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谶语朕兆,隐喻身世
第一节 谶语:隐喻结局的艺术符号
清代汪堃《寄蜗残赘》云:“曾闻一旗下友人云,《红楼梦》为谶纬之书,相传有此说。言之凿凿,具有征引。是邪非邪,吾不得而知之矣。”这位“旗下友人”“言之凿凿,具有征引”的谶纬说,因未见其书,故不知其详。说《红楼梦》是谶纬之书,就意味着《红楼梦》是部编造隐语、预言命运结局的比附儒家经典的书,以此给全书定性,那肯定是错误的。如若说,书中有谶的成分,受到传统神秘文化中谶的影响,那还是符合实际的。因为,最起码,书中就有这样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明言金锁上有“两句吉谶”,明义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谶之存在,凿凿有据。不贴“谶”字标签而实为谶体的地方相当多。既然是个存在,我们就应适当注意,予以解读。
何谓谶?《说文解字》云:“谶,验也。”《释名·释典艺》云:“谶,纤也,其义纤微而有效验也。”《文选·思元赋》旧注引《苍颉》云:“谶书,河洛书也,谶文曰谶验也。”可见,谶就是预言吉凶得失并能应验的文字图记。不管是文字或图记,都是荷载吉凶得失结局信息的符号载体,所以谶又是隐匿着所指的能指符号。谶这种符号分文字和图画两种,用图画形式做能指符号的是图谶,图谶有的配文字,有的不配文字。用文字形式做能指符号的,也有几种,如谶谣或谣谶,还有谶语,具有谶谣性质的文人诗词,叫诗谶。谶的传播形式又有多种:①图书形式,如《推背图》;②童谣形式;③铭文刻石形式;④题壁形式;⑤其他有僧道歌唱形式、口耳相传形式、书籍记载形式等。
《红楼梦》中谶的形式,也是文字和图画两种,其传播形式,既有一般传统文化中的形式,又有自己独特创造发展的形式。如:
①图谶形式,如金陵十二钗册籍,册子画及判词;
②灯谜形式,如制灯谜贾政悲谶,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③酒令形式,如附小曲,射覆;
④花名签形式,如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掣花名签;
⑤牙牌令形式,如众人对牙牌令;
⑥僧道歌唱形式,如一僧一道对甄士隐、对通灵玉唱的歌;
⑦诗谶形式,如大观园诗社所作一部分诗词;
⑧戏谶形式,如几次点戏的戏签戏单;
⑨谶语形式,如将会应验的话语。
《红楼梦》中的这些谶,从内容到形式都不是纯粹的谶,它们首先都是艺术形象,都是为塑造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生活而设的艺术形象,只是在这些艺术形象个体中寄寓了谶的成分,使之具有了神秘性、预言性和应验性,所以《红楼梦》中的谶都是隐喻结局的艺术符号。
一、图谶形式:十二钗册籍解读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大橱里,见到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次一等的是“金陵十二钗副册”,又次一等的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这是“择其紧要者录之”的书中女子。每人一册,首页画着一幅画,后有几行字迹,有的用词的形式,有的用诗的形式,统称为判词。作者用这种图谶、诗谶的形式表现不指名的某一女子的特质,预言其遭际、命运和结局。具有神秘性、预言性和应验性,须用制谶的各种规则进行破译,才能解读其所指意义。此种撰作手法,取自中国传统的神秘文化,如《推背图》,并加以变化和翻新而成。
(1)又副册之一:晴雯
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这是关于晴雯的图谶。画上满纸乌云浊雾,比喻晴雯所处背景,其处境污浊险恶。“霁月”即雨过云散天晴,明月高悬,此为晴象,晴字寓焉。此会意法也。“难逢”《宣和遗事·元集》:“上下三千余年,兴亡百千万事,大概光风霁月之时少,阴雨晦冥之时多。”此为直言。“彩云”雯也,此为会意法。“易散”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霁月”“彩云”二句隐“晴雯”之名。“心比天高”以下数句,均为直言法。“公子”指宝玉。
(2)又副册之二:花袭人
画: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
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这是关于花袭人的图谶。花即双关花姓。席即谐音袭。此用双关和谐音法标示花袭人的姓名。四句言词均为直言法。“优伶”指蒋玉菡,“公子”指宝玉。(详见第三章第一节)
(3)副册之一:香菱
画: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
词: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这是关于香菱的图谶。桂花即双关夏金桂之名。池沼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隐喻香菱被夏金桂残害致死。莲即双关香菱原名英莲。“根并荷花一茎香”菱根比并莲根,同一人并名莲与菱,莲为双关法,菱为相关法。“香”双关香菱的香。“平生”句为直言法。“两地生孤木”桂字,拆字法;此言自从来了夏金桂。“致使”句为直言法。
(4)正册之一:林黛玉、薛宝钗
