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旨与叙录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固有文化是构成民族传统与精神的重要依据。我国漫长的古代社会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如浩瀚星空、奥邈银河,而文学就是众星环拱的北辰。
然而,我们所遭遇的现实并不乐观。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文化时代和文化环境之中?为什么当今中国的东西都是“土”(贱)的,外国的东西都是“洋”(贵)的(土、洋本以区分地域,而今实寓贵贱之别)?民族的东西是“俗”的,而“雅”的东西也尽在西方?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至少在唐代,当“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时际,我们国家的文化是以伟大、崇高、丰厚、优美示天下的,并因此赢得举世的倾慕与尊崇。“土”是最高贵的,“雅”是属于我们的。
先父《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出版七十余年了,其间重印、翻印至少有五十个以上的版次,发行量自然不小。标明“举隅”,是希望读者读过之后,可以就其一隅而以三隅反;在这个“狎大人,侮圣人之言”、物欲横流的时代,“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果真有多少能够隅反的么?
近见有学者撰文称:“《举隅》出版至今已七十载矣,在‘鉴赏学’(或‘欣赏学’)方面,傅先生一旦为《举隅》,则后来者不但无法仿效,更无法超越。”(阎琦先生《傅庚生先生的学术风采》)这是不正常的,学术发展理应“譬诸积薪,后来居上”,不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他理想中的文学欣赏是以天才的禀赋,加以后天的力学,尤其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珍惜、护持、利导着自己的情知走向伟大高远的路上去。既有醇正的心性、贞正的品格,又有悲天悯人、四海一家的慈悲情怀,还不失尚友古人、千载知音的心曲相通。
了解是欣赏的边沿,欣赏是了解的极致。我们若要欣赏,必先有知人论世的了解,继之以设身处地的揣摩,才能走上欣其所欣、赏其所赏的路去。越是熟悉的篇章,越是精彩的段落,有时越是容易从我们的眼前滑过去。譬如《论语》的开篇: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虽说是语录体的著作,又成于众弟子之手,但从它的篇目次第来看,首篇《学而》,述君子务本之义;继而《为政》,述为政以德……它还是遵循着一定的篇章格局而成的。那么问题是,为什么要用这三句看似不相连属的话,作为《论语》的开篇?
开宗明义,一部书的开篇,虽不必如“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的耸人耳目,却也至少不会是随手凑泊、不知所云的。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也没有解决这一疑问,他只是引程子曰:“乐由说而后得,非乐不足以语君子。”这个连贯实在勉强得很。
孔子一生都为了他的理想而执著着。他周游列国,是为了推行他的主张,实践他的理想。周公时代的礼乐文明,那造就了“成康盛世”以及西周三百年的辉煌,云蒸霞蔚、流光溢彩的大国文明是他一生的向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是他理想的根基。他一生都为了它而奔走,遇君主,见王侯,不过都是想要求志以伸、施德于天下。他积极奔走,有时如丧家之犬,也不言放弃。他时常与他的学生说: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能为自己的所知所见、所学所能,找到实践(习)的机遇(时),不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吗?有时,也有远道慕名前来讨教的,他因此再度觑见理想实现的可能,又说: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他访人,人访他,大多数的人只是仰慕他的名声,难得一见,并不真的理解他、用事于他,却往往认为他的主张不合时宜,有些落伍了。他才又对他的学生们说: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君子不气不馁、不骄不躁,择善而固执之。
在孔子的一生中,这样的事例反复上演着,这样的话也就被重复念叨着,不免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他的学生才觉得这三句话,足以代表老师一生孜孜不倦的追求。后来,当《论语》编录的时候,才特别用它来作开篇。果如是,这三句话才具深情,有分量,够沉痛,也才能前后贯穿得起。这三句话所展现的精神,行进在孔子伟大的一生中,才担得起《论语》的开篇。
