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奇才吕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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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早有蜻蜓立上头

01.绚丽而孤寂地盛放

如果岁月宽容优待,这样细水长流的日子一定能慢慢冲淡吕碧城心中的苦痛。

父亲吕凤岐已经不在了,家产和房宅已被族人霸占,她们在此处无法生存了。母亲决定带着女儿们回安徽来安,那里是她的娘家。

回娘家是每个出嫁女人最幸福的事情,故乡的景致、亲情的温暖、乡亲们的音容笑貌都让母亲魂牵梦萦。不过,这次不同于以往,曾经她是风光地回娘家探亲,这次她是失去丈夫和家产的落魄之人,带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投奔娘家人,“投奔”二字透着寄人篱下的忐忑和自卑。

回到来安后,姐妹们对母亲悉心照料,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吕碧城和二姐美荪、妹妹坤秀懂事乖巧,什么事情都抢在母亲前面做,好一番母慈子孝的场景。

请光阴慢慢流转,让她们多享受一下这样的好时光吧。

吕碧城和二姐、妹妹商量好,不要在母亲面前提起伤心事,要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快乐,这样母亲心里的孤灯就能很快亮起来了。

吕碧城最会宽慰别人,却不容易说服自己。大抵很多人都是如此吧,劝说、安慰别人的话只要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来,而到了自己身上就很难了。夜阑人静,或是日光微明,总有淡淡愁绪萦绕在心里,驱也驱不散,忘也忘不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就要有这么多心事,在现实残酷的风雨里学会摸爬滚打和坚强生存,这的确有些难为吕碧城了。如果父亲和兄长还在,如果家还在,养尊处优的吕碧城或许到了二三十岁都不会参透这么多世事。是啊,“世事”这两个字本就藏了辛酸和深不可测。家族风雨就那么毫无准备地来了,吕碧城这株温室花朵在狂风骤雨中咬牙熬过最艰难的日子。

尽管这个家还是充满欢声笑语,但缺了父亲和兄长的家显得不那么完美了,看似其乐融融,实则笑声中流露着丝丝凉意与遗憾。于吕碧城而言,家族风雨是她的一场痛苦蜕变,她终于脱去了稚气、学会了承担责任、保护母亲,学会了小心翼翼前行,逐渐养成了坚强的性格……只是,这代价太大了,大到吕碧城常常喘不过气来,大到吕碧城铿锵豪气的一生染上几缕愁意,挥不散、诉不清……

曾经,吕碧城感受漫天黑暗,父兄离去、家产被夺、族人欺凌、汪家退婚,这些不幸全都集中在一起来了,就像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在她的头顶。

命运给的礼物无论是好是坏,吕碧城选择了全都欣然接受,她昂起头、目光坚毅,犹如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根稻草压不死鸿鹄,一块石头挡不住骏马的道路,你若是摆出一副披荆斩棘、决绝勇敢的姿态,任何困难都会在你面前败下阵来。世上无难事,难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每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我们心里都好像住着另一个自己,因此我们内心的挣扎、苦痛、煎熬其实都是自己和自己较劲。何必呢?敞开心扉,让阳光照进来,让日子惬意一些,我们就化身蝴蝶悠然蹁跹。

冰雪会消融,乌云会消散,心中的苦痛和愁绪总要有一个出口,吕碧城把这些写在词里,将才情和人生经历融在一起,写出了许多佳作。文学不能流于形式,要有真正的思想和内涵。换言之,一定要有真情实感。吕碧城自小涉猎填词,加之家中浓厚的文化氛围,吕碧城的词作独树一格:委婉玲珑,别见雄奇,却又暗含孤愤,曾产生很大的影响,被词作家龙榆生誉为“凤毛麟角之才女”、“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

看过繁华,经过苦难,有过无助、孤独的经历,人往往开始追求洒脱和淡然。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很多人向往的诗意生活。母亲严士瑜也想和几个女儿在老家安徽来安过这样淡然超脱的日子,垦半亩良田,种些粮食瓜果,院中栽满树木花草,从晨起到日落闲看满庭芳华……再读上几本书,不问世事如何,逍遥洒脱犹如在世神仙。

经过这么多事,母亲心中不免生出世态炎凉的感慨,她对族人、对社会、对人心都产生了失望。

不过,母亲的内心似乎传来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这声音奋力敲打着,反对母亲消极避世的做法。是啊,三个女儿年龄这么小,她们还没看过繁华种种,还有那么多精彩风光没领略过,女儿们是花朵,假如还没在万众瞩目之中绽放就销声匿迹,那该多么落寞、多么遗憾……