画: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这是林黛玉和薛宝钗二人的图谶。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也就是“玉带林中挂”。这之中有“林带玉”三字,带与黛谐音,所以此中藏有“林黛玉”之姓名。“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之图像,以诗谶之句概括就是“金簪雪里埋”。这之中有“雪金簪”三字,雪与薛谐音,金簪是宝钗的别名,以谐音法和别名法,使诗画中藏名薛宝钗。(为何此处以“簪”代“钗”?为使“簪”谐音“沾”。)诗中画中藏有林、薛二人姓名。这是显而易见的,早为人们所熟知了。诚如黑格尔说的:“熟知之所以不是真知,就因为熟知。”因为熟知了,就不再深究了,放弃了真知。试想,如果这是警幻的仙机,“不肯泄露”,那么这仙机不免太浅薄了。这里是有仙机,那就是在表层藏有林、薛二人姓名外,深层里还藏有作者曹霑的姓名。至于如何运用拆字法、谐音法隐藏曹霑姓名、林黛玉占了作者的曹姓、薛宝钗占了作者的霑名、有什么思想意义和艺术特点,后文另有详解,见第十一章第四节。
(5)正册之二:元春
画: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
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这是关于贾元春的图谶。弓与宫谐音,标示元春被选入宫。橼与元谐音,指元春;橼与缘又谐音,标示贾府与皇上结姻缘。关于四句判词的解释,说法不一,各占一理。“二十年”一说元春入宫二十年,一说元春入宫时二十岁,一说作者二十年来辨是非。如果说元春入宫二十年,亦非实数,而是取自成说。唐张祜《宫词》云:“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此取“深宫二十年”之成说,在宫中实地体验做宫女、妃子及政治风险的苦衷、是非。书中说贾家有两个王妃,一个是探春,她“一帆风雨路三千”。元春之魂也是“望家乡,路远山高”,可见也都关合“故国三千里”。《宫词》中的何满子,为唐玄宗开元间歌者,获罪,临刑歌乐府以赎死,竟不得免。前文本的宫中哀怨情调和悲剧结局,与元春的君前亲疏宠辱生死也都有关联。
“榴花开处照宫闱”,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五月石榴花盛开,鲜艳似火,喻元春做妃子,给贾府带来“烈火烹油之盛”的“瞬息繁华”。“三春争及初春景”,季春怎能赶得上孟春的景象呢?寓封建社会末世赶不上从前,衰世的贾府赶不上盛世的贾府。也有说迎春、探春、惜春“三春”赶不上元春做贤德妃的。
“虎兔相逢大梦归”,续书第九十五回说:“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存年四十三岁。”如果是这样,则其制谶所用的是干支法和生肖法。古代以十天干与十二地支相配用以标记时间,又以十二地支配十二属,寅配虎,卯配兔;卯年寅月也可以说成“虎兔相逢”。《推背图》第二十三象中的“鼠尾牛头”即指宋徽宗宣和二年,庚子年十月,有方腊宋江造反,逮及辛丑。刘梦溪对“虎兔”的解释更符合作者寓意:“据史料记载,康熙死于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1722年12月20日),按干支为壬寅年即虎年;雍正于同年十一月二十日(公历12月27日)夺嫡即位,次年为雍正元年,按干支恰为癸卯年即兔年;而曹雪芹家族在康熙朝深得贵宠,雍正上台后不久即抄没家产,在政治上遭受致命打击。曹家被抄,在雍正五年(1727)年底,当时雪芹大约十三岁(假定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即1715年)。我们曾推定1749年是他开始写作《红楼梦》的时间,上距曹氏抄家恰好二十年左右。依此,我认为‘虎兔相逢’是暗指康熙和雍正政权的交替,‘大梦归’,指作者将政治上的突然打击看作梦幻一般。”刘君后来又说:“当然这也是一种推测,未必尽妥。”
(6)正册之三:探春
画: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
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这是关于探春的图谶。图画用直言法,直言探春将远嫁海隅为王妃,此为送亲场面。图上有两人放风筝,也是标示送亲远嫁之义。放风筝与探春结下不解之缘,她的灯谜: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相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是风筝,而且是断线风筝,一去不返。作者还给探春安排了实地放风筝的场面。第七十回写着: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
显见这是探春的雌凤凰与别家的雄凤凰喜结鸾俦,象征着探春远嫁,做王妃去了。
为什么说探春做王妃?第六十三回探春掣花签,掣着杏花,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这里已经预言探春将做王妃。
我们不免还要问:为什么放风筝就意味着送亲远嫁呢?放风筝怎样就成为送亲远适的标示符号了呢?从哪里获得这种规约性的呢?答曰来自其前文本梁辰鱼的《浣纱记》,该剧第二十七出《别施》,演越王勾践派西施入吴之事。勾践为报仇雪耻,决定将西施“献之于吴,诱其恋酒迷花,去贤用佞”,即日拜而送之。勾践夫人唱道:
飘荡去无边,恨东风断纸鸢,三年才转,羞杀梁间燕。鬓鬟尽鬈,手足尚胼,漂流南浦,一似桃花片。望当先,国家大事全赖尔周旋。
先言勾践率妻子臣属曾给吴王当了三年臣虏,后言西施将对越国兴亡起决定作用。因有这样的前文本,断线风筝便输入了送亲远适的信息。探春的图谶中有放风筝的标示符号,倒不是说她去充当西施的角色和任务,而是取其送亲远适之义,转为和亲的性质。因为《别施》场末集句诗用的就是欧阳修的《再和明妃曲》:“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探春灯谜所云“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显然是从“恨东风断纸鸢”与“莫怨东风当自嗟”二句翻出来的。因此,探春远适,又类似昭君出塞,汉皇和亲。而和亲或曰联姻,乃政治性质之举;和亲为社稷之谋,联姻为家族之计。探春既是有志补天的人物,最后做了为家世利益而去联姻的贡献,主使者自然是贾府主子。