然而,孔子晚年终竟知道他的理想恐难实现了,他说:
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
周公时代的辉煌渐渐远去,礼乐崩坏的时代降临了。楚狂接舆的“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论语·微子》)不幸一语成谶。因此,以这三句话置诸《论语》的开篇,也代表着他的学生对他一生俯仰喷鸣、赍志以殁的理解与钦迟。
仅有粗浅的了解是不够的,没有层层递进的深思辨析,就无从寻绎作者的精心结撰。前人的解说只作我们思考的起点,潜心琢磨原是我们读书的本分。要知道过去好些注释的书,是未曾说到根本上的。
有时能力也在限制着我们,时下高等院校古代文学教育的水平,不必和清末比,即便和民国时期相较,也有大幅度的下降。本书第六章《学思与兼通》尝有云:
在清末民初,五六岁才识字的孩子,到十岁左右,资质不太差的,就可以写文言短篇,大致通顺,文言文的文法、气势、格调、体裁是有轨路可循的,得其门而入,并不是骇人的难事。志趣在学文学的高中学生,写通顺的文言,本不该是“难于上青天”的。
现状绝非这样乐观,在当下的高等院校文史专业,莫说学生,即使教员“写通顺的文言”竟也不易,这并不是耸人听闻。先父门人、北大教授陈一新(讳贻焮)先生逝世后,北大中文系众教授曾作《墓碑文》一篇,试一读:
师字一新,湖南新宁人士。执教北京大学逾四十载,学业精进,师德高尚,海内推为宗匠。生平著述如《唐诗论丛》《杜甫评传》《论诗杂著》等,咸以文心史识,卓见宏词,为学界所服膺。复精吟事,格近唐贤,以爱水仙之清致,因结佳集名梅棣;风雅高情,千古不磨!我等弟子,从学虽分先后,沃泽俱为深长,镌此贞珉,以永铭师恩,永弘师德。
众弟子敬立
公元二〇〇〇年冬月谷旦
(见《陈贻焮先生纪念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
碑铭文字,盖棺论定,应字字精准,句句沉痛;感师恩之厚德,必有精强顽艳的字句。此文寥寥一百余字,其中“人士”“服膺”“吟事”“沃泽”等语词,或非雅驯,或属生造,或用词不当,或不辨言文,均难称恰切;“学业精进”,非弟子口吻;“格近唐贤”,拟不于伦;“千古不磨”,可以赞昔人,不宜论当下;“我等弟子”,用词率意如江湖辞令。至于音节之微,实亦不堪推敲;句法之间,则更难耐琢磨;通篇既乏文气,兼无章法。如是之文,“永弘师德”如何担当得起?纪年既用公元,何谓冬月,云何谷旦?类似这样的文章,自不能说是草草为之,然而果真是郑重其事,又出自全国最高学府,确是令人感到十分遗憾的。
这就是时下的现状,我们自应直面问题,不应只是虚与的遮掩。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的教授或专家,不能作浅显的文言,是普遍的状况。有些勉强写出的,你可曾在语句的文法、篇章的间架上寻得轨路了么?你又可曾在文句的精粗、用字的浅深上付诸琢磨了么?你还可曾在语言的音节、声音的气韵上措意了么?如果没有,则终竟只算作门外汉。
这是可悲叹的,亦是可忧惧的。因为创作上的无能正暴露着认知上的肤浅,而认知上的肤浅正是导致本国固有文化价值被低估的根源;近几十年来,从事于这一专业的学者是应为此负上一份责任的。
时世如此,夫复何言!
《中国文学欣赏发凡》采撷作者自《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出版后直至1962年二十年间撰著的与文学欣赏相关的文章,汇为一编。仍因《举隅》例,厘为26章,其文章的具体出处及分章如下:
一 文学与要素
摘自《中国文学批评通论》第二章“文学批评的义界”,商务印书馆,1946年1月第一版。
二 了解与欣赏
《读诗偶识》,《国文月刊》,1946年2月第40期。
三 研究与创作
《中文系教学意见商兑》,《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9期。
四 明诚与端志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三节“明诚”、第四节“融情思”、第五节“端志向”,《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五 授受与一贯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六节“教学一贯”,《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六 学思与兼通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七节“学思并重”、第八节“新旧兼通”,《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七 咬文与嚼字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九节“咬文嚼字”,《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八 缘情与度理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十节“缘情度理”,《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九 深入与旁通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十一节“深入浅出”、第十二节“触类旁通”,《国文月刊》,1946年10月第48期。