母亲严士瑜出生在诗书世家,从小博览群书,她知道学问和才情对一个女人有多重要。她更加知道,如果吕凤岐还活着,一定也希望女儿们都能出类拔萃,如此才能配得上名字里的“贤”字。

几个女儿天资聪颖,孝顺懂事,想到她们,母亲总是眼神温柔。大女儿贤钟已经出嫁,所嫁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严士瑜兄弟严朗轩的儿子严象贤。贤钟来信,字里行间都是对母亲的挂念和对妹妹们的关心。母亲通过大女儿贤钟的书信了解到很多新鲜的经历和见闻,贤钟虽已嫁人,但与整日围绕灶台忙碌、专心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不同,贤钟有思想、有才学,个性独立,婚姻对她来说不是束缚和过场,而是一场更美好的人生经历。

想到贤钟,母亲觉得更要让身边的三个女儿接触新事物,要让她们见见世面。

社会上的新思潮不断涌出,在这个求新的大氛围里,母亲更要把三个女儿推到时代的洪流中,让她们经受浪潮的拍打、在洪流中遨游,这样才不枉来到这世间一回。

02.向着清露靠近

母亲要让女儿接触新事物,要让女儿们开始新生活,她想带女儿们北上投奔在塘沽的兄弟严朗轩。严朗轩在塘沽任职,大女儿贤鈖的新家也在塘沽,但母亲又担心此行诸多困难。拿捏不定之时,她决定再一次求签。

母亲不常求签,上一次求签是吕碧城和汪家订婚时,签文不吉,后来果真灵验。这一次,母亲要决定是否北上去塘沽,签文为“君才一等本加人,况又存心克体仁。倘是遭遇得意后,莫将伪气失天真。”很明显,签文吉利,意为学子出游将来必定学业有成。受到签文的鼓励,母亲不再犹豫了,收拾行囊,带着女儿们动身北上。

北上的路上,吕碧城最为兴奋激动,她已经和过去道别了,开始向往新生活,渴望重生。肉体不能重生,但是知识和思想可以让一个人的精神重生。

母亲看到吕碧城眼里灼灼的目光,更加觉得要拼尽全力给女儿一个好的未来。母爱可以让一个柔弱的女子生出一身铠甲,在保护孩子时,身披铠甲的母亲就像战士一般勇敢。为了孩子,即便前途充满未知,她也毫无畏惧。

吕碧城向往读书学习,想要接受新事物,母亲承诺等到了塘沽就送吕碧城去学堂读书。虽然娘家兄弟严朗轩的官阶不高,只是塘沽的盐场总管,但为吕碧城提供良好的教育环境还是能提供帮助的。

吕碧城自小就能填词,作画、音律都很在行。少女时期已经小有名气,不过外人对她没有太多了解,他们以为吕碧城定是像李清照一般的哀婉女子,独坐花间,浅浅倾诉旧事与愁绪。

哀婉、柔情是大多数女子都有的一面,林黛玉葬花落泪、一生多愁善感,结局悲惨,吕碧城不愿做这样的女子,所以,哀婉和柔情是她隐藏最深的一面,她很少在人前表现出来。吕碧城对旧制度有诸多不满,她向往新思想,向往接受新事物,更不喜欢旧时女子相夫教子、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样子,她是女儿之身,但她认为女子与男子是平等的,凭什么男人可以做的女人就不能?她不屑世俗眼光,她要像男子一样有一番作为。娇媚、温柔的女子并不稀奇,吕碧城想做与众不同的女子,她要人生充满豪情,心中装得下万水千山。一个人的格局有多大,眼界就有多大,发展的空间就有多大。

她有美貌,有才华,但这些不是为了取悦男人,人生的归宿绝不是找个好男人嫁了,女子应该是和男子平等的,不是女子在攀附着男人。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大好河山我们一同向往,祖国的苦难我们共同倾听,伟大的事业我们携手努力,这才是她心目中最好的爱情。

