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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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麻·鸦片·人造天堂

《人造天堂》(Artificial Paradises)讲两种古老的麻醉物(姑且先这么称它们吧),前三分之一大麻后三分之二鸦片,但波德莱尔无意把它写成大麻史和鸦片史,所以这个不匀称的结构并不困扰他。我们把书读下去,马上会发现这样的不匀称并不只在书的体例框架而已:讲大麻时,波德莱尔多少还交代一下大麻之为物、其加工制造过程还有一点点历史,此外,波德莱尔也多少耐心地扮演个搜集者采访者和谈话者,通过一个个他所实际接触到、问得到的大麻使用者,由他们来讲其经验和作用发生后的感受和记忆;但进入鸦片,波德莱尔则直接成了个书摘者或者说节本的改写者,他的书写身份在此进一步隐没下去,只负责把英国大作家德·昆西的《一个吸食鸦片的英国人的忏悔录》(即《瘾君子自白》)一书重述一遍,专注地、单一来源地,以为这样就够了。这里,我们还可以把波德莱尔视为翻译者,负责将英国鸦片给引进到法国来,当时,就跟我们现在的台湾一样,德·昆西这部书的确还没有法文译本。

对于这位酒神式的诗人,这位万事万物总要真的进入他感官浸泡一番才得以从他笔下再现的书写者,这个唯物对他而言不是某个哲学或历史概念而是个体、形状、色泽、声音、气味如本雅明所体认的真正唯物之人,如此谦逊如此无我地只担任个访谈者和引述者不仅罕见简直让人惊骇了,以至于任谁都会不由生出一个层次不高的八卦性狐疑——波德莱尔人呢?他自己到底有没有用过大麻和鸦片?

有个话顺带说说纯粹是善意。如今,从百科全书谁都买得到也买得起到网络超链接按个键就有的时代,资料乃至于知识不仅公开而且廉价并继续朝向免费而去,取代古老经济学爱说的阳光空气水这三个有无可替代价值却没价格的公共取用东西。我们缺的不再是知识,只是不晓得如何像爱默生所说的把它们从沉睡或说死亡的洞窟里叫醒过来,过多过廉价的知识像大仓库般丧失了美感、珍罕感再不复有魅惑力量。人的热望消失了,我们没问题要问,不是真的想知道什么弄清楚什么,写书的人只顺从某个惯用体例排列它们,看书的人跟着无风无雨走过它们,大家都看似无所不知,实则一起复归遗忘。

匀称,一如大自然里只有无机物才完美的均衡对称,基本上是一种完成品,一种美丽的静止状态。人的创造物,通常只有在问题已解答完毕或至少已构不成威胁的悠闲时刻才有余裕让它匀称,像蛋糕师傅完成之后的修饰工作,古埃及人书写宗教性神圣文字时,甚至会为了追求文字构图的均衡之美不惜破坏书写本身,垫进某个无意义的虚字或拿掉某个该有的字。当问题还在、还催逼着人鼓勇摸索前进时是做不到也顾不得的,百姓有难匐匍救之,姿势可能还是不雅的狞恶的。我们仿波德莱尔借用德·昆西的话来说是,真实的事物,是有棱有角的,有裂纹的。

因此,不是大麻史鸦片史,而是“人造天堂”这个问题。事实上,波德莱尔至少还写过另一文章(不晓得该说一篇还算两篇但没关系),题名为《葡萄酒与印度大麻》,副题是“比作于个体性繁衍的手段”,这告诉我们,《人造天堂》这本书是包含于波德莱尔一个更大的询问之中,是其中大麻和鸦片的部分,有太多东西都对人的感官、人的心灵产生种种程度、性质不一的奇妙作用,由此,我们是否有机会触及人感觉、认识、思维、想象的潜能、弧度和其边界以及限制,并一如这个书名所标示的,天堂是否可能?天堂收取我们什么代价?如果天堂有捷径是什么意思?

在波德莱尔不断引用的德·昆西话语中有这一段:“哲学家花了多少世纪研究幸福的真义,到现在都还众说纷纭。原来解答竟然就在这里!这种东西可以用一便士买到,放在上衣的口袋里带着走;狂喜的情绪可以装在一个瓶子里,宁静的心可以交给邮车去传递!读者会说我在开他们的玩笑。我承认,开玩笑自我解嘲是我过去在痛苦之中养成的习惯,可是我要在这里郑重地告诉读者:和鸦片有瓜葛的人不会笑得很长久。甚至连鸦片带来的欣快感都带有一点庄严沉重的气氛。吸食鸦片的人即使是处在快乐的巅峰,从外表看起来也不会让你联想到轻巧的快板。他的思想和言语都充满沉稳的行板的气质。”

一如想在这本书得到鸦片和大麻完整知识(其实是历史、资料和数字)的人会失望;另一种人,对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或《巴黎的忧郁》等书有点浮泛且想当然耳印象,知道点他放浪生平或者还记得他最终染上梅毒而死云云,期待这是一部酣畅淋漓的魔鬼诗篇,是大麻和鸦片的欢快颂歌,也一样会失望透顶。这里,波德莱尔几乎是严肃的,甚至于会被误解为是保守的,在《葡萄酒与印度大麻》文中他说的是:“从来没有过哪个理智的政府能容忍使用大麻。服用大麻既不能造就战士,也不能造就公民。因为,人是不能——违者降职或判以智力死刑——搞乱其存在的最初条件和打破其官能与环境间平衡的。如果有哪个政府想使其被统治者堕落,那就只管使用大麻好了。/有人说,这种物质对身体无任何损害。这一点是真的,起码至今是如此。因为,我不知道人们到何种程度才能说,一个只会做梦而不能行动的人还是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即使其四肢正常。但是,意志受到了侵害,而这则是最珍贵的器官。一位用一角匙酱状物就可以随时获得天地间所有好处的人,将永远不会想通过劳动获得其千分之一。但首要的,是必须活着和劳动。”

