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八股

毛泽东说：“研究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还应该把党成立以前的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的材料研究一下。不然，就不能明了历史的发展。……反对党八股，如不联系‘五四’时反对老八股、老教条、孔夫子的教条、文言文，恐怕就不能把问题弄清楚。”

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在研究“党八股”之前，先看看“老八股”。

中国有词曰“八股文”。“八股文”是科举考试制度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这种文体，随着清末科举制度一起消亡了，但它作为人们对那种死板文章的代称，一直挂在人们的口头上。鲁迅在《伪自由书·透底》中说：“八股原是蠢笨的产物。一来是考官嫌麻烦——他们的头脑大半是阴沉木做的——什么代圣贤立言，什么起承转合，文章气韵，都没有一定的标准，难以捉摸，因此，一股一股地定出来，算是合于功令的格式，用这种格式来‘衡文’，一眼就能看得出多少轻重。二来，连应试的人也觉得又省力，又不费事了。这样的八股，无论新旧，都应该扫荡。”

毛泽东发明了“党八股”一词。他是采取仿词法，在“八股文”的基础上造出来一个新词。

1937年6月5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作了题为“群众工作问题”的发言。他说：中国共产党十五年来的传统，有正统，也有若干不良的习惯，即“某些错误的传统”，不良的习惯中，就有“党八股”。这是毛泽东较早的一次使用“党八股”一词。

1942年2月1日，毛泽东在中央党校开学典礼上作《整顿党的作风》的演说。他说，“党八股是藏垢纳污的东西”，“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党八股，现在已不是占统治地位的作风了，这不过是一股逆风，一股歪风，是从防空洞里跑出来的。但是我们党内还有这样的一种风，是不好的。我们要把产生这种歪风的洞塞死”。

1942年2月8日，毛泽东在延安干部大会上作了《反对党八股》的演讲。他说：“五四时期的生动活泼的、前进的、革命的、反对封建主义的老八股、老教条的运动，后来被一些人发展到了反对方面，产生了新八股、新教条。这就是主观主义、宗派主义和党八股。”

毛泽东还列举了党八股的“八大罪状”：

 

一、空话连篇，言之无物。

二、装腔作势，借以吓人。

三、无的放矢，不看对象。

四、语言无味，像个瘪三。

五、甲乙丙丁，开中药铺。

六、不负责任，到处害人。

七、流毒全党，妨害革命。

八、传播出去，祸国殃民。

 

经毛泽东亲自审定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中，专门解释了“党八股”这个词：“党八股是指在革命队伍中某些人在写文章、发表演说或者做其他宣传工作的时候，对事物不加分析，只是搬用一些革命的名词和术语，言之无物，空话连篇。”

《反对党八股》的演讲，极大地彰显了“党八股”一词，使它在革命话语中凸显出来，成为中共党员几乎人人熟知的一个词。

有学者认为：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是“现代白话”到“革命白话”转折的标志。“这篇文章在鲁迅文意的基础上加以生发，又造出几个新词：‘老八股’、‘新八股’、‘洋八股’、‘党八股’。”

1945年，在中共七大上，毛泽东说：“我们党内过去有一个习惯，就是有一个固定的框子，无论做文章、讲话，都用这个框子去套。这个框子就是所谓党八股。我们要打破这个框子。”

1955年，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按语选》中，又一次批判了“党八股”:“我们的许多同志，在写文章的时候，十分爱好党八股，不生动，不形象，使人看了头痛。也不讲文法和修辞，爱好一种半文言半白话的体裁，有时废话连篇，有时又尽量简古，好像他们是立志要让读者受苦似的。”他尖锐地质问道：“哪一年能使我们少看一点令人头痛的党八股呢？”

不能不说，毛泽东发明的“党八股”这个词，将党内那种不好的文风、作风与名声不佳的“八股文”联系起来，很有创意。

毛泽东在还没有走上执政舞台的时候，在军事斗争正为激烈的时候，在大家眼里心里都还在想着战场上能否打赢的时候，唯有他，关注到“党八股”这样一个在许多人看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并把它的危害上升到“祸国殃民”的高度，不能不让人佩服他的深谋远虑。随后的几十年间，毛泽东对“党八股”扭着不放，穷追猛打，身体力行地纠正“党八股”，这是智者的目光和扎实的作风。

毕竟，“党八股”省力省事，不用动太多的脑筋，所以，总有一些人喜欢它。

韩少功的《暗示》一书中专门写了“党八股”一节。他说：“毛泽东执政后也困于官场公文的十面埋伏，不仅未能有效地消除党八股，反而有了党八股的愈演愈烈，从五十年代后期成了中国最大的信息公害。”韩少功在书中说到“文革”中的八股文——

 

文章总是从党中央最近一次重要会议的“精神照耀”下开始。小标题则是一些对偶排比句，比如“狠抓一个学字”“落实一个干字”“讲求一个细字”等等。文章最后则必有“贫下中农深有体会地说”一类假造民意，或者是“红旗飘飘战鼓擂”“一路欢歌一路笑”一类假造民谣，以示作文者自鸣得意之豹尾之功。

 

要写好官样文章最重要的是两条：一是把相同的事情说得不相同。比如前年种了棉花，去年也种了棉花，今年还是种棉花，这有什么好说的？不行，写材料的人就要从相同的种棉花中找出不相同的东西来，于是前年的种棉花成为“治理整顿”的结果，去年的棉花成为“批林批孔”的结果，今年的棉花成了“农业学大寨”的结果，步步都跟上了最新时代潮流。另一条是把不相同的事情说得相同。比如某书记的老婆前年是农民，去年突然当了工人，今年摇身一变成了干部，这应该不是一回事吧？不行，写材料的人也可以从不同的职位中找出相同的东西来，写出当农民是“投入艰苦锻炼”，当工人是“支援国家建设”，当干部则是“勇挑革命重担”，不管地位如何变，一颗红心始终不变，都是一如既往的共产主义思想境界。

 

事实是泥团，文字可以把它随意揉成什么样子。这是文字的魔法，也是文字与事实脱落剥离。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讲稿中列举了八股文中的部分常用词，他举例说：

 

大陆八股例：

首先，我认为，我们认为，相当，主观上，客观上，片面，在一定的条件下，现实意义，历史意义，不良影响，必须指出，消极地，积极地，实质上，原则上，基本上，众所周知，反映了，揭露了，提供了，可以考虑，情况严重，保证，彻底，全面，科学地，此致敬礼。

 

“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元）一个甲子过去了，中国共产党早已成为执政党，但与“党八股”这个“错误的传统”的斗争仍在进行中，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