千载孤寂,盼与君相逢。此时,她已不愿回首与汪氏订婚一事,姻缘自有天定,她何必费脑筋去想呢?你若盛开,蝴蝶自来,你若精彩,天自安排,她只管精彩生活就好了。

此刻,她有些迫不及待,塘沽就像一颗清露,吕碧城努力向这滴清露靠近,盼望往日的尘埃能被这颗清露洗掉。她眼中放着光芒,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在吕碧城的眼里看过这种光芒了,她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应该天真烂漫,之前遭遇了诸多变故,吕碧城眼中的光芒消失了,这个内心早熟的少女坚强得让人心疼。这一次,吕碧城的眼里又燃起了希望,就像一瞬间亮起的星河,光芒扑面而来,那是路途遥远也挡不住的万丈明亮。

母亲心中默默祈祷,但愿签文灵验,但愿她这次的决定是对的,但愿塘沽是一个新的开始,能让女儿忘掉昨日,开启新的人生篇章。这是一位母亲最真挚最诚恳的祈求,但她也很清楚:前路吉凶无法左右,也很难预知。

对于未卜的前途,吕碧城怕吗?她起初是害怕的,她尝尽了苦痛和打击,怕在塘沽开启的新人生又要经受一番风雨。后来,她不怕了,再大的磨难也大不过痛失父兄、家族败落,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还会害怕小的磕磕绊绊吗?

敬往事一杯酒,从此再不回头。母亲终于带着女儿们踏上了塘沽的土地,兄弟严朗轩的热情相迎让严士瑜不禁潸然泪下,遭遇变故之后,严士瑜已经很久没感受到别人的关切和疼爱了。虽然三个女儿很孝顺,但她们年龄太小了,这个残破的家还是要严士瑜强装坚强苦撑着。好在现在见到娘家人了,感受到了兄弟严朗轩的关心和疼爱,她那硬撑着的肩膀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或许是路途颠簸劳累,或许是心有了栖息的地方,母亲严士瑜这一晚很早就入睡了,睡得很熟很香。倒是吕碧城和二姐、妹妹一直兴奋地睡不着。舅舅严朗轩家虽然不如自家气派舒适,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新的人们、新的生活,就连空气都透着新鲜。

实际上,“新”并不是吕碧城的心理作用,塘沽当时确实是一个充满新气息的地方。塘沽距离天津仅有六十余里,天津是当时除了上海之外,仅有的几个国际商埠之一,因此塘沽自然得了风气之先。

在这片土地上,吕碧城好像找到了内心的自己,她欢喜雀跃,重燃对生活的希望。舅舅严朗轩已经把她入学的事情安排妥当,她去学堂读书,还是西式学校学习,她骨子里痛恨旧制度,因此很快就接受了西方先进思想和文化,她甚至十分刻苦地学习外语。

吕碧城之所以痛恨旧制度,是因为她正是旧制度的受害者。旧制度使得女性没有财产继承权,父亲的家产就要被族人掠夺,她们就要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旧制度里女性地位低下,社会上对女性带有歧视眼光,因此吕家遭遇变故之后,汪家果断退婚,致使吕碧城遭到了别人的嘲笑和另类的眼光……吕碧城想不通,父亲驾鹤西去,家中的财产是母亲与姊妹生存下去的依靠,为什么族人不顾她们的处境,露出一份贪婪的嘴脸夺取财产,她更想不通汪家为何要退婚,虽然吕家败落,已不复往日的风光,但爱情与婚姻不是儿戏,怎能因为世俗的原因随便毁约?汪家毁掉的不是一纸婚书,而是一个少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她更无法接受被退婚后遭到别人的白眼和嘲笑,男人女人都是人,为什么退婚后要带着有色眼镜看女性?在那个年代,女子被退婚大多是因为名誉之事,可是吕碧城被退婚与名誉无关,是汪家看到吕家败落,便不愿与其联合,这样沾满铜臭的理由应该被世人不齿,可是别人不管真相,也不管吕碧城的感受,依旧对吕碧城指指点点。

旧制度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吕碧城的心上,压得太久了,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后来甚至有些愤怒。她的不幸遭遇大多有旧制度的弊病在其中作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奋起反抗?旧制度有糟粕,那就抗争、抛弃,免得更多的人受旧制度之害。吕碧城细细想来,旧制度的糟粕不是只坑害了她一个人,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人,为什么她们选择忍气吞声?是她们敢怒不敢言,还是思想深处已经麻木了?如果长此以往,每个女性都不为自己呐喊,那么以后女性都要受这种旧制度的践踏吗?凭什么?没有人敢仔细探究,她敢;没有人有反抗的想法,她有。