一〇 分析与综合
《国文教学识小篇》第十三节“分析综合”,《国文月刊》, 1946年10月第48期。
一一 情辞与本色
《文学的本色》,《文学杂志》,1946年8月第2卷第3期。
一二 风格与人格
《文学的风格与人格》,《东方杂志》,1946年9月第42卷第20号。
一三 格调与趣味
《文学的趣味》,《东方杂志》,1948年9月第44卷第9号。
一四 情景与意境
《诗词的意境》,1961年10月21日陕西广播电台录音播出;《延河》,1962年1月号。
一五 醇美与蕴蓄
《说唐诗的醇美》,1961年11月27日在作协西安分会报告;《讲关于唐诗的醇美——傅庚生教授在作协西安分会作学术报告》,《陕西日报》,1961月12月4日;《说唐诗的醇美》,《光明日报》,1962年2月25日《文学遗产》。
一六 深隐与卓秀
《论文学的隐与秀》,《东方杂志》,1947年2月第43卷第3号。
一七 梦幻与光影
《文学意境中的梦与影》,《文学杂志》,1948年1月第2卷第8期。
一八 诗情与画意
《诗情画意》,1962年7月24日写成;《延河》,1962年10月号。
一九 言辞与声韵
《诗歌的声韵美》,《东方杂志》,1947年7月第43卷第13号。
二〇 诵读与吟咏
《谈文章的诵读》,《国文月刊》,1947年6月第56期。
二一 神气与灵感
《文论神气说与灵感》,《东方杂志》,1946年1月第42卷第1号。
二二 复古与革新
《论文学的复古与革新》,《国文月刊》,1947年3月第53期。
二三 汉赋与俳优
《汉赋与俳优》,《东方杂志》,1945年12月第41卷第23号。
二四 抑李与扬杜
《评李杜诗》,《国文月刊》,1949年1、2月第75、76期。
二五 秦李与三瘦
《说“三瘦”》,《国文月刊》,1948年11月第73期。
二六 新诗与前瞻
《谈新诗》,《东方杂志》,1945年4月第41卷第8号。
没有简单地将这些文章罗列汇编起来,而是将其编排在26个题目下,一是使全书整齐划一,更具条理;二是内容上由浅入深,易于收循序渐进之效;三是与《举隅》更易两相参证,比并阅读。总之,是为了取便于读者的阅读与欣赏。
“修辞立其诚”,不仅是做人的根本,尤且是学文的先导。本书于端志、明诚等立身务本的精神,独多阐发,这是首先应该说明的。
其次,《发凡》与《举隅》相较,《发凡》用语体文,更方便现在的读者(唯第一章“文学与要素”没有找到作者用语体所作类似内容的文本,只能选择了文言)。《发凡》第一章“文学与要素”可说是《发凡》《举隅》两书的总纲,也是作者文学欣赏的总依据。《发凡》与《举隅》在有些内容上是可以两相参证与互为补充的,比如《发凡》的“了解与欣赏”与《举隅》的“精研与达诂”、《发凡》的“风格与人格”与《举隅》的“善美与高格”、《发凡》的“深隐与卓秀”与《举隅》的“辞意与隐秀”、《发凡》的“言辞与声韵”与《举隅》的“重言与音韵”等等;又因为《发凡》的写作是在《举隅》之后,所以不少内容都有作者新的理解与发挥,可以说是更进一境了。
本书文字大部分成于上世纪40年代,有些语句在文法或文字的用法上,与今天的习惯略有差别,为保存文献计,仍保留原状,没有作修改。这些要请读者鉴之。
略有遗憾的是,因为《发凡》的文章创作时间有先后,写作的初衷也各有各的实际情况,编在一起,还有些畸重畸轻,不够匀称,有些篇幅过短,有些又嫌它偏长;有些趣味性强些,有些又偏重些学术性,难于一律。不过仔细读下去,还是能够引起读者的一些兴趣的。比如“抑李与扬杜”专论李杜诗,二万余言,是很有学术价值的文章,但因为他的文笔格外生动,又大体上是从欣赏的轨路为悟入处的,所以读来仍饶有兴味。另,“诵读与吟咏”一章只谈到诵读,而尚不及吟咏,题目曰“诵读与吟咏”是希望强调诵读与吟咏同等重要,留下这样一个言诠,以期引起读者的注意。
历代的文学作品,大抵上是创作者“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的,欣赏文学就是寻绎他的“金针度人”处。
文学即是人学,文学虽不是教化的附庸,但它仍分肩着教化的使命,文学的最终目标是通过对社会、生活、人事的反映,达到顺调人情、淳厚民风的社会功用。文学的欣赏亦然。
傅光
2017年2月于西安城南望云楼
又,本书承王秦伟先生主持由三联书店出版,责任编辑杨柳青女士特别为全书引文查注出处,劳心劳力,取便读者。全稿校对由周卫斌、张森、傅侃任其劳,并由傅侃作《索引》《后记》,特为之记。
傅光
2017年3月校讫记于望云楼
二校讫,特蒙父执文怀沙先生为本书题签,深情雅谊,书此为念。
2017年5月又记于望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