对和亲的评价也意见不一,有肯定者,有否定者。唐代戎昱《咏史》:“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安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欧阳修《再和明妃曲》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按逻辑推理,前文本的态度,亦应是曹雪芹的态度。更何况书中已借《青冢怀古》表明了态度:“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按信息转换律,亦可谓“贾家制度诚堪叹,政老应渐万古羞”。贾府这一良策,在元春身上一时为贾氏起了复振作用,可是“三春争及初春景”,轮到三姑娘时,事异世移,已不起作用了。第二十二回庚辰脂评云:“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此说不合逻辑也无根据,“人功”难抵“天运”,不能改变家族命运。
(7)正册之四:史湘云
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
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这是关于史湘云的图谶。“飞云”“逝水”及“湘江水逝楚云飞”中寓有“史湘云”之姓名。预示史湘云将像水逝云飞那样凤飘鸾泊。(详见第十三章第八节)
(8)正册之五:妙玉
画: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这是关于妙玉结局的图谶。美玉指妙玉。“美”与“妙”同义相关,玉石的玉与妙玉的玉为双关法。中国多用此法制谶,《隋书·五行志》所载“白杨树头金鸡鸣,只有阿舅无外甥”,明面是杨树,实指杨坚。又载童谣云:“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李”明面是李树,实指李密。“莫浪语”就是“密”而不宣。《推背图》中这类双关比比皆是。如第五象,画着“山上有一鹿负鞍”,内藏“安禄山”之姓名。第十四象,画着“一束柴内,有一枝茂盛发荣”。柴火的柴双关柴姓的柴。又以一枝柴之发荣,双关柴荣的荣。四句判词,都是用的直言法,兹不赘叙。
(9)正册之六:迎春
画: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
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这是关于迎春的图谶。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象,所用的是会意法,表示孙绍祖折磨残害迎春致死。《推背图》中有这类会意法,第二十三象,画着一座房屋已经崩坏,就要倒塌,一人立门中,用双臂托住横梁,象征着南宋犹如大厦将倾,只有文天祥独立支撑。四句判词系直言法。
(10)正册之七:惜春
画: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
词: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这是关于惜春的图谶。暗示她的结局是出家为尼,制谶方法为直言法。
(11)正册之八:王熙凤
画: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
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这是关于王熙凤的图谶。雌凤,标示阿凤。冰山,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记载:
杨国忠权倾天下,四方之士争诣其门。进士张彖者,侠州人也,力学有大名。志气高大,未尝低折于人,人有劝彖,令脩谒国忠,可图显荣。彖曰:“汝辈以谓杨公之势,倚靠如泰山,以吾所见,乃冰山也。或皎日大明之际,则此山当误人尔。”后果如其言。时人美张生见几。
冰山在这里标示的是凤姐所依托的贾母、元妃。凤姐的荣辱胜败以其所依托为前提。“凡鸟”二字合则为鳯,用拆字法。《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嵇)喜出户延之,不入。题门上作凤字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故作凤字,凡鸟也。”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对这句谶语的破译说法最多,多至三四十种,莫衷一是。关于该问题的解说,见于本书第六章第一节。
(12)正册之九:巧姐
画: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
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这是关于巧姐儿的图谶。“巧得遇恩人”中藏有巧姐儿的“巧”字。画中情景,预告巧姐儿将来下嫁到乡野村庄,当一名自食其力的操纺绩井臼等事的劳动妇女。
巧姐儿原叫大姐儿,第二十七回同时出现“巧姐”“大姐”,实际只是一个“大姐”,巧姐儿是第四十二回刘姥姥给取的名字。凤姐儿要求刘姥姥给大姐取个名字——
刘姥姥听说,便想了一想,笑道:“不知他几时生的?”凤姐儿道:“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刘姥姥忙笑道:“这个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都从这‘巧’字上来。”
