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57年,是多事之秋。杨主任出事,许英莲心烦意乱之时,她的大儿子生病了。那年月,孩子也不那么金贵,感冒发烧,发发汗,高烧退了,病也就好了。可是这一回,孩子的高烧持续不退。邓仁修本想抱着孩子到医院去,打一针青霉素,什么烧也就退了。可孩子的姥姥王月娥凭着经验,她感觉孩子可能是出疹子,每个孩子都要过这一关,打了针,孩子的疹子可能要给憋回去,会积成更重的病症。于是,王月娥关起门窗,一心一意地照顾着生病的大外孙。整整四十天过去了,孩子的疹子终于出来了,水痘也出了。孩子的高烧退去了,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再下地走路时,他的右腿已经软绵绵的,不能走路了。
许英莲和邓仁修傻眼了,会不会是孩子的筋骨出了毛病。他们夫妻俩抱着孩子来到了大连有名的骨科医生牟接骨给孩子看病。老医生认真地看了看孩子的腿,他认定,孩子的腿不能走路,不是筋骨的毛病,应该去西医看一看,牟接骨治不了这病。
两口子又来到了大连中苏医院,这个医院里有苏联专家,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女医生给邓丕铎看了病,她说,这个孩子患的是脊髓灰质炎,也就是小儿麻痹症,是一种传染性的疾病,目前还没有什么好方法能治疗这种疾病。
许英莲哀求着,医生,孩子还小,才五岁,你给他好好地治一治吧。
女医生说,孩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目前的关键,应该让孩子尽快地站立起来,让他能够独立行走,这对于孩子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许英莲和邓仁修已经有些不知所措了,医生提醒他们夫妻,可以用中医的方法试一试,中医的针灸、按摩都有一定疗效,只要有耐心,孩子一定会站立起来,而且能走路。
按照医生的吩咐,许英莲和邓仁修天天带着儿子到中医诊所,给儿子针灸,给儿子按摩。很快,儿子能走路了,开始,他扶着什么就能慢慢地走路,渐渐地,他可以不借助什么物体,也能走路,只是走路一瘸一拐的。无论孩子怎样努力,他也无法像正常孩子那样走路,更不要说跑跳。一股巨大的悲伤袭上了许英莲的心头,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孩子从此成了残疾,多好的一个孩子,老天爷对他为什么如此残酷呢……许英莲失声痛哭起来。
邓仁修安慰着妻子,别难过了,咱们的儿子也很幸运,有多少患了这种病症的孩子性命丢了,可咱们的儿子还活着。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一年,许文书从大连商业专科学校毕业了,被分配到阜新市工作。临行前,他来看姐姐,与姐姐一家辞行。他给每个孩子都买了玩具,给刚刚生病的大外甥买的最多。得到了玩具的孩子们,高兴得不得了,舅舅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那年月,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许文书这样刚刚毕业的中专生,也是求之不得的人才。他完全可以不服从分配,也能找到一个比较不错的工作。那个年代,人们都把自己当成了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立冬过后下了第一场雪。许英莲上班以后,她给叫到了丁书记的办公室。丁书记说:“你们鞋袜部的小葛,她的丈夫被专政了,罪名是国际反革命。”
许英莲没听明白:“什么,什么国际反革命?”
丁书记说:“小葛的丈夫有反苏言论,反对苏联,就是国际反革命。小葛没来上班,你到她家去看一看,了解一下情况。回来向我汇报。”
许英莲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场运动,让自己身边的人纷纷出事。当她赶到了小葛家的时候,她家里家外乱七八糟的,好像刚刚给抄过了一样。小葛披头散发,眼睛已经哭肿了。看见了许英莲,她紧紧地抱着许英莲,又放声痛哭了起来:“英莲啊,这下子可塌了天呀,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听了小葛的讲述,许英莲才知道,小葛的丈夫老许,在课堂上讲了几句对苏联不满的话,当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光天化日之下就强奸妇女,并且把日本投降以后留下的大量物资都运回了苏联国内。有人将此事报告了上级,正是反右运动,正是中苏友好。老许被打成了“国际反革命”,可吓死人了……
许英莲安慰小葛:“日子还要过下去,我把你家情况跟丁书记说一下。”
