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许英莲的第一个月工资是三十一块钱,当她接过会计发给她的工资袋的时候,她的手有些发抖了。这辈子,除了小时候给人家当丫头,她头一次挣工资了。心里的那种自豪感、那种喜悦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工资给女儿买了一件花衣服,给大儿和二儿子都买了鞋子。回到家里,许英莲把剩下的钱给了邓仁修。
邓仁修说:“这钱,你自己留着吧,别光给孩子们买东西,你自己也买点穿的和用的吧。商场是个抛头露面的地方,营业员也是个出人显眼的工作,你穿戴打扮不讲究,不仅是对你自己,对顾客也不尊重。穿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许英莲看看自己脚上那双鞋子,她咬了咬牙,给自己买了一双布帮胶底鞋。
小车和小温她们说:“为什么不买双皮鞋呢?你要穿上皮鞋,哪怕半高跟,会更增加你的姿色。”
许英莲笑了:“我真没穿过皮鞋,从小到大,一直穿的是布鞋。穿上了皮鞋,会不会磨脚,是不是有点讲吃讲穿的资产阶级作风了?”
同志们说:“穿衣戴帽,算不上资产阶级。一双布鞋穿不上一年,可一双皮鞋能穿几年十几年。英莲,你长得这么好看,应该穿双皮鞋,也给咱们商场长长风采。”
许英莲还是没舍得给自己买。商场有一双点库时剩下的皮鞋,这双鞋是纯牛皮的,里面还衬着羔羊皮,是一双质量很好的皮棉鞋,左脚是43码的,另一只是42码的,没有人要差半鞋,鞋也卖不出去,只能处理给内部职工。即使处理,仍然没有人愿意要这双鞋。这双没人要的棉皮鞋,让许英莲给买下了。她不光是图便宜,她想到了冬天里光着脚和泥的父亲,这双鞋虽然号码不一样,但表面上也看不出来,父亲也不会嫌乎。有这样一双鞋子。父亲冬天干活过后,也能暖暖脚了。细想想,自己长到这么大了,自己的孩子都生了三个了,可她却没能好好地为父亲尽一尽孝道。买双鞋子,表达一下心意吧。
到了第三个月,许英莲挣到了三十六块五毛钱的工资。来到鞋袜部之后,许英莲以自己的工作热情,带动了大伙的工作情绪。她有人气,有的人到鞋袜部来,就是想看看这位美女营业员的尊容。许英莲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顾客写来的表扬信也大都是写给许英莲的。领导在大会小会上,也总是表扬许英莲。是金子到哪里都发光,人家在街道,是好样的,来到了咱们百货商场,人家努力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熟悉了业务,赢得了顾客,再看看人家许英莲开发票的那笔字,哪里像是扫盲班毕业的家庭妇女。所以,大家要向许英莲同志学习,她的确不愧是劳动模范。
许英莲红了,百货公司的另一位劳动模范却不高兴了。她叫于过兰,许英莲没来之前,她应该是百货公司的红人。她的年龄比许英莲大几岁,人长得有几分秀美姿色。她也是新中国成立之后入党的,因为经常给一个五保户老人送货上门,她便平步青云,从先进工作者,一直当上了县里的劳动模范。许英莲的到来,让于过兰黯然失色不少。表面上,于过兰也没有什么言辞,也没有什么举动,但在背后,她经常打听许英莲的一些事情。除了工作上的事,也关心英莲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孩子一些私事。
1957年的春节要到了,按照惯例,百货公司年年要出的表演项目是跑旱船。城里人都知道,百货公司在新中国成立以后招营业员,首先要的标准就是长相,他们把城里所有长相好的大姑娘小媳妇统统招进了百货公司。能在百货公司跑旱船的,也都是公司里的人尖子。往年,都是于过兰跑头船。今年,有人提议,要让许英莲跑头船。
说到跑旱船,许英莲根本就不会跑,她也就谢绝了大家的这份盛情。
王经理知道这事批评许英莲:“你可是咱们公司的带头人,跑旱船是给全县人民群众带来欢乐喜庆的工作,你不带头,谁带头?”