凤姐忧心地说:“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第二十二回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这一段也可以说是“占生日凤姐儿悲谶语”。什么谶语?即第四十回上的“织女牛郎会七夕”。七月七日养了个女孩子,按照谶验观念,这孩子将来要成为织女,嫁给牛郎那样的“庄家人”“贫苦人”。这对贾府那样的世代簪缨、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当然是败落之兆,所以凤姐说“生日的日子不好”。刘姥姥也深知此理,既生日不好,怎么办?怎么破?不能回避掩盖,而要正视它,索性取名“巧姐”(七夕有乞巧之说),名曰“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犹之乎七月七日生日是负数,取名正犯七月七日的“巧”字,此“巧”也是负数,负负得正,这便破了七月七日的不利。但实际能不能破呢?不能破除家庭败落,她仍不免做织女村妇。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当贾府势败家亡之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巧姐本为侯门公府的千金小姐,一旦家道败落,其身价再也别提什么高贵,与贫苦“庄家人”自然缩小了距离,择亲再也不能讲究什么门当户对。“论亲”在此解作择亲条件。另有一种解:亲戚翻脸不认,被“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出卖,亦通。“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王熙凤偶然接济刘姥姥,刘姥姥在巧姐危难中把她解救出来,为自家板儿招亲做媳妇,从此“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成家立业”,“长命百岁”,与牛郎式的农民板儿过起男耕女织的“庄家人”生活。后四十回作者不愿意巧姐落得那样的结局,他让刘姥姥给巧姐做媒,嫁给“家财巨万,良田千顷”的周姓大财主的儿子,而且还为之规划“将来怎样升官,怎样起家,怎样子孙昌盛”,既不符谶验,也不合曹雪芹原意,大异其趣。
(13)正册之十:李纨
画: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
词: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这是关于李纨的图谶。茂兰,用兰花双关贾兰的名;茂者,喻将来显贵。美人指李纨,凤冠霞帔,命服,受帝王诰封的妇女的礼服。她因子贵而受诰封。“桃李春风结子完”,李树双关李姓。李树开花结子双关李纨生子贾兰。完,谐音纨,寓她的名;“完”又有直言性质,说她生子不久其夫贾珠便早故,她的青春犹如春风中的桃李之花,一时结了果,便都凋谢了。此言李纨青春丧偶,终生过着寡居生活。“到头谁似一盆兰”,预示贾兰将要显贵,贾府子弟们都不如他。《晚韶华》曲子说贾兰“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即“到头谁似一盆兰”的注脚。“如冰水好空相妒”,唐代寒山《无题》诗云:“欲识死生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生死的转换就像冰与水的转换,只是存在形态不一样,而且冬冰春水,转换周期不长,即生死都是短暂的。“如冰水好”说是如冰水比(比误作好),言生命短暂;即荣华富贵短暂,一个人的荣华富贵只能在生时拥有,死去万有皆空。此言贾兰头戴簪缨,胸悬金印,爵禄高登;李纨受诰封,着凤冠霞帔,母子荣耀,令人妒羡。可是这却是“晚韶华”,来得也迟,去得也快,因为这荣耀的载体——生命是短暂的,“抵不了无常性命”,“昏惨惨黄泉路近”,所以也不值那样令人妒羡。“枉与他人作笑谈”,李纨原是这样的人: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养亲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李纨就是这样一个被封建礼教、道学规范所毒害的牺牲品,成了“三从四德”的楷模,封建的女范,节妇的典型。她通过牺牲自身一辈子,换取了儿子的荣显,可这又是瞬息的繁华,转眼即逝。这等于失百偿一,人生合该如此吗?白白成了人们谈笑的材料。这切实反映了曹雪芹对封建礼教、节烈观戕害自然人性的批判立场。贾府的结局是“一败涂地”,“家亡人散各奔腾”,按全书的时限估计,李纨母子的“晚韶华”,难成后数十回的现实,或许是结局以外的尾声,“篇终接浑茫”的一种转接过渡。
(14)正册之十一:秦可卿
画: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
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这是关于秦可卿的图谶。十二钗正册的十二人,前八十回有结局的仅有秦可卿。有结局,按说其图谶就应好解,可唯独秦可卿的图谶与其结局不符。现传书中秦可卿并未在天香楼悬梁自缢。这之中必有变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原题作“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文中写了贾珍和秦氏翁媳私通,被丫头瑞珠、宝珠撞见,秦氏羞恨,遂“悬梁自缢”。此结局正是图谶之验。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天情海”指太虚幻境那样的“孽海情天”,弥纶天地海陆者皆情也。此情是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那里有痴情、结怨、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薄命诸司,七个专司部门,所司者均为情、怨、啼、哭、感、悲、薄命,可以说均属于情的范围。那里有警幻仙子、痴梦仙姑、钟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等神专司其情。清方玉润《星烈日记》云:“曰太虚幻境,曰孽海情天,以及痴情、结怨、朝啼、暮哭、春感、秋悲、薄命诸司,虽设创名,却有真意。”所谓真意,是说某种上天世界,乃是某种人所认定的社会现实关系的投影;即有什么样的红尘,就有什么样的天界。当时居统治地位的理学的上天,是理天。朱熹说:“帝是理为主。”曹雪芹的上天,是情天。不过与一般的七情不尽相同,这里的情,以哀情、爱情、情欲为主,其明证还有“千红一窟(哭) ”“万艳同杯(悲) ”“群芳髓(碎) ”。