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与自我批评

“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一个具有鲜明中国共产党标识的新词，亦是一个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词。

“批评”一词，古已有之，见之于明（如李贽）清（如李渔）著作。“自我批评”这个词产生得晚一些，大致在“五四”之后。中共早期话语中，“批评”这个词比较常见。斯大林写的《列宁主义概论》中讲到，列宁主义的方法论有四条，其中一条就是自我批评，中共的“自我批评”最早可能就是从这学来的。

把“批评”和“自我批评”整合在一起，反复强调并勤于实践的，是毛泽东。

毛泽东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倡导“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我一直不敢肯定，因为我总能从他的著作中找到时间更加靠前的表述。无论如何必须承认，这个词，毛泽东在政治言说和工作实践中使用得最多、最频繁。

“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毛泽东等领导人在汲取中共党内斗争的惨痛教训中学会的，概括出来的。一个时期，“左”倾教条主义者对于党内的不同意见，“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在党内造成一种乱斗的习惯，不分青红皂白，大事小事，一律都是‘最坚决无情的斗争’，造成党内离心离德、惶惶不可终日的局面”。这让许多人遭受很大痛苦，对党的团结危害很大，使党的力量内耗很大。

1937年8月，毛泽东在《矛盾论》中指出：“不同质的矛盾，只有用不同质的方法才能解决。……共产党内的矛盾，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方法去解决。”这是毛泽东比较早地使用“批评和自我批评”一词。

在1942年开始的著名的延安整风中，毛泽东特别强调和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法，并把这个方法形象化、具体化地用一个公式来表述：“团结—批评—团结”，又作“团结—批评与自我批评—团结”。毛泽东后来回忆说：“在延安我们还找到对党外关系的正确态度，既不是只有团结，也不是只有斗争，对党内的关系也不再是‘无情的残酷的斗争’。”

“上帝”在设计人类的时候，设计得不那么完美；人类在自己的发展中，也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正所谓“人无完人”。所以，需要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

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想“补天”，毛泽东在他的著作和实践中要“补人”——修补人身上的漏洞。

“批评与自我批评”，即“批评他人”与“自我批评”，像一副对子的两联。

“批评与自我批评”，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砥砺、相互作用、相互促进。批评，主要是我来批评别人，与人为善地、开诚布公地指出对方的缺点与不足，希望对方变得更加完美。自我批评，是自我主动地揭自己的短、亮自己的丑，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是以今日之我挑战昨日之我，是以正确之我解剖不正确之我，是以清洁之我欢迎明天之我，目的是把自己变得更加完美。

“批评与自我批评”，总是有些痛苦、有所顾忌、使人心里不舒服的。因此，毛泽东要求在“批评与自我批评”中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他巧妙地将“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个共产党人的新要求，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三省吾身”、“闻过则喜”等修身养性的要求衔接了起来。

著名作家王蒙说，他少年时，接触到“批评与自我批评”，感到太迷人了，“体会到一个全新的思考和做人的路子，也是一个天衣无缝，严密妥帖，战无不胜的论证方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做圣人的路子，遇事先自我批评，太伟大了”。

对于“批评与自我批评”，毛泽东在革命与建设中讲得很多、很全面，也很深刻。如是我闻：

 

在一九四二年，我们曾经把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这种民主的方法，具体化为一个公式，叫做“团结—批评—团结”。讲详细一点，就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或者斗争使矛盾得到解决，从而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按照我们的经验，这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的一个正确的方法。一九四二年，我们采用了这个方法解决共产党内部的矛盾……“左”倾教条主义者从前采取的党内斗争方法叫做“残酷斗争，无情打击”。这是一个错误的方法。……我们找到了一个公式：团结—批评—团结。或者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把这个方法推广到党外。在各抗日根据地里，我们处理领导和群众的关系，处理军民关系、官兵关系、几部分军队之间的关系、几部分干部之间的关系，都采用了这个方法，并且得到了伟大的成功。……全国解放以后，我们对民主党派和工商界也采取了“团结—批评—团结”这个方法。

 

（批评与自我批评）是一个很好的方法，是推动大家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的很好的方法，是人民国家内全体革命人民进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唯一正确的方法。

 

少数民族自己内部也可以用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办法，代替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你毒死我、我毒死你的办法。

 

团结—批评—团结，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是我们解决党内矛盾、人民内部矛盾的正确的已被历史证明有效的方法，我们一定要坚持这种方法。

 

自我批评是马列主义政党的不可缺少的武器，是马列主义方法论中最革命的最有生气的组成部分。

 

所谓团结，就是团结跟自己意见分歧的，看不起自己的，不尊重自己的，跟自己闹过别扭的，跟自己作过斗争的，自己在他面前吃过亏的那一部分人。至于那个意见相同的，已经团结了，就不发生团结的问题了。

 

毛泽东从1940年开始，一直到1976年逝世，“批评与自我批评”这句话，他几乎逢会必讲、每年都讲，越是遇到矛盾和问题，越是遇到困难和失败，越讲得厉害。他一生中使用这个词组，有几千次之多。

“批评与自我批评”被称为武器，就是人们常说的“拿起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武器”。这个武器，对于中共的团结、对于人民的团结，大有益！对于一个政党、一个集体、一个人避免犯无可挽回的大错误，大有益！“批评与自我批评”，又是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人情社会的强力改造，也是对那种“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的世侩哲学的彻底否定。

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足以改变一个政党的性情和面貌，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与面貌。

在毛泽东等历届中共领导人的彰显下，“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为延安整风以来，官方使用最频繁的词之一。

“批评与自我批评”，成为维护团结、化解矛盾、克服缺点的一大法宝，成为一个伟大的传统。

“批评与自我批评”，把每个人都纳入其中。十目所视，十手所指，每一个人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握在手里，从此无处逃避，无处藏身。

官家的话语，历来对民间影响很大。“批评与自我批评”这个很严肃的政治词汇，在中共几十年如一日的宣传与坚持下，进入了民间语言和民间生活，连最底层的老百姓都把它作为做事的方法、做人的方法、交往的方法，以及化解矛盾和纠纷的方法。有一年，我到中原的一个乡村集市去赶集，两个卖羊的，因为两只羊羝头，发生了争执。旁边的人在一边劝说道：“你俩都做做自我批评嘛，羊不会自我批评，人还不会说话吗？”我在一边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与人类喜欢被赞扬、被表扬的那个习性是相悖的，所以做起来不那么容易。比如说：有的“批评上级怕影响提升，批评同级怕影响感情，批评下级怕影响票情”；有的把“密切联系群众，理论联系实际，批评与自我批评”改成“密切联系领导，理论联系实惠，表扬和自我表扬”（对生动鲜活、神圣崇高的事物进行戏仿，在引用中颠覆，这也是一种作文方法）；还有的容不得批评。当然，也有过火的、极左的时候，批评变成了批判，变成了对骂，变成了打倒……对于这些，我们也要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