许英莲说:“我真的不会跑旱船,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跑过,让我上去丢丑呀。”
王经理说:“跑旱船,你一学就会,没有什么难的。又不是上台表演,就在大街上,随着喇叭鼓点,你踩着锣鼓节奏小步快走就是了。”
因为正月快要到了,天天下班以后,旱船队都要练习排演一下。许英莲进到旱船一试一走,她也一学就会了。几个吹鼓手说:“今年,咱们百货公司有了许英莲跑头船,肯定把他们那几个单位的节目统统毙掉。”许英莲坚持不跑头船,一是她刚刚学会,跑得不好,二是于过兰多年跑头船,让她许英莲跑头船,于过兰会怎么想?她不能一味地想着自己,而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王经理说服不了许英莲,他把丁书记搬了出来。丁书记说:“英莲同志,你别想那么多。于过兰同志也是共产党员,她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你要以百货公司的大局为重,同时,咱们单位在春节期间出节目,也是满足全县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如果于过兰真的有什么想法,我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一个党员,如果这点觉悟没有,那她不配党员称号。”
许英莲没有办法,只好答应跑头船。
正月十五闹元宵,是金河县城多年的传统。一连几天晚上,百货公司的旱船、皮革厂的花鼓、西门外园艺农庄的龙灯、水果公司的花篮、中长村的高跷、苏家屯的大秧歌、三里庄子的灯官老爷,都是金河人最喜欢的节目。
夜幕降临时,金河城里城外的人都拥到了南街北街上,等着瞧热闹。走在最前面的是水果公司的挑花篮,五彩缤纷的花篮里点着蜡烛,挑花篮的都是年轻的姑娘们。水果公司也有一个全县有名的美人,她也是挑着最前面的那对花篮。有人说她有些胖了,身材有点粗了,但是,却显得更丰满了。有人说,人家刚刚生了孩子,能不发胖吗?
等到看百货公司的旱船时,让人耳目一新的是,今年的头船换人了,不再是于过兰,而换了许英莲。身穿粉红色绸缎表演服装,脸上化了妆,涂抹了胭脂粉的许英莲简直就像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人们啧啧称道,百货公司的美女,真的是一个胜过一个。
有人问:“这个跑头船的人是谁呀?”
有人回答:“连她都不认识,她是许英莲,县里的光荣榜上挂着她的大照片呢。”
“哦,怪不得瞧着眼熟呢。这个跑头船的可真棒,人长得美,跑得也好。谁要娶了这样的女人当老婆,那可真是三辈子的造化。”
“听说人家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妈妈了。”
邓仁修也带着孩子们挤在人群里面瞧热闹,听到人们的这些议论,他的心里也美滋滋的。打头阵的那个艄公头上戴着斗笠,他手里拿着一支桨,引领旱船向前行进。艄公是女扮男装,她叫大刘,也是商场的营业员,她生得膀大腰圆,像个壮汉。大刘是许英莲的好同事,她们的关系不错。看人群当中瞧热闹的来劲,大刘也分外来劲,她一步一摇,两步三摇,晃着双臂。许英莲的脚步轻盈,真有莲动下渔舟之感。挂在旱船四个角上的灯笼里面点着蜡烛,蜡烛光映照着许英莲的脸庞,看得邓仁修也暗暗地为自己庆幸,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人人钦慕的人是他的老婆,是他的孩子的妈妈。他真的是幸运,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
等到许英莲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孩子们早已睡下了,邓仁修还在等待着她回来。他一直还沉浸在观看自己的老婆表演旱船的情景之中,当许英莲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迎上前去,紧紧地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一年,全国开展了“大鸣大放”,机关到处都在写大字报、贴大字报。百货公司也不例外,除了商场卖场,连食堂里也贴满了大字报。天天下班以后,都要开会读报,学习上级的精神,批判向党进攻的右派分子。商业局系统也揪出了几个右派分子,听说他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平时有些对党和社会不满的言论,这回,他们都给打成了右派分子。至于许英莲她们基层单位,一直没有揪出一个右派。
有一天,许英莲得到了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东北坊街道的主任杨清风成了右派分子。街道的文书小孙到县里开会,路过商场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许英莲。
许英莲真的难以相信,这会是真的。许英莲要去看看杨主任,她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年的武工队长,后来的街道主任,他怎么可能成了右派分子?
小孙告诉她:“我们也不知道杨主任现在什么地方,他已经给隔离审查了。是苏大姐让我跟你说一声,让你也有个思想准备。在别人面前说起杨主任的时候,心里要有底。很可能相关的人会去找你了解情况的。”
许英莲这才想起来问:“苏大姐怎么样了?”
