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1]
屈原（约前339—约前278），名平，字原，战国后期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人，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屈原以上古帝王颛顼氏为先祖，属楚国公族。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屈原曾任楚怀王左徒，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对内主张举贤任能，对外主张联齐抗秦，深得楚怀王的信任，后来受到诬陷排挤，被怀王疏远。楚怀王死了以后，长子顷襄王继位，又把屈原流放到沅、湘一带。屈原远离故国，痛心于国势殆危，自己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遂自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是中国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之一，他留存下来的作品，得到研究者肯定的有《离骚》、《九歌》（11篇）、《九章》（9篇）、《天问》、《招魂》等，共23篇。他的作品揭露楚国政治的腐朽和黑暗，表达自己对进步理想的追求，充满了热爱祖国的真挚感情和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想象丰富，构思奇特，富于浪漫主义精神。其人其文对后世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若有人兮山之阿[2]，被薜荔兮带女罗[3]。既含睇兮又宜笑[4]，子慕予兮善窈窕[5]。乘赤豹兮从文狸[6]，辛夷车兮结桂旗[7]。被石兰兮带杜衡[8]，折芳馨兮遗所思[9]。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10]，路险难兮独后来[11]。
表独立兮山之上[12]，云容容兮而在下[13]。杳冥冥兮羌昼晦[14]，东风飘兮神灵雨[15]。留灵修兮憺忘归[16]，岁既晏兮孰华予[17]。采三秀兮於山间[18]，石磊磊兮葛蔓蔓[19]。怨公子兮怅忘归[20]，君思我兮不得闲[21]。
山中人兮芳杜若[22]，饮石泉兮荫松柏[23]。君思我兮然疑作[24]。雷填填兮雨冥冥[25]，猨啾啾兮狖夜鸣[26]。风飒飒兮木萧萧[27]，思公子兮徒离忧[28]。
（《楚辞补注》，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中华书局，1983）
【注释】
[1]本篇选自《九歌》。《九歌》是屈原根据流传于江南楚地的民间祭神乐歌创制而成的祭祀乐曲，为追悼在丹阳之战中阵亡的楚军将士而作，时间应该是在楚怀王十七年（前312年）。《九歌》共11篇。《山鬼》一篇，旧注认为是祭祀山中的鬼怪，这与本篇中描写的美丽多情的女性形象是有很大差距的，因此，山鬼应即山神，这是因为古代鬼神是可以通称的。从本篇的内容来看，通篇以自述的口吻，刻画了一位美丽善良、纯洁坚贞、痴情而孤独的女神形象。
[2]若：仿佛。山之阿（ē）：山丘弯曲处。
[3]被：同“披”。薜荔（bìlì），一种蔓生的常绿香草。女罗：同“女萝”，一种青色细长的蔓生植物，又名松萝。带女罗，以女萝为衣带。
[4]含睇（dì）：含情流盼。宜笑：笑得美妙。
[5]子：山鬼对恋人的称呼。慕：爱慕。予：我，山鬼自指。善窈窕：善，美好，指内在的美。窈窕，体态优美。