小葛说:“这两天,我不能上班了,我要把家里给安顿一下。孩子的爸爸出事了,亲戚朋友们离得我们老远,没有人敢沾我们家的边了。你能来看看我,我心里真的挺高兴。”
回到家里,许英莲跟邓仁修说起了小葛家的事。邓仁修说:“苏联是咱们的老大哥,想当年出兵东北,他们确实做了不少坏事。苏联老大哥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明天。人家现在吃面包,喝牛奶。可我们呢,吃苞米面还吃不饱,副食品还不敞开供应。”
那年月,“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闹得轰轰烈烈,可是,老百姓的日子却越过越紧,商场里的物资越来越紧缺。小葛上班以后,根据上级的指示,她要到农场去,这样一来,鞋袜部的人手又少了一个。许英莲她们只能多干出一个人的工作量。她本来带着身孕,忙忙碌碌的也吃不好,休息不好,她的腿已经有些浮肿了。因为一天要忙十几个钟头,她的小腿静脉曲张已经很严重了,静脉血管如同一团团的蚯蚓盘踞在腿肚子上。
邓仁修看着心疼,他让许英莲到医院去开张诊断书,休息几天。
许英莲没答应:“谁休息,我也不能休息。本来人手就少,我再休息,活谁来干。”
邓仁修想给妻子买点什么营养物品,给她补补身子。可进了商场一看,里面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刚刚进印刷厂的于成才跟着邓仁修学徒,听说邓师傅想给怀孕的老婆买点鱼和肉之类的补品,第二天,他就把一只老母鸡扔到了邓师傅的跟前。
邓仁修连忙掏出钱来。于成才没要师傅的钱,他说:“要钱,我就不给你买了。这鸡是我们家自己养的,我没花钱,你也用不着给我钱。徒弟对师傅尽点孝心,应该的。”
邓仁修带着鸡回家时,正好遇见了小葛在他们家,她已经山穷水尽了,两个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而病倒了,她是来向许英莲借钱的。许英莲把钱借给她了,把丈夫手里的鸡也塞给了小葛。
小葛千恩万谢地走了,邓仁修说:“好不容易弄到的一只鸡,想给你补身子,你倒好,说送人,就送人了。”
许英莲说:“小葛家正是最难过的时候,咱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1958年正月,许英莲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为营养不良,孩子细细的,瘦瘦的,啼哭的声音有些嘶哑。许英莲也不像生前几个孩子时奶水那样旺盛,孩子吃不饱,总是一个劲地哭。邓仁修也急坏了,他也不好意思再跟于成才说。于成才还是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他直接把鸡送到了邓仁修的家里。这让邓仁修十分感动,他本来并不喜欢于成才这个人,他一身恶习气,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来到工厂没有多少天,就跟工厂里的几个女工闹得不清不白。这回,人家把鸡送到了门上,邓仁修也挺难堪,他说:“等到孩子满月,我请你喝酒。”
于成才说:“我一定来喝酒。早就听说,咱们工厂所有男职工的老婆,就数你邓师傅的老婆是个大美人。等到孩子满月,一定让师母给我炒菜,让她陪我好好地喝酒。”
孩子满月了,名字还没有取好。恰好鞍山钢铁学院的大学生们住进了邓仁修家的院子,他们是来实习的。听说这户人家刚刚生了小娃娃,正为孩子取名字的事情犯愁,大学生们也参与了给孩子取名字的行列。年轻学子就想出了个好名字,大办钢铁的年代,钢铁升帐做元帅,就叫他钢吧,邓丕钢,多有纪念意义。
邓仁修也问过于成才,家里什么背景,他想进工厂,就能进工厂,要什么东西,就能弄到手。于成才也不避讳师傅:“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有一个好爹。我爹的官儿也不大,他就是个大队支部书记。我们那个大队,靠着山,靠着海,什么山珍海味,什么鱼鳖虾蟹,要什么有什么。我爹新中国成立前就入了党,县委书记都是我爹培养的干部,当年跟我爹一起参加革命的那些人,如今都成了县里的和市里领导,靠着爹的这层关系,他一句话,我才能想进工厂就进工厂,想当工人就当工人。我就是没有水平,有水平,早就当干部啦。”
1958年的正月,因为许英莲坐月子,她没有跑头船,百货公司的旱船队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百货公司的旱船队因为没有许英莲,没有人围观了。街头表演结束了,大刘跑来看望许英莲,听说她又生了一个小子,她可是眼馋坏了。大刘一直想生个男孩儿,可她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就是生不出男孩来。她半真半假地说:“英莲啊,咱们能不能来个狸猫换太子,背着你家邓仁修,用我们家的一个闺女,换你刚刚生下的这个儿子?”