对旧制度有痛恨,就自然渴望光明,她想要学习先进的思想,想要了解更广阔的世界。吕碧城从小天资聪颖,加之父母教导有方,她读起书来领悟很快,也很刻苦。她之前在私塾刻苦钻研国学,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之后又在西式学校里学习新事物,接触到了西方的民主思想和科学文化,这让她对旧制度、旧礼教的弊端认识得更清楚、更彻底。

03.霜雪融化,春风十里

塘沽是吕碧城人生中的一块跳板,塘沽得风气之先,使得吕碧城拥有良好的学习机会,经过这番学习,她已经不再是曾经只会吟诗诵词的天真少女了,现在的她仍会写词作画,但她的知识面和眼界已经逐步开阔……

这时候的吕碧城是快乐的,她好像走出了往日的阴霾,学习让人成长、让人改变,吕碧城成长了很多,她对中国和世界都有了全新的认识,对女性地位和权利也有了新的思考。她要感谢母亲做出的这一决定,如果母亲没有带她来塘沽,她或许就会在安徽来安吟诗作画抒发愁绪,然后草草嫁个男人,过着相夫教子的生活,安稳终老。吕碧城不愿意过那样的人生,不想重复大多数女性的老路,她害怕一成不变的平淡日子,害怕归附于男性的灰暗生活,害怕压抑自己的内心。这一次,上天给吕碧城抛出了橄榄枝,她必须把“塘沽”这根橄榄枝牢牢抓住,她相信命运翻盘并不难。以后,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新生活,给母亲和姊妹带来快乐。

豆蔻年华,多么美好的少女时期。吕碧城在塘沽学习新知识、开始新生活、接触新思想、大开眼界,她已经爱上了这里。在塘沽的每一天她都充满激情,她觉得生活美好、未来满满的都是希望。

母亲永远忘不了,吕碧城到塘沽第一天去学校时的场景,她穿着一件最好看的衣裳,头发梳得精致,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反复问母亲她今天这身打扮是否还有不妥,母亲和姊妹连连称赞她好看、精神,她嘴角勾起的弧度就像夜空中的月牙,清澈、明亮、干净、简单。好看的不是衣服和头饰,而是她重获新生的精气神儿,是她对学校、对新生活憧憬的美好心情,是她少女的娇羞和美好。母亲叫她吃早饭,她站在窗边翻书,嘴里念念有词,她希望自己在去学校之前再把知识回忆一遍,开学第一天她一定要让老师和同学们看到她是优秀的,她不是来学校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她学知识不是为了免俗,不是为了营造高贵的假象,不是为了取悦男性,她是发自肺腑地喜欢读书,她为自己读书,不攀附任何人。曾经,霜雪覆盖了吕碧城的心,寒冰数十里,而开学那天,仿佛有一道暖阳照进来,从她生命的缝隙顽强地照进来。从此,霜雪消融,春风十里。

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吕碧城从安徽来安到塘沽,她生长得更茂盛了,她已经把根深深扎在了塘沽,她的心也慢慢在塘沽栖息下来。吕碧城的改变让母亲很欣慰,看来带她来塘沽是一件正确的事,如果吕凤岐还活着也一定会开心。

在塘沽生活了一段时间,母亲身体有些不适,旧疾发作,母亲想再回到娘家安徽来安,去找那位她熟悉的大夫给她瞧瞧,母亲带着二女儿贤鈖和小女儿贤满离开了塘沽,吕碧城没有随母亲同回安徽老家,有二姐贤鈖和妹妹贤满照顾,吕碧城就不担心母亲了。

母亲和二姐、妹妹离开后,吕碧城一人寄居在舅舅家。舅舅家境殷实,她的吃穿用度不成问题,但毕竟是“寄居”,这两个字像一把枷锁捆在她心上,她怕自己做得不好惹别人不满,怕自己不够努力让舅舅失望,这世上不是你努力就能够取悦所有人的,这个道理吕碧城很早就知道了,她那么好不还是遭汪家退婚吗?大人的世界很复杂,你用尽全力、你优秀突出,可能也敌不过世俗的一点锋芒,它轻轻所指,你的一切美好都会被粉碎,那把利刃曾经扎在吕碧城的心上,以后她也没法掉以轻心。她的心是敏感的,这种敏感来源于她的词作天赋,凡是在文学上有大成就的人,大多内心敏感,内心敏感才能觉察外界事物,风吹草动、湖光山色、离别相聚、花开花落在他们的笔下都是感情丰富的故事,一点情绪、几点闲愁、茶香竹韵,他们都能轻易捕捉到,诉诸笔端用几行词句诉说出来。文人虽然生活在现实世界,却大多在寻找心与境的和谐状态。