这是将苦难世界的真相反映在天国里,太虚幻境的苦难天国,“既是现实的苦难的表现,又是对这种现实的苦难的抗议”。至于太虚幻境里的仙妹秦可卿,则更集中体现了风月之情。你看其仙姐就是“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的警幻仙姑,她本人又是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的素质,又具“擅风情,秉月貌”的禀性,被警幻与宝玉牵合,“秘授以云雨之事”,于是实践“巫山之会,云雨之欢”。这就是所谓“幻情身”,说秦可卿是风月之情的化身。按伦理道德,宝玉为叔,可卿是侄媳妇,两人不该发生性关系。但从情窦初开的宝玉和性感最强的可卿而言,从人欲的“饮食男女,性也”而言,又是可能的;但要有个冲破限制的条件,那是机智的作者给设置并提供的,这就是在梦里。钱锺书指出:“圣·奥古斯丁尝反躬省察,醒时所能遏止之邪念于梦中沓来纷现,……即‘醒制卧逸’也。”梦中之事,没有侵犯人身,不负法律和伦理道德责任。“情既相逢必主淫”,警幻的话可为此句作注:“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不要说不肖子孙都出自荣国府,导致贾府祸患和败落的宿孽早就由宁府子孙肇端起始了。秦可卿的曲子《好事终》云:“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宿孽总因情。”表面看,似乎贾家败亡是由于秦可卿的缘故,易蹈女人是败家亡国祸水观点的覆辙。实际不应如是观。是秦可卿引诱贾氏子孙走向败家道路的吗?如王夫人所云,是“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吗?当然不是。而是那班“皮肤淫滥之蠢物”们,“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荣府的贾赦、贾琏父子,宁府的贾珍、贾蓉父子均是这样的淫滥蠢物。是他们的淫滥生活需要秦可卿这样的女子,所需要的又绝不仅仅是秦可卿。在淫滥上遭到愤怒谴责的,宁府要更多一些。如焦大的怒骂:“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宁府的乱伦,“乱帐”,聚麀,不但不自谴,反而为自己狡辩,贾蓉竟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
二、叙事纲领设计艺术
说到这里,我们须回头对曹雪芹仿效《推背图》的做法做个评价。谶谣、《推背图》之类,基本上是唯心论、先验论、天命论、宿命论和意志论的东西,谁能神机妙算知道五百年后的某种很具体的人事?那是痴人说梦,不足信。有的是人事有了结果之后再制谶,有的是按自己的意志制谶,有的是根据已知信息进行推断以制谶,有的是依据结果从大量文本中搜寻出似谶的现成东西,有的出于偶然符合。这其实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曹雪芹仿效制谶法,造出“他家上中下三等女子的终身册籍”,预告结局,把它存放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档案橱里。此种做法,往往遭到批评,说是消极的宿命论思想,是十分明显的局限性。连鲁迅也不敢恭维:“至于别的人们,则早在册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过是一个归结:是问题的结束,不是问题的开头。读者即小有不安,也终于奈何不得。”我们认为应该有分析地看待。表面看来,这种手法有些像恩格斯批评的那样:“是往昔爱用的观念论或称为先验主义的方法之变相:首先,从对象上形成关于对象的概念,然后把首尾颠倒,而用关于对象的表象和概念去衡量对象。到了这时,已经不是概念应当与对象相符合,而是对象应当与概念相符合。……它不是从现实本身去演绎现实,而是从概念里去演绎现实。”如果把引文中的“对象”换成“结局”,把“概念”换成“图谶”,则作:“首先从结局上形成关于结局的图谶,然后把首尾颠倒,而用关于结局的表象和图谶去衡量结局。到了这时,已经不是图谶应当与结局相符合,而是结局应当与图谶相符合。”古代谶谣和《推背图》,还有《红楼梦》的一些地方,都做了“首尾颠倒”的事,以唯心论、先验论的形式出现。虽然都以唯心论、先验论的形式出现,但有区别,谶谣、图谶有唯心论、先验论的实质,因为其结局是历史真实,客观存在,不能更改;欲使验与谶相符,就必须“首尾颠倒”;仿佛不是“指哪儿打哪儿”,而是“打哪儿指哪儿”。这就不行,其预言就是对人们的蒙蔽欺骗。而金陵十二钗图谶则不同,它只有唯心论、先验论的形式,而没有实质。因为人物的结局不是历史真实,不是客观存在,它是可以更改的,因为它毕竟是文学创作,是虚构,创作主体对情节发展、事物进程、人物结局具有相当的主宰权,使之符合自己的原设计方案,符合预想蓝图,那么以图谶、诗谶形式出现的预想,亦便有灵验性了,这样就无须“首尾颠倒”,读者也不要认为他在做“首尾颠倒”。
但是从另一角度来说仍须“首尾颠倒”,那是因为创作主体虽具有相当的主宰权,但不是绝对的主宰权,他还要服从客观。如法国作家福楼拜:“他写《包法利夫人》,却不知道小说里将发生什么,他自己也在猜度这个女人最后会不会回头,小说充满了惊人之笔。列夫·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的时候也是这样。先有个意图,那是另一码事;没有个意图是无法坐下来写作的,但是他没有提纲。他曾经拟过提纲,后来变了,把原来的都抛弃了,重新再拟。”苏联作家高尔基说:“我从来没有作过提纲,提纲是在写作过程中自动产生的,是由主人公自己制定的。我认为,决不能向人物暗示应该怎样行动。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生物的和社会的行动逻辑,都有自己的意志。”这些作家的创作经验是,先要有意图,但不拟提纲,或有提纲,可在写作中变了,主人公按自己的行动逻辑行动,为自己找到归宿结局。曹雪芹基本上也是这样,他说:“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说明曹氏笔下的人物是按其行动逻辑归着于结局的,不是按照事先拟好的图谶归着于结局的。