许英莲说:“虽然咱们是好姐妹,要换孩子,邓仁修不会答应,我也不会。”
这一年,大办钢铁搞得轰轰烈烈,家家户户把铁锅铜盆都献了出去,甚至连柜箱上面的铜合页,也都拆了下来,扔进了高炉,化成了铁水。其实那也不是什么铁水,而是废铁渣儿。老百姓叫它铁巴巴。因为没有焦炭,野地里,山坡上的大树被砍倒了,小树也被砍倒了,全都当成炼钢的燃料,树烧了不少,想想看,烧木头的温度根本熔化不了钢铁。
金河县城是一座古城,南北长二里,东西也有二里长,城墙有三丈高,城墙是由清一色的大青砖砌成的。大办钢铁的这一年,城墙砖全部拆下来砌了高炉。一座古城墙外层的青砖给扒光了,成了一座土城。可钢铁还是没能炼出来。
这一年,钢铁元帅升帐,人们都癫狂了。钢铁“大跃进”,粮食也大丰收。从报纸上天天能读到,亩产千斤甚至万斤。新中国成立初期,五谷丰登大丰收的景象不见了,粮食变得金贵起来。粮食都哪儿去了。有人说,如今的麻雀太多了,粮食让麻雀们吃了。于是,人们一边大办钢铁,一边消灭麻雀。人们约定好了一个日子,在同一时间,一声号令,工人农民、机关干部、学校的学生、家庭妇女,全中国人民开始敲打锣鼓,没有锣鼓的敲脸盆、敲茶缸和饭盒,一片噪声从城里传到了乡下,从地上传到了天上。麻雀本来胆儿就小,听到这铺天盖地的噪音,麻雀们慌不择路到处乱飞,飞到哪里都是震耳欲聋的响声。有的麻雀飞到半空中已经震碎了心脏,它们纷纷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有的掉进了海里。掉到陆地上的麻雀让人们捡起来,用黄土包了放进火里烧了吃了。麻雀那么点肉也不解馋,只能塞塞牙缝。这一年,麻雀被列入了“四害”,但老鼠也是“四害”,老鼠比起麻雀幸运多了,因为老鼠的生命力比起麻雀更加顽强,老鼠也比麻雀聪明,不会轻而易举地上人类的当。一夜之间,麻雀折腾得没剩下了几只,而老鼠却没见少。它依然在偷盗人类的粮食,而且越偷手段也越高明。
那时候,人们已经吃不饱肚子了。到了1959年,说是遭遇了灾荒,年景变得更加糟糕。吃米要粮票,吃肉要肉票,吃鱼要鱼票,买布要布票,就是买轴线,也要线票。
一切发生的根源,是自然灾害。因为灾害,人们时常想起新中国刚成立的那几年的丰收年景,那可真的是丰衣足食。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才有多少人口,1958年,全国已有六亿五千万。过了一年,家家户户都在生孩子,许英莲和邓仁修也生了四个孩子,中国恐怕超过七亿人口了。
到了年底,讨论生活救济的时候,大伙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家家户户生活也都过得不富裕。上有老,下有小,平均每个人也就十来块钱的生活费。有的人自己生活困难不好意思说出来,可他也不愿意提别人的名字。
许英莲说:“咱们今年的困难救济,我建议给小葛吧。”
许英莲平时说话,总能得到大伙的一致赞同。可是今天,大伙没有应和她。她知道,大伙的心里有想法,肯定因为她丈夫是个反革命,所以才不想把救济金给她。
许英莲说:“咱们就事论事。小葛家的男人出事了,不错,他是反革命,可是,小葛和孩子们不是反革命,从前,他们家是两个人挣工资,生活不困难。可现在,他们全家靠着小葛一个人的工资,他们家五个孩子,小葛才挣三十六块五,算一算,他们平均每人才六块钱,我们鞋袜部没有比他们家再困难的了,我想,小葛她应该得到救济。”
于过兰听说了这件事,直接反映到了丁书记那儿。“许英莲是想讨反革命家属的好,是拿着国家的救济金送人情。”
丁书记说:“过兰同志,如果小葛必须救济,那就应该救济。咱们是新社会,是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因为家里有人犯了错误,或者是犯了罪,就要牵扯到全家。封建社会一人犯罪,株连全家;新社会,一个做事一人当。小葛的丈夫犯罪了,她和孩子没有罪。”
于过兰心里有气,她面对着丁书记,也是无可奈何。丁书记是个四平八稳的人物,他说话处事从来也不动气,甚至都不大声说话。在百货公司这么多年,他是滴水不漏,纹丝不差,想找出他的一点毛病,真的是难上加难。
于过兰有个姑舅哥哥在商业局当党委书记,她也找过这位马书记,反映丁书记的情况,马书记听了她反映的情况以后说:“老丁是个好同志,你也不想想,那么多的营业员,他能给你评上劳动模范,能让你入党,你拍拍心口窝儿想一想,你做出的贡献是比别人突出吗?不就是你们公司党支部书记老丁的一句话吗?当上了劳动模范,你工资比别人高,你的荣誉也比别人多,你活着,也要让别人活着,别再鸡蛋里面挑骨头了,知足吧。”
这一年冬天,山东老家打来了电报,邓仁修的姑姑去世了。接到了电报,邓仁修痛哭流涕。这是曾经替代母亲哺乳过他的人,没能熬过灾荒年,患上了浮肿病去世了。邓仁修跟领导请假,他要回山东老家给姑姑送葬。因为不是直系亲属,领导也没有给他假期。没有办法,邓仁修想给老家寄一笔钱去,办理姑姑的后事。因为给大儿子治病,他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借了别人不少钱。他东拼西凑,向车间互助会借了三十块钱,好不容易才凑得了五十块钱。他想给姑姑家多寄些钱去,他找到了父亲邓元阶。
听说自己的姐姐去世了,邓元阶没有什么表示,他说:“你姑姑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邓仁修说:“爹,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寄回老家,给姑姑料理后事。”
邓元阶说:“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和非。我没有钱,就是有钱,我也不会给别人的。别说你姑姑,就是你妈死了,我也不掏钱。”
邓仁修从岳父岳母那里借得了五十块钱,凑成了一百块钱寄回了老家,给姑姑料理的后事,山东老家来信说,因为有了他寄回的这笔钱,后事办得很体面,邓仁修的心里才得到了些许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