吕碧城也是这样的人,她更注重精神世界,内心柔软又敏感。寄居的日子,吕碧城小心翼翼,刻苦读书学习,舅舅对她疼爱有加,在学业方面对她很严厉,母亲严士瑜把吕碧城托付给他,他就一定要担起舅舅的责任。吕碧城少年失父,舅舅的疼爱可以或多或少补偿她一点父爱。

她在舅舅家生活了几年,她的少女时期就在塘沽的新风气里、在舅舅的疼爱里度过了,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总要过了很久才能敞开心扉接纳新主人,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总要在深深的疼爱里重拾家的温暖,大姐贤钟对她也很照顾,吕碧城已经把塘沽当成了自己的家,她的内心渐渐脱去了敏感,开始以更乐观更豁达的心态面对一切。

一切都好,只是她思念母亲,惦念二姐和妹妹,思念如酒,入喉热烈,在心中慢慢燃烧;思念如珠,串起来就是一阕词;思念如水,漫过心田,温润柔软……思念对吕碧城来说是什么滋味呢?是幸福,亦是痛苦,怀念往昔一家人的温馨日子怎能不幸福?思念而不得见,怎能不痛苦?这份思念堵在心口实在难受,她不能嘶吼,不能逢人倾诉,她不想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也不想别人给她半分同情。在她看来,同情是弱者最受用的心灵麻醉药,它不能改变事实,也不能替她遮风挡雨,自己默默承受、逐渐变强才是王道。

04.樊增祥仗义相救

人一生会有很多朋友,但知己寥寥无几。就算遇不到知己,这位知己却是自己的长辈,更是难得。吕碧城的词作有两位忠实的读者,一位是舅舅严朗轩,另一位就是父亲的老友樊增祥。樊增祥和父亲吕凤岐是同年进士,二人是志同道合的老友,两家是世交,樊增祥待吕家的几个女儿视如己出,欣赏她们的才华,在诗词上提携她们。

吕碧城生命中有几位贵人,樊增祥是一位,樊增祥曾救过吕碧城的母亲和妹妹贤满。

父兄离世,母女几人经过内心的煎熬终于过上了平淡的日子,谁曾想,命运又把魔爪伸向了这个家庭。

这一年,吕碧城二十五岁,她已经在塘沽生活了十几年,度过了少女时期,她和大姐贤钟在塘沽,母亲和妹妹生活在安徽来安的娘家。长大这件事常常让人措手不及,吕碧城感叹时间之快,她已经从当年稚气未脱的豆蔻少女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女子,岁月带来的改变让人欣喜,她终于能够张开翅膀飞翔了。谁料,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

母亲和妹妹贤满被掳走了,何人绑架她们这对柔弱的母女?不是别人,正是几个娘家恶亲戚唆使歹徒绑架她们。这个消息像一记闷雷,震耳欲聋,打破了吕碧城好不容易平静的心。

这是母亲第二次被绑架了,上一次是父亲刚刚过世时,母亲被吕家族人绑架,目的是为了侵吞父亲的财产,当时母亲绝望孤独,为了几个女儿的安全和以后的发展,她只能忍痛放弃祖产。这一次,母亲又被娘家的几个恶亲戚绑架,人心竟然凉薄至此,母亲几乎绝望,几个亲戚对于母亲寄居在娘家心生不满,加之觊觎母亲的财产,于是唆使匪徒绑架了母亲和小女儿贤满。听到这一消息,吕碧城有一瞬间失神,身在异乡的游子都有一根软肋,这根软肋就是家人,如果家人健康安宁,游子就能够放手就追寻自己的理想,若是家人遇到问题,游子的心就像被万箭刺中,直刺胸口,无法呼吸,心中气愤、担忧、无奈、着急……

这一刻,吕碧城真希望自己是仗剑天涯的侠客,可以什么都不管,带着一身绝世武功去惩治那些坏人,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女子,如何从凶猛的歹徒手里救出母亲?听到母亲和妹妹被绑架的消息,她真想一步飞到安徽来安,但她要是冲动前去,只能是羊入虎口,于事无补。