或许要问,为什么前边说作者有主宰权可以使人物的结局符合原来预想蓝图,而后边又说笔下人物不按原拟图谶归着于结局?岂不是自相矛盾吗?对曹雪芹而言,既矛盾又不矛盾。因为人物的结局既决定于客观,也决定于作者主观;或曰既决定于人物的行动,也决定于图谶。为什么?因为人物行动直至结局的终端是可变受控的,意图、预想、提纲乃至图谶的始端也是可变受控的;在构思写作过程中这两端始终是双向运动的,双向调控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不断修正、优化、完善的。凡作品,极少有从开头到结尾一路写下去而不回头修订的;凡修订,一般都是统一工作,使之首尾谐调一致,这就是双向调控。尤其像《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巨制,绝不可能单向运动一蹴而就。作者开头就声明:“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他下的“十年辛苦”,都用在写作、增删、修订上;包括对金陵十二钗图谶的修订。有一种意见,说前五回是后写的;即或不是全部后加的,也必然有相当大的部分系后改后加。不独前五回,其他有关总括人物命运归宿的灯谜、花签、诗谶性诗词等,也必然是人物塑造到一定程度,对人物特质和命运有了比较确定的把握时才拟就的,或改动的。有一些尚未补完,而芹逝矣!刘梦溪曾说:
关于十二钗簿册的作用,我以为这是个提纲——写作的提纲和阅读的提纲。《红楼梦》这部书,情节太复杂了,人物太众多了,不单作者写起来感到繁难,苦于“没个头绪可作纲领”,读者读起来也不很容易,往往两三遍,还摸不着头脑。……因此有个提纲是十分必要的。同时十二钗是书里的主要人物,不预先作些交代,也不容易理解,不便于把握。
可见金陵十二钗册籍乃是十二钗人物的一览表、全景图、信息结、符号集。它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对事物的系统整体把握,超时空的总体把握,而且是超人世的神界把握。作者把人世的情形反映到神界,把醒时的感知装入梦境,把自己的手笔放入太虚幻境的册籍,或者列入灯谜花签。我们不认为这是宿命论,而是一种艺术匠心需要,艺术结构、艺术境界的结晶。要注意到曹雪芹的图谶、诗谶属于高明的艺术,它与《推背图》的粗劣低下不能同日而语。它也是艺术境象,它比人物实象更凝聚,更能见其神理,它对实象起到统摄和点睛作用。
十二钗图谶有一定神秘性特点,实属艺术上的含蓄蕴藉。如果一开头就在册籍中把人物命运归宿做明白确凿的交代,那么过早便知结果,使能指到所指之间的距离太短,使认知和解码的过程也缩得太短,则使读者的兴味大减。《红楼梦》中诸如册籍之类的艺术结撰,其艺术符号编码,注意反程式、反规约性,使人似懂非懂,引人入胜,你欲“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它又“玄机不可预泄”,这就造成悬念,引导读者要看个究竟。读者只有从所指到能指,从能指到所指反复多次,才能领略作品的美妙,才能解其中味,在解符过程中获得乐趣,得到无尽的艺术享受。
第二节 多种形式的谶语
本章开头交代,《红楼梦》中谶的传播形式有十种。前边集中解读了十二钗册籍,它属于图谶,图书形式,也可姑且说它是仙界存放形式。其余还有八种形式,在此做简单巡视。
一、灯谜形式
第二十二回题曰“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在这次制灯谜游艺活动中,众人制灯谜、猜灯谜,每个人的灯谜,均具有预言其特质和命运的谶语性质。戚序本回前批语云:“禅理偏成曲调,灯谜巧隐谶言,其中冷暖自寻看,昼夜因循暗转。”
(1)贾环的灯谜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谜底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曹雪芹牢牢掌握“相物以配才”的法则,言其人与其物有相似处。枕头大抵是真正的“腹内草莽”,不是一块材料。兽头,古建筑屋檐角上的两角怪兽。徐应秋《玉芝堂谈荟·龙生九子》引明李东阳《怀麓堂集》:“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吻,平生好吞,今殿脊兽头是其遗像。”明杨慎《升庵外集》九五:“螭吻,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政老一辈至其下辈,是从“龙”向“兽”的蜕化、异化,此正所谓“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亦如宁、荣二公之灵所叹:“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贾环的不成器,也是这种“箕裘颓堕”、不能守成绍基的儿孙的类型之一。
(2)贾母的灯谜
猴子身轻站树梢。
谜底是荔枝,谐音立枝。大树象征贾母,在贾府中她年辈最高,是最高地位、权力和靠山的象征,她一去世,依靠的人众就四散而去了。(参见第三章第一节)
(3)元春的灯谜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谜底是炮竹。用燃放的炮竹摹状元春的后宫荣显和短寿的身世,以及大起大落的命运。随元春的浮沉,贾府也经历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到乐极悲生树倒猢狲散的历程。
(4)迎春的灯谜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谜底是算盘。这首灯谜借拨动算盘摹状迎春的懦弱性格和悲惨遭遇。作为“懦小姐”“二木头”的迎春,委运任化,听凭命运摆布,就像算盘珠任人拨弄一样。嫁给孙绍祖,这只“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此即贾府“有功”于孙家,但是贾府处于衰落的颓势,难逢如意郎君,所以孙绍祖竟敢“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成天受打骂凌辱折磨,以至“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这首灯谜不单摹状迎春个人,而且也隐喻整个贾府。