而在此同时,波德莱尔对葡萄酒却是讴歌的,“如果葡萄酒从人类生产中消失,我会认为,它会在这个星球的健康和智力造成一种空洞,一种空缺,一种缺陷——这比人们指责葡萄酒所带来的行为过分与不规还要可怕。”

这告诉我们什么?至少先告诉我们失望只是来自我们阅读者自身的粗疏不加分辨,我们倾向于把感官的刺激及其种种奇妙作用全看成同一件事,看成“一个”,一如我们往往把酒精、大麻、鸦片(乃至于宗教、音乐或社会主义)全看成毒品一般,遂童稚性地只选择赞美和反对;但波德莱尔是玩真的,对于一个他这样子的诗人,感官是他的“国家大事”(借用喜爱他的本雅明之言),人必须去分辨或说不断地逼进认识因为本来就不同,这里便有理性容身而且用武之地,而且还非动用到理性不可——我们这么说,唯有感官的位置尚不明确不稳定,甚至居于理性的压制统治之下,我们才借由推倒理性来恢复感官的存在及其完整;像波德莱尔这样,感官已信心满满端坐于王座之上,理性只是服侍它的奴仆,感官可以视自身的需要随时使用它或罢黜它,除非疯了,谁有必要没事把一组好用的工具砸毁、把个能干的仆人砍头呢?

用所谓的“兴奋”“欢乐”“沮丧”“哀恸”“绝望”等标签之词当然是不可能够用的,这里,美学问题通常也就是认识问题,事关认知和述说的准确性。我们看,不管是《葡萄酒与印度大麻》一文,或是《人造天堂》这本书,波德莱尔皆借助德国作家霍夫曼(E. T. A Hofmann)所制定的心理气压表开启话题。波德莱尔说这个气压表显示了人心灵的各种温度和气流现象:“略带讽刺意味和温和的宽容精神,内心自我满足的孤独精神,音乐的快乐,音乐的热情,音乐的暴风雨,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讽刺性快乐,摆脱自我的热望,过分的客观性,我的存在与自然的融合。”借由这一份从音乐下手(亦是人感官的一种“合法”兴奋剂刺激物)的感官变化纪录,波德莱尔有意要让我们看到,这不是一个结果,而是连续性、层次性的一段过程,人的感官不仅因刺激物的不同作用而异,更在时间中流转变化。波德莱尔更进一步指出,就连这样的过程也不是固定的、机械作用的,它“只在个人身上揭示个人本身”,意思是说,在一个大致可归纳出来的感官阶段性变化框架里,其具体内容乃至于其高度深度,系源于同时也受限于受刺激者自身的思维、记忆和欲望(这也解释了波德莱尔为什么只取德·昆西一人的鸦片证词,“要评断鸦片的迷人之处,去请教一位牛贩子就太可笑了;因为牛贩子梦想的只是牛和牧场。然而,我又不需要描述被印度大麻搞得醉醺醺的一位放牧者的沉重梦幻,谁有兴趣去读呢?”),还进一步源于而且受限于当时人所置身的环境和情境,所有当下的图像、声音和气味不仅仅直接参与了这个感官变化,而且就是铸成“此次”幻境的基本材料,所以波德莱尔说人在大麻和鸦片里找不到任何奇迹性的东西,大麻和鸦片只是予以夸张、扩增和变形。这是“过分自然”的幻境,它“忠于它们的起因”。

事实上,最先起变化的正是这些外部的具体东西,“幻觉开始出现,外部事物都披上了奇形怪状的外表。它们呈现在你面前的形状,是你以前所不曾见过的形状。接着,它们扭曲、变化,最后进入你的自身之中,或者你进入它们里面。于是便出现了最为古怪的模糊性,最难解释的观念转移。音乐具有了颜色,颜色也具有了音乐。音符成了数字,而且你在音乐萦绕耳际的情况下,以惊人的速度解着非常大的算术题。你坐着吸烟,你以为自己是坐在你的烟斗里,而且是你的烟斗在吸你;是你以淡蓝色云彩的形式从烟斗中散发出来——”

从刺激物,到受刺激者的人自身,再到当下的现实,这是个满满具体乃至于具象事物的流转变化过程,还是个“有我”的过程,它无所不在的唯物性和个人性毋宁使它更像一趟旅程,一次无法复制的奇遇和冒险,以至于它带回来的也只能是一个个故事,甚至一次次故事,也因此只有文学才差堪可以捕捉它并重述它,科学报告的粗疏扁平语言对此既没有能力也不会有足够耐心。

波德莱尔自己究竟有没有真用过大麻和鸦片呢?如果你问我,我会说一定有,没理由没有,但这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自己阅读波德莱尔的实际经验,那些读波德莱尔《恶之花》或《巴黎的忧郁》始终感觉不放心、不踏实、不确定,感觉到总有哪个地方进不去、徘徊在呓语和其中惚兮恍兮有物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应该绕点路读它这本《人造天堂》,最好连孪生的《葡萄酒与印度大麻》也一并找来看,这不见得是开启波德莱尔的钥匙,但却是重要的拼图一角,让你三点构成一平面地知道(或说确定)波德莱尔究竟在想什么,想这些干什么,以及以身试法追蹑些什么证实些什么;在他放浪形骸的一团火中,你仿佛可看出来其水晶般干净、棱角分明井然的核心(借用卡尔维诺火与水晶的对比性譬喻),你也才会同意,何以本雅明会如此郑重待他,通过他写出《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这本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