体面”,不让我们的医务人员为他包扎、急救。后来因伤势过重,死在雁宿崖上。其余两路的敌人,慑于我军威力,仓皇溃退,缩回涞源城去了。

阿部规秀“饮恨”黄土岭

雁宿崖歼灭战,使得号称“名将之花”的阿部规秀中将恼羞成怒,于十一月四日,倾张家口之兵力一千余人,亲自率领,出动数百辆卡车疾驰涞源,沿着辻村大佐的旧路,向我进行报复性的“扫荡”。企图再让我在雁宿崖伏击,以优势兵力反击我们,消灭我们的主力,然后扑银坊,再西取走马驿或东进黄土岭、寨坨一带实行“三光”,以挽回“皇军”的“体面”,巩固其察南占领区。我立即将这一情况在电话上向聂司令员报告。

聂司令员决心让这个“名战术家”领略领略毛主席革命游击战争的战略战术,给他一个下马威。指示我们以小部兵力在白石口一带迎击敌人,把敌军引向银坊,让他们扑空,然后隐蔽起来,迷惑敌人。而后以游击队一部在银坊北出击,诱敌东进,待敌进至黄土岭一带有利地形,集中主力将其包围歼灭。除以一、二、三、二十五团和炮兵营等参战外,并命令一二〇师特务团从神南北上,归我们指挥,参加这次战斗。

部队立即进行再战动员。“给阿部规秀中将一个下马威”“再来一个歼灭战”的战斗口号,强烈地扣动着指战员的心弦。

十一月五日,一千多敌人从龙虎村向白石口前进,曾雍雅同志指挥的游击支队,在白石口与敌打响。以忽而坚堵,忽而大踏步后退的巧妙战术,紧紧缠住敌人,使敌人求战不能,追又追不上,气得暴跳如雷,到达银坊后,只能以“三光”泄愤。当晚,银坊一带,熊熊大火,彻夜不熄。

阿部规秀急于寻找我主力决战,次日即挥师东进。我们则放长线钓大鱼,丝毫不惊动他们,让他们“平安”地在黄土岭、司各庄一带宿营。这时,我一团和二十五团在寨坨、煤斗店一带集结,卡住了敌人的去路,三团、特务团从大安出动,占领了黄土岭及上庄子以南高山,二团则绕至黄土岭西北,尾随敌后前进,形成了对敌人的包围形势。

是夜,黄土岭上黯然无光,寂如坟墓。从太行山上吹来的寒风发出“嗖嗖”的声响,好像为法西斯匪徒敲起了丧钟。

七日,黄土岭上阴雨绵绵,群峰被白雾覆盖着。拂晓,敌人继续东进,十二时进到上庄子,先头部队已到达寨坨附近,十五时,其尾巴才离开黄土岭。这时,我一团、二十五团拦头杀出,三团、特务团及二团从西、南、北三面合击过来,把敌人团团围住,压缩在上庄子附近约二公里长,宽仅百十米的山沟里。数百挺轻重机枪喷射出的子弹像暴风骤雨一样倾泻在敌人头上,炮兵部队也以猛烈的炮火轰击沟底密集的敌人。只打得黄土岭上火光闪闪,硝烟蔽天。

敌依仗其雄厚兵力,向我寨坨阵地冲击,企图跳出包围圈;遭到我军坚决反击后,乃掉头向黄土岭突围,企图回窜涞源。我三团、特务团和二团把口袋口紧紧扎住,逼使敌步步后撤。

战斗在激烈地进行着,部队因连日奋战,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伤员也逐渐增多。一、三分区的群众全部动员起来,协助我军作战。民兵悉数出动,替我们放哨,警戒,侦察敌情。青壮年组成担架队到火线抢运伤员,妇女们挑着热气腾腾的窝窝头、开水,送给我前线作战部队。群众参战的热潮,大大鼓舞着我军歼敌的决心和信心。