(5)探春的灯谜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谜底是风筝。这是用断线风筝暗示探春远嫁的结局。
(6)惜春的灯谜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谜底是海灯。这首灯谜预言了惜春为尼的归宿。
(7)宝钗的灯谜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谜底是更香。此灯谜运用制谶的双关方法,表层句句写更香,里层句句写宝钗;预言宝钗与宝玉成婚后不久,宝玉便出走不归,宝钗过着孤雌寡鹤的生活。首句云,薛氏母女、兄妹、姨甥费尽心机争来的美满的金玉姻缘,不想却落得两手空空。首二句云,宝钗与那种“琴边衾里”的伉俪甚笃、琴瑟和谐的夫妻生活终究没有缘分。颔联云,空房独守,长夜难眠,以致不用鸡人报晓,侍女添香。颈联云,朝朝暮暮、日日年年过着焦首煎心的精神痛苦生活。尾联云,时光流逝就意味着“那美韶华去之何迅”,主观个人奈何不得世移事异,只好珍惜、超脱、任其自然罢。后四十回续书写宝钗得贵子,日后“兰桂齐芳”,大悖曹雪芹原意。
(8)贾政的灯谜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谜底是砚台。表层写砚台,里层刻画贾政性格。贾政“自幼酷喜读书”,“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其品格端方正直。贾政字存周,即从周。孔子《论语·八佾》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标示他在儒教礼制上保守正统。“虽不能言,有言必应”,一面写砚台的特点,一面也笼括现场所有灯谜“有言必应”。砚谐音“验”,指示这些灯谜所预言的结局,均将必然应验。明证这些灯谜的谶语性质,也难怪贾政要“悲谶语”: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倒还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
个人与家庭的悲剧结局,由灯谜的形式表现出来,并由贾政悲戚地揭示和总结出来。
二、酒令形式
(1)蒋玉菡的酒令
第二十八回,宝玉、蒋玉菡、薛蟠等应邀在冯紫英家会酒。席上行酒令,要求四句词儿,一支曲儿,一件物,一句成句。
蒋玉菡的酒令尤其值得注意。四句词儿是: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
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这四句对蒋玉菡来说,是反映一般女儿的悲愁喜乐四种境遇和情感,并没有专指目标,仅是一种浑漫的即席口占。但却合于花袭人的后来形景,均应验在花袭人身上,所以也就成了关于花袭人的谶语。
贾府被抄后,宝玉也曾入狱,此间黛玉泪尽而逝。宝玉被营救出狱后,与宝钗结婚,不久袭人出嫁。嫁给谁?前边册子判词已交代:“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这优伶就是琪官蒋玉菡。这种后事,就反映在酒令中。“丈夫一去不回归”,宝玉后来出走,一去不回归。这固然是宝钗、麝月之悲,也可说是袭人之悲,因她曾被王夫人指定为宝二姨娘。“无钱去打桂花油”,盖指贾府败落后那段困苦生活。“桂花”也关系着花袭人这朵“桂花”。“灯花并头结双蕊”,暗示袭人嫁蒋玉菡,“桃红又是一年春”。“夫唱妇随真和合”,此为再婚后的夫妻和谐生活。因为袭人有些痴处,她惯于易主,她服侍谁时,心中眼中就只有谁,所以她嫁蒋玉菡,便能夫唱妇随。
接着蒋玉菡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木樨是桂花,而花袭人不是别的花,正是桂花。其姓名的真正出处是“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卢照邻《长安古意》诗)所以这朵木樨正是关系着花袭人。念的那句诗中,含有“花袭人”三字,也是用它关系其人。
(2)薛宝钗射覆
第六十二回,宝玉、平儿、宝琴、岫烟一起过生日,红香圃寿筵行酒令,酒令的一种是射覆。席间宝钗两次摊上射覆。第一次,探春覆的是“鸡人”“鸡窗”二典,宝钗用“鸡栖于埘”来射。《诗经·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丈夫外出行役,不知要去多长时间,哪年哪月才能回来呢?黄昏日暮,鸡都上了窝,羊牛也进了圈,我的良人为何还不归家呢!作者以此诗预示宝钗与宝玉婚后,宝玉出走,一去不返,宝钗苦盼。所以“鸡栖于埘”就成了宝钗的谶语。
第二次,轮到宝钗和宝玉射覆。出于作者精心设计巧妙构思,须精审解读,方能释出所覆之义,其文曰:
底下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一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自己所佩通灵玉而言,便笑道:“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众人道:“怎么解?”宝玉道:“他说‘宝’字,底下自然是‘玉’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湘云道:“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香菱忙道:“不止时事,这也有出处。”……“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宝钗心念通灵宝玉而覆个宝字(正如黛玉指出的,宝钗“惟有在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她想:我覆通灵宝玉,你该射我的金锁,凑成“金玉良缘”。如果宝玉射个“金”字,定合宝钗初衷,但如果兜出戴复古的诗句“传家古锦囊,自作金玉想”,岂不使她讨了不轻的没趣。宝玉射个“钗”字,乍看倒也不坏,我是钗,你是玉,玉钗关联,岂非佳谶,不料宝玉指的语境却是“敲断玉钗红烛冷”。全诗说思妇在闺中夜不成眠,独守孤烛,清冷孤寂,思逐丈夫的行踪旅程。湘云指出这是“用时事”,即诗意要坐实在现场人物身上。这当然不是宝钗本愿,但却难脱这结果。明代宫女沈琼莲诗云:“少小离家侍禁闱,人间天上两依稀……银烛烧残空有梦,玉钗敲断未成归。”此处以“玉钗敲断”表达姊思弟而不得会面。“玉钗”做头饰用时,亦往往表达离别意。如唐代王建《捣衣曲》,女子“捣帛”之状,“玉钗低昂衣带动……与郎裁作迎寒裘。”唐代吴兴神女《赠谢府君》诗:“玉钗空中堕,金钏色已歇。独泣谢春风,秋夜伤明月。”