小孙说:“苏大姐也受了牵连,她可能也要调离街道办事处。”
不能再等了,下班以后,开过了班后会,许英莲急匆匆地去了苏大姐家。苏大姐的面容憔悴了不少,看见许英莲来了,她把英连让进了屋里。
许英莲开门见山:“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大姐说:“杨主任,他撞到了枪口上了,他也是让小人给害了……”
在东北坊街道,住着几个从旧社会过来的老文化人,他们能诗能文,能写会画。新中国成立前夕,国共两党在金州拉锯时,他们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国民党。真的就是稀里糊涂,并非他们个人意愿。镇反时,按当时的政策,他们几个老先生都属于镇压范围之内。杨主任经过反复调查研究,他确定,他们不属于反动分子,不应该镇压,于是,他对这几位老先生宽大处理,不予以追究。“大鸣大放”开始以后,有人追究起当年的这件事,又把老先生端出来说事。杨主任还是想保护这几个老先生,他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金河县的一宝,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可这一回,杨主任错了,他没有看清形势,他也保护错了对象,有不少憎恨杨主任的小人在背后做了不少的手脚,他们把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杨主任。正好,干部队伍中的右派分子的名额不够,他就栽倒在这上面。
许英莲说:“不管谁成了右派分子,杨主任也不会成右派的。苏大姐,你了解杨主任,你应该替他说句公道话呀。”
苏大姐说:“我跟他在一起工作那么多年,我能不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当然要替杨清风同志申辩。可我差点也卷了进去。因为这件事,县委组织部门的同志专门找我谈话,让我务必保持清醒,务必与右派分子划清界限。恐怕不久后,我也要调离了。”
杨主任给打成了右派分子,许英莲陷入了茫然之中。她拉着苏大姐的手说:“苏大姐,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就让杨主任成了右派分子了吗?”
苏大姐说:“一个革命干部都成了右派,可想而知,我们的生活当中有多少未知的危险。英莲啊,你是一帆风顺成长起来的人,你是个性格单纯、心性善良的女人,以后,自己要多多地留意,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想想看,连杨主任这样的人都难保自身,何况一些普通百姓。”
许英莲说:“苏大姐,我真的想见一见杨主任。”
苏大姐说:“现在,连我也见不到他,他现在被隔离审查,等到最后,会有个结论的。英莲,杨主任的遭遇,也给我们提了个醒,一定要警惕身边的小人。你现在红红火火的,肯定会有不少人憎恨你。远的不说,就是街道居民委的那个白大娘们,她跟你的母亲住在一个大院里,她就经常向我们打小报告,说你母亲家的生活过得比她家好,为什么,因为你母亲家的孩子少,为什么孩子少,从前地主富农的家里孩子才会少,她怀疑你们家可能是个漏划的地主或者富农。我们跟她解释过,许英莲家的成分是中农,这是有地方政府的证明。可她还是心有不甘。捕风捉影的话,她都敢说,而且说得理直气壮,你说可怕不可怕。”
许英莲说:“真的没想到啊,有人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苏大姐说:“我和杨主任让你离开街道,如今看来,是个英明之举。谁能想到,杨主任居然能栽在街道这湾浑水里。切记切记,要学会保护自己。”
在许英莲心情郁闷时,她没有想到,自己又怀了身孕。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了邓仁修,邓仁修挺高兴的,因为他有第四个孩子了。许英莲却不想要这个孩子,想采取措施,中止妊娠。邓仁修不明白:“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仅仅就是为了工作?”许英莲说:“不想要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工作。杨主任给打成了右派,我天天焦虑,心情郁闷,这个孩子来得也不是时机,我怕对孩子不好。”许英莲想到了打胎……
邓仁修说:“打胎伤害身体,还是生下来吧,既然他上了你的身,不能打掉他,他是一条小生命,也许他的到来,正是时候。”
邓仁修还是没有拗过许英莲,他没有让她到医院去做人流手术,他找了一个老中医,给她开了堕胎的药,服了药以后,还在手心和脚心外敷药物。药物已经用过了,可许英莲没有任何反应。邓仁修停用了药物,这个孩子不肯下来,说明他就是想出生,他要活着,不想夭折。“生下他吧,我们不能扼杀这个小生命。”
许英莲只能接受这个现实,许英莲一直惦记的杨主任终于露面了,他如今是反革命右派分子,已经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党内外一切职务,返回原籍,劳动改造。当年北上的干部,如今,他又要沿着原路返回山东老家了。他赤条条地来,又要赤条条地走了。他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党籍公职全没了,他在临行前,来到商场去见了许英莲最后一面。
杨主任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脑门上的白头发也冒了出来。许英莲看见了杨主任,话还没说,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说了一声“杨主任”,她也就说不下去了。
杨清风说:“英莲呀,我已经不是主任了。我要回山东老家去了,临行前,我来跟你道个别……没把我关进监狱,已经对我网开一面了。你好好保重自己吧,英莲……”
许英莲说:“我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杨主任,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你会是个右派分子。党组织是不是搞错了?”