吕碧城找大姐贤钟商量,舅舅也跟着一起想办法,最后他们商量出一条对策——向时任江宁布政使的樊增祥求助。

樊增祥官职较高,人脉广,他应该有办法从匪徒手里救出母亲和妹妹,加之他与父亲是好友,为人仗义,不会不管她们孤儿寡母。

那一晚,吕碧城一夜没合眼,她坐在窗前的书桌上给樊增祥写信求救,书信简短,只是写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明了求救意向,吕碧城没在书信里写她焦急的心情,樊增祥是最懂她的人,平日里,樊增祥总能透过吕碧城的词作看出她的心事,与亲近的人交流无需赘言,你浅浅轻诉几句,你的心情他就能领悟到,这种默契不仅出现在同龄人之间,也出现在长辈和晚辈之间。按辈分,樊增祥是吕碧城的伯父,按关系,樊增祥是吕碧城的挚友。

第二日,快马加鞭,信已加急发出。

樊增祥接到书信,以为只是吕碧城的新词,正要坐在书房细细品读,打开才发现是一封求救信。了解匪徒绑架吕碧城母亲和妹妹的事情后,樊增祥气得拍案而起,他必须竭尽全力护她们周全。他与吕凤岐是老友,感情深厚,他有责任保护吕凤岐的遗孀,责任感和正义感是樊增祥最为珍视的品质,何况对方不是别人。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个想法——尽全力营救吕碧城的母亲和妹妹。

他立即越省派兵,把匪徒抓获,成功营救了母亲严士瑜和小女儿贤满,脱离险境的母亲和小女儿两人脸上都没有半分喜色,或许是惊魂未定,或许是已对这个乱世绝望。在那个年代,匪徒绑架无非是为了金钱和美色,女子被匪徒绑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外人多会以女子名誉问题说三道四,母亲不想在别人的议论里失去名誉,更不想让女儿贤满还未出嫁就惹上这样的流言,嘴长在别人身上,别人想说什么你是管不住的,世俗观念扎根在世人心里,你是撼动不了的,与其被别人议论名誉之事,还不如一死以证清白。母亲和小女儿贤满双双喝药,以求自我了断,好在当地官员发现了,及时请人医治她们,这才捡回了命。

星辰大海,细雨尘埃,敌不过家人的安危;路遥山秀,诗说风南,比不过现世安稳;琴棋书画,貌美心慈,抵不过世俗的偏见。经此一事,吕碧城心中又添了一份幽怨,她感到无力,凭她一己之力该如何改变旧制度、旧观念?该如何保护母亲安全?难道女子就真的要在社会上卑弱地苟活吗?她们母女几人不曾刁难别人,心存仁义,清清白白做人,却屡次被贪婪、无耻的人们坑害。女性何时在这个社会上变得强大?谁来呼喊女性的权利?这些问题如石锤一般沉重地叩击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叩得她心口疼痛。如果说曾经她读书、学习西方制度和科学文化都只是为了自己获得重生,那么从这一次开始,她决定要带着使命前行,她要考虑的不单是自己,还有千千万万在社会上卑微弱小的女性,她要争取的不单是母女几人的安稳生活,更是这个社会的平等和进步。

十年光阴,塘沽这座城市给吕碧城提供了成长的土壤,她用十年刻苦读书换来今日的博学。满腔热情,心中书海,难道就只能是吟诗作画陶冶情操吗?读书不可能无用,她只是学得不够多。塘沽她已经很了解了,那么外面的世界呢?中国这么大,她想去看看。

这十年她在塘沽生活的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值得欣慰的是姐姐贤钟也在塘沽,姊妹之间能有个照应,至于吕碧城生活之中是否有其他辛酸无奈之处,外人是无法体察的。这十年,她一边学习新知识、向往新生活、努力重生,一边回忆往事、惦念母亲,不免也有心灰意冷、愁绪万千的时候,可她把这些情绪说给谁听呢?舅舅照顾她已经很费心了,她不该再让舅舅操心了,她也不能每日粘着姐姐说这些琐事的心事,姐姐贤钟毕竟已经嫁人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生活忙碌,吕碧城内心的小思绪她大概无暇顾及吧。

十年光阴就像一捧沙,在手心牢牢抓着,奈何还是会从指缝里流走,有些东西越是拼命挽留越是得不到。

经历过苦难的人们要么被苦难打到,缩手缩脚,在生活的某个角落平静生活,要么大步向前走,或许这份勇敢能带自己开拓新天地。

这十年,吕碧城在舅舅家生活得还算安稳,她常常想,如果父亲还在,会不会也希望她这样继续日复一日地平常度日?这样的生活,她是安全的,亦是衣食无忧的,但她内心的精神家园越来越荒芜,她甚至有些麻木,她的才华、她期待的精彩人生好像都不会到来了。过段时间舅舅肯定会给她物色个好婆家,然后她结婚生子、围着灶台做个普通妇人,相夫教子度过一生……