战地医院也紧张地进行着对伤员的急救、包扎。白求恩大夫出现在哪里,哪里的伤员就感受到无比的温暖。这位国际共产主义战士、加拿大劳工进步党党员,长期地和我们并肩战斗,以他对共产主义和人类解放事业的赤诚,以他精湛的医术,治愈了我们的许多同志。在雁宿崖战斗前夜,他带领着手术队从军区赶来参战,深夜了,他还要我向他介绍作战计划,研究战地抢救伤员的工作,并立即赶赴战地,夜以继日地为我重伤员动手术。当他处理完雁宿崖战斗的伤员时,黄土岭上已传来了炮声,他立即带着手术队赶赴干河净分区医院。刚要动身,忽然发现一个头部负伤的伤员感染丹毒,如不立即动手术,便有生命危险。为了抢救这个伤员他立即卸下已绑在牲口上的手术器械,为这个伤员施行手术。经过抢救,这位伤员安全脱险了,而他却因此使自己原来手上的伤口,受到致命的传染,虽然用尽各种方法医治,最后还是光荣牺牲了。这消息立刻传遍整个战地,白求恩大夫对法西斯敌人的深刻仇恨忘我地为阶级战友服务的崇高精神,感召着我们的指战员。

部队在群众的热情支援和白求恩大夫精神的鼓舞下,向敌人展开全面的激烈攻击。经过反复冲杀,把他们压缩在上庄子附近的山沟里。这是发挥我炮兵威力的大好时机,炮兵营长杨九秤立即命令炮群向沟里集中射击。只震得群山抖动,轰得沟底的敌人鬼哭狼嚎。阿部规秀中将这朵“名将之花”就在我们神勇的迫击炮兵的排炮下“花落瓣碎”了,他的绣着两颗金星的黄呢大衣和金把钢质的指挥刀,也成了我们的战利品。这朵“名将之花”被打死的经过情形,东京那家报上的那篇悼文里也有详细的叙述:

“皇军被敌人逼退到上庄子,中将仍很果敢地到第一线观察地形、敌情。忽然,飞来了敌人的迫击炮弹,距中将数步的地方爆炸,破片打中了中将的左腹及两腿等数处,中了致命的伤,等到下午九时五十分遂与世长辞了。”

阿部中将被击毙后,敌人恐慌异常,八日晨飞来了五架飞机,投下几个指挥官维持黄土岭的残局。我围攻至八日下午,消灭了九百多敌人主力之后,正在围歼残敌之际,敌人以重兵从灵丘、涞源、唐县、完县、易县、满城分五路向黄土岭合击,均进至距黄土岭三十里左右,企图围歼我们,来个大规模的报复“扫荡”。我们遵照军区的指示,主动撤离黄土岭,跃出外线,转入积极的反“扫荡”斗争,不断从敌人侧背打击他们。至十一月底,敌人终于经不起我们的打击,垂头丧气地全线溃退,我们取得了反“扫荡”的彻底胜利。

经过了近一个月反“扫荡”斗争洗礼的太行山,此刻显得格外威武。“名将之花”凋谢在太行山上了,但是中国人民英勇、智慧之花——八路军,却以更鲜艳多彩的姿态盛开在太行山上,开遍敌后战场。

敌警备司令的哀鸣

经过雁宿崖、黄土岭两次致命打击,阿部规秀中将和辻村大佐相继被击毙以后,平时如狼似虎、咆哮惯了的日军,却换成了一副狐狸的狡猾脸孔,发出嘤嘤哀鸣之声。黄土岭战后不几天,敌警备司令小柴,突然给我一信,里面写道:

“杨师长麾下:中日之战是中日两国政府之事,麾下与鄙人同是人类一分子,没有私仇,参加战争仅是为了吃饭。国家之争论与我们无关,别因此影响我们的友谊。麾下之部队武运亨通,常胜不败,鄙人极为钦佩。现鄙人有两件事情求教:一是请通知鄙人在黄土岭、雁宿崖被麾下部队生俘的皇军官兵的数目、军职、姓名及他们的生活近况;二是战死的皇军官兵是否埋葬,埋在何处,可否准予取回骨灰,以慰英灵?”

我们立即回他一信,首先揭穿其所谓“国家之争论与我们无关”的胡说,指出他自己就是日本法西斯侵华的工具,是全中华民族的死敌。并告诉他:八路军一向优待俘虏,对于已放下武器的敌人,一律宽大处理。他们生活得很好,已开始认识侵华罪行,表示反对侵华战争;对于作了你们的“炮灰”,蒙受你们给予的灾难的战死者,我们已妥为埋葬,并立有石碑,以资标志……

法西斯匪徒的嘤嘤哀鸣之声,当然丝毫牵动不起我们的怜悯之情。我们以更积极的战斗行动打击日军,太行山上燃起了更加炽烈的民族解放战争的烽火。让万恶的侵略者永远在英雄的太行山面前发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