[6]乘赤豹：让赤色的豹驾车。从文狸：让文狸当我的随从。文狸，有花纹的野猫。
[7]辛夷车：用辛夷香木做的车。辛夷，一种香木，初春开花，又名迎春、木笔。结：系、扎。桂旗：用桂花枝做的旗。
[8]石兰、杜衡：均为香草名。“被石兰兮带杜衡”和上面“被薜荔兮带女罗”一样，是指山鬼的装束。
[9]折：采摘。芳馨（xīn）：各种芳香的花草。遗（wèi）：赠送。所思：指山鬼的恋人。
[10]余：山鬼自称。处：居住。幽篁：幽深的竹林。终不见天：总也见不到天光。
[11]后来：即来迟。
[12]表：突出的，屹然独立的样子。
[13]容容：云气浮动的样子。
[14]杳：深远。冥冥：阴暗的样子。羌：楚国方言，发语词。昼晦：白天也昏暗不明。
[15]飘：急风猛烈。神灵：指雨神。雨：下雨。
[16]灵修：指恋人。憺（dàn）：安心地，安然地。
[17]岁既晏：指年华已逝，青春将老。岁，年岁。既，已经。晏，晚。孰：谁。华予：使我重新开花，意即使我青春重现。华，同“花”。
[18]三秀：灵芝的别名。秀，即花。灵芝一年开三次花，故称。於山：即巫山。
[19]磊磊：乱石堆积的样子。葛：葛藤。蔓蔓：蔓延缭绕的样子。
[20]公子：指山鬼的恋人。怅：惆怅。
[21]君：山鬼所思念的人。不得闲：没空。这句是说：公子虽然思念我，但是因为没有空闲，不能前来相会。
[22]山中人：山鬼自称。芳杜若：像杜若那样芳香。杜若，一种香草，又名山姜。
[23]石泉：山石间的泉水。饮石泉，自喻其清；荫松柏，自喻其贞。
[24]君：指山鬼的恋人。然疑作：疑信交加。然，诚然。疑，怀疑。这句意为：我一会觉得公子真的在思念着我，一会又很怀疑，这两种念头在我心里交替纠缠。这表达了山鬼对于爱情的疑虑。
[25]填填：雷声。冥冥：即蒙蒙，细雨迷蒙的样子。
[26]猨：同“猿”。啾啾：指猿的叫声。狖（yòu）：黑色长尾猴。
[27]飒飒：风声。木：树木。萧萧：风吹树叶的声音。
[28]徒：徒然、白白地。离：通“罹”，遭受。
【评析】
本篇分为三个部分，细腻地刻画了山鬼这一美丽痴情的女神形象。第一部分写女神赴约前后的情景。她出场时乘着赤豹驾的车带着文狸，并以辛夷为车，以桂枝为旗，这都非常切合其神的身份。在描写女神的装扮时，只见她“被薜荔兮带女罗”，“被石兰兮带杜衡”，大量香草的重叠衬托，凸现了女神美丽高洁的形象。并且她长期独处于幽篁，经历山难路险才能前往赴约，又采撷了山中的芳馨欲赠其所思，这也都是充分结合其山神身份进行的渲染描摹；第二部分写女神等待恋人的过程，着重表现了她的希冀、焦虑和矛盾的心情。女神独立于山上痴痴守候，也不见爱人前来，但见云溶雨骤，不禁泫然欲涕。她不忍离去，在骤雨中安之若素，苦盼恋人那熟悉的身影。然而这么痴情的等待也没能等到恋人前来，于是她发出“岁既晏兮孰华予”的悠长慨叹。她徘徊不归，甚而对恋人发出埋怨，不过转念一想，也许他只是由于没有空闲才不能前来相会吧，恐怕此时他正在远方思念着我呢。这样就将山鬼的情感表现得缱绻缠绵，丝丝入扣。同时云雨、山石、瑞草、葛藤、溪流的环境描写，与人物的行动及心理刻画和谐完美地统一起来；第三部分突出表现了女神的贞洁和怅惘。她认为自己的品质如杜若般芳香，如石泉般清莹，如松柏般贞洁。对恋人的思念让她柔肠百转，思绪纷杂。此时风声飒飒，雷鸣阵阵，细雨迷离，又加之猿狖的哀鸣，此情此景，怎不让人断肠！
全篇以充满光彩和欢乐的气氛开始，继而转成白昼如晦的凄迷景象，最后变成雷雨交加、风啸猿鸣的险恶环境，其变化过程动人心魄，使人目不暇接，而这些无不与女神的情感和心理的变化紧密交融，从而达到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练习】
1．分析本篇借景抒情，情景交融的艺术特色。
2．人神杂糅的艺术手法对刻画山鬼形象有何作用？
（王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