吕碧城不愿意一头扎进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里,玫瑰有刺,奔向美好的路上总要披荆斩棘,吕碧城不怕,只要内心向着美好,只要生活充满希望和精彩,她不怕孤身一人在洪流里挣扎前行。

吕碧城渴望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活出全新的自我。光芒直抵心底,心伤会慢慢痊愈。她可以做自己命运的主人,不受世俗的束缚、不再寄人篱下,不再是个没存在感的小女孩。

大好年华,吕碧城已经鼓足了勇气迈出这一步。打破世俗和偏见,打破人生轨迹,打破牢笼,就可以自在飞翔。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她想离开舅舅家,去接触外面的新事物。迈出这一步,前方固然有很多危险和磨难,吕碧城怕吗?她怕,但她更怕平庸无趣的人生。

05.天津景色多妩媚

这些日子,吕碧城一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找机会去其他城市继续学习深造,开阔眼界、增长见识。

吕碧城是个才女,她把思绪和心事写在诗里,她爱读书,知识是养分,一旦失去养分,就难以开出漂亮的花朵。吕碧城听人说起天津是北方最大的都市,那里有更好的学校,很多才子学者聚集在那里,她决定,要去天津看看。那一晚她兴奋喜悦难以入眠,人生有了新目标,这种感觉真好。

然而在那个年代,交通和通信都不发达,社会治安与稳定远不如现在,因此女孩子独自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不现实的,可是天津这个城市就像附了魔力,吕碧城被牢牢吸引了,她期待有机会能够去天津看一看。

她等待着,可还是没有去天津的机会。没有机会那就自己创造机会!一天晚上,窗外飘来悠远的笛声,月色怡人,星光点点,吕碧城终于决定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去找舅舅。

她要跟舅舅说自己想去天津的事,舅舅一直很支持她读书,应该会同意的吧?她想好了舅舅可能提出的反对的理由,而她也准备了一堆解释的话。

怀着兴奋和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路快步走到舅舅窗前,屋内舅舅和舅母正在说话,他们正在说吕碧城的终身大事,而且舅舅已经让舅母物色到了好人家。听到这里,吕碧城心里一凉,她最怕早早嫁人,最怕又一次寄人篱下,最怕人生还没来得及疯狂就草草收场。更何况,在这个女性地位低下的时代,她很怕再遭遇一次退婚,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像商品一样被别人挑选,婆家喜欢就要娶,婆家不喜欢了就退婚,这种方式对女子来说太被动,她感受不到起码的尊重。

她本来是想求舅舅同意她去天津求学的,可舅舅已经着手张罗她嫁人的事了,看来今晚不是提要求的时候,吕碧城拖着脚步失落地走回了房间。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思前想后,她觉得不能这样还没试试就放弃去天津的目标。她明天就去和舅舅说,这一次她一定不退缩,不嫁人、要读书、要去天津看更广阔的世界。

花月不曾闲,朴素的理想也会载着一叶扁舟轻轻起航。

第二天晚上,吕碧城又来找舅舅。家里有客人,通过他们的谈话,吕碧城得知这人是舅舅官署中方小洲秘书的太太,她近日要到天津去。听到这里,吕碧城两眼放光,内心的孤灯被点燃了,方太太就是她朴素理想的那叶扁舟,她一定要牢牢抓住。

她兴奋地站起来央求方太太带她一同去天津。方太太喜欢吕碧城的才气,这看起来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儿。当时舅舅并没有说什么,吕碧城以为舅舅也同意她去天津的事情。

这只鸟儿终于可以飞出塘沽去天津了,吕碧城仿佛看到未来的自己和学者、才子站在一起畅所欲言的场景。她想好了和舅舅告别的话,舅舅照顾自己十年,这种恩情永世难忘。

可那顿晚饭吃得极不愉快,吕碧城还没起身说出感谢的话,舅舅已经阴沉着脸怒斥了她。吕碧城想不明白舅舅为什么坚决不同意她去天津,她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和委屈,大胆地和舅舅争吵,舅舅训斥了很多,但有两句话十分刺耳,一句是“妇德都不顾了”,另一句是“不许你离开塘沽半步”。