杨清风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走了,苏大姐也离开了街道,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要学会动脑子。做好本职工作以外,也要好好地生活,善待亲人,善待自己。以后,遇到什么事情,要多问几个问号。要近君子,要远小人,人生的道路上,遇到了一个小人,恐怕会让你倒霉一辈子。连你杨主任都不能幸免,你想想看,世界有多么复杂……”
许英莲说:“杨主任,我想向上级反映你的情况,我觉得你是被冤枉的,你是个真正的革命者,而怎么可能成了右派分子了呢?”
杨清风说:“英莲,听我的话,千万不要为我去找上级了,我的最后定案,也是上级做出来的。你去找他们,可能会连累到你。苏大姐她,就是因为我而受到了牵连。我也想开了,我也太累了,回老家也好,能跟自己的老婆孩子在一起过日子,也算天伦之乐吧。英莲,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地保重你自己……”
许英莲把身上所有的钱全部掏了出来,也没有几块钱,她跑进了商场,跟所有的同事们说:“把你们身上钱统统掏出来,借我用一下。”
大伙都把口袋里的钱纷纷掏了出来,数一数,也有二三十块钱,她们把钱塞到了许英莲的手里。许英莲把钱又塞到了杨清风的手里。杨清风推辞着,不肯收下。
许英莲说:“杨主任,你收下吧,算我借给你的,你给老家的孩子买点东西。我还能替你做点什么,真的,杨主任,你这一走,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许英莲说不下去了,她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了下来,她忍不住要哭起来。
杨清风说:“我想我会回来的,因为我自己最清楚,我是共产党员,我做的事情都对得起党,也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几个老先生,不仅是咱们金河县的大学问家,他们也是市里省里,甚至是国家的大学者。难道非要把有学问的人打成了右派分子,才是革命的好干部吗?所以,我一直也不肯认错,说我错,那我就错到底吧,历史会证明,看看到底是谁错了。是我,还是他们。”
杨清风走了,许英莲望着他的背影,她哭得很伤心,自己这辈子遇到的贵人,就是杨主任。没有杨主任,也就没有她许英莲的今天。她今天取得的一切,都是杨主任给予的。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误,她都不会与他划清界限。她冲着杨主任的背影喊了一声:“杨主任,回到老家,给我写封信来。”
杨清风回头向她招了招手。他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杨主任回老家不久,苏大姐也离开了街道,她调走了,调到了政法部门工作。本来她已经是正科级,因为受了杨清风的牵连,她也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和行政降级使用的处分。有些人幸灾乐祸,说许英莲如果不离开街道,她也是杨清风和姓苏的一条线上的蚂蚱,她不会有好下场。东北坊街道这下可是改朝换代了,换来一个从乡下调上来的干部任职,白大娘们那类人如同掉进了尿罐子里的萝卜缨子一样,扎撒起来了。她们组织了几个家庭妇女到县里去告状,说许英莲这个共产党员是杨清风扶植起来的,她也是个反动分子。如今,杨清风犯了错误,许英莲也应该受到处分才是。县里也没有理会白大娘们她们。
因为杨主任的事情,许英莲一连几天都惴惴不安,她一直盼着杨主任给她写信来,等了好多天,也没有信寄来。她也不知道杨主任老家的地址,她想给他写封信问候一下,连个寄信的地方都没有。好长时间过去了,她的心一直牵挂着这个曾经对她有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