就是这两句话,让吕碧城知道要主宰自己的人生是一件多么难的事。

前一句,世俗观念压得她翻不了身,她只是想去更好的地方看看广阔的世界,这也是不守妇德吗?妇德是什么?难道就是终日守着丈夫孩子、洗衣做饭地生活吗?人活一次,为什么要复制别人的人生?她一肚子反驳的话最终没有说出一句,想要打破世俗观念太难了,仅靠她慷慨激昂的一番言论是没用的。

后一句,家族管束捆住了她的翅膀。舅舅这句死命令就好像宣判了吕碧城的一生,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城,这对吕碧城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

对于吕碧城的想法,舅舅何尝不懂?只是他有苦衷罢了,妹妹严士瑜把吕碧城托付给自己,他就要护吕碧城的周全,不能让她冒险,不能让她出意外,这是他的责任。在舅舅看来,理想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安稳才是真实的生活,他不允许吕碧城年轻气盛被理想冲昏了头脑做出傻事,毕竟天津没有亲戚,吕碧城要是遭遇意外怎么办?他不能忘了妹妹严士瑜的嘱托。

吕碧城想起同城的大姐,她想让大姐劝劝舅舅,大姐虽然和吕碧城一样有才华、善诗词,但毕竟嫁人了,而且性格更加温和一些,她料想在舅舅那番妇德言论之下,大姐应该没有办法帮她劝妥舅舅,看来这条路走不通。

吕碧城坐在桌前给母亲写信,母亲最疼爱她,最重视女儿们的读书和修养,如果母亲能回信支持,舅舅一定会同意她去天津。如果父亲吕凤岐活着也会支持她的,想到这里,吕碧城忽然有些失落了,父亲已经不在了,母亲和几个女儿历尽坎坷,母亲和妹妹遭人绑架、服毒的事情历历在目,母女几人也算是在死亡边缘游走过的人,母亲就算再重视女儿们的读书与修养,经历了这些事情一定也怕女儿出现意外吧?父亲吕凤岐已经不在了,这个家不能再有任何一个人处在危险之中了,这是母亲最大的心愿——母亲大概也不会同意吕碧城为了所谓的理想独自去天津闯荡吧?

深夜,信写完了,停笔,看着工整的字迹,吕碧城发呆了很久,这封信还是不寄出去了,万一母亲也反对她去天津,那么舅舅和母亲联合起来的压力她定然无法承受。她把信折叠工整,放在了抽屉里。

梦想只有一步之遥,哪怕拼尽全力,吕碧城也要冲过去。

指尖划过漫长黑夜,内心的欣喜、对远方的憧憬愈加强烈。不愿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平淡生活,轰轰烈烈才是真人生。

舅舅的阻止、世俗的偏见都困不住一个心怀美好的女子。有一种鸟,被笼子困住时,她们拼命撞击笼子想要飞出去,哪怕遍体鳞伤、以卵击石也无所谓,这种孤勇、决绝的姿态让人敬佩。吕碧城此刻也要像这种鸟一样——要么老死笼中,要么冒着遍体鳞伤的风险追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吕碧城无疑是勇敢的,她下定决心:不顾舅舅的反对,不顾妇德这种世俗偏见,不怕未来的风雨,她要伸出手去,突破重重阻隔,想要揭开那张自己的底牌。年少失怙、惨遭退婚、族人欺凌、家道中落、寄人篱下……这些她都经历过了,命运还有多残酷,尽管放马过来吧。正所谓否极泰来,打不死我的必将使我坚强,她要去天津,这个信念像一颗启明星,只要向着这颗启明星,她相信自己的人生就可以迎来黎明和朝阳。

她已经不想向舅舅祈求了,也不想和舅舅探讨妇德的问题,通往前方的路有很多条,她已经等不及了,她只想走最短的那条。

吕碧城决定明日独自一人偷偷登上去天津的火车。

人到中年很难突破牢笼重做选择,因为身经磨难与坎坷,领略过生活的残酷无情,所以做新决定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年轻人正相反,他们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年少轻狂总好过老气横秋,更何况,吕碧城已经见过“虎”朝她张开血盆大口了,年少种种遭遇都没有吞噬她,那么未来,她必将乘风破浪。

有些蜜是抹在刀尖上的,伸出舌头舔舐蜜的甜,就要接受随之存在的危险,吕碧城相信自己翩然似蝶,定能姿态轻盈地躲过刀尖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