作者又让香菱二射三射,她端出“此乡多宝玉”和“宝钗无日不生尘”两句唐诗。岑参《送杨瑗(一作张子)尉南海》诗云:“不择南州尉,高堂有老亲。楼台重蜃气,邑里杂鲛人。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此乡多宝玉,慎莫厌清贫。”岑参告诫杨瑗说,南海地方多产珠玉宝贝,你去做官,可不要贪得呀!转换在宝钗名下则是:红尘世界多有利欲诱惑,宝钗容易趋热,她刚进京,本欲待选入宫,做个才人赞善之类,又劝宝玉走上仕途经济之路。当然也在努力于金玉姻缘的实现。李商隐《残花》诗云:“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若但掩关劳独梦,宝钗何日不生尘。”说的是,春也离开了,花也凋残了,人也别去了,女子独自关在屋子里梦中寻夫。“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虽有宝钗,何须饰用,任其每日承灰尘!诗中情景,将应在宝钗身上,都将“必验”。
(3)黛玉的酒令
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得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
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
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
黛玉的酒令,每句均写雁或与雁相关,写雁的处境、遭遇;在秋季的薄暮中,江天风急,一只受伤折足离家的孤雁飞过,哀鸣令人九回肠,迁徙寄居他乡。林黛玉也是这样的雁,模拟了黛玉的遭际和命运。(参见第十二章第一节)
(4)史湘云的酒令
其一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索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有桂花油?
其二
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一叶孤舟,行进江上,却遇到大风大浪,险遭覆灭,迫于形势险恶,不敢贸然出行。借以影射湘云及其家族所遭政治风波的袭击。她自幼“父母叹双亡”,经历了“坎坷形状”。“厮配得才貌仙郎”,却又遇到变故而夫妻离异,天各一方。亏得她“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体认了“这是尘寰中消长数难当,何必枉悲伤”,所以她才那样乐天、爽朗、超脱、放达。这种性格特征和生活态度,从她酒令中的“鸭头”、效醉翁“醉扶归”、“宜会亲友”以及醉眠芍药裀上折射出来。
三、花名签形式
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行花名签酒令。每个花名签上画着一种花,有题字,有一句旧诗。谁抽到什么花签,其花、其品评、其旧诗句,便附会到谁的头上,取得意义上的关合。自由抽签,偶然性太大,难得吻合;可此处不同,谁抽到什么签,由作者安排;而且花名签也不都是现成原有的而是作者按头制帽自己设计的,所以才那么精当。花名签与其人命运的关合,集中表现在旧诗句上或诗句所在全诗上,因此这诗句便有神秘性和预言性,便有诗谶的性质。
(1)宝钗的花名签
牡丹——艳冠群芳。
旧诗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此句出自唐罗隐《牡丹花》诗: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首句言,牡丹与东风的关系非同一般。在中国花文化中,东风往往是摧残百花的势力,唯独对牡丹讲客气。隐喻宝钗与占统治地位的势力很投契。第三句的“解语”,唐玄宗说杨贵妃是“解语花”;而宝玉说宝姐姐“原也富态些”,不怪人们比作杨贵妃。“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就是那种心有成算而不露声色却能得人好感的人。关乎宝钗结局的是尾联。《唐国史补》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吾岂效儿女子邪?’”这里以韩弘(曾为中书令)比宝玉,韩斫弃牡丹,犹之乎宝玉最后“悬崖撒手”,毅然“辜负秾华”,弃妻而出走。
(2)探春的花名签
杏花——瑶池仙品。
旧诗句:日边红杏倚云栽。
此句出自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这是一首下第诗,碧桃和红杏能趁春季东风开放。喻那些幸运儿能够疾足先登、高科得中而跻身朝中,做了高官显贵,侍奉在皇帝左右。“日”指皇帝,对探春而言,“日”作王。探春作为女性不是在科第上得志,而是在联姻上高中,正如签上所注:“得此签者,必得贵婿。”预言探春将远嫁做王妃,做“日边红杏”。
(3)李纨的花名签
老梅——霜晓寒姿。
旧诗句:竹篱茅舍自甘心。
此句出自宋王琪《梅》诗: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李纨青春丧偶,然而“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清心寡欲,甘做节妇典范,侍亲养子,恪守封建道德,恰如老梅纤尘不染。
(4)湘云的花名签
海棠——香梦沉酣。
旧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
此句出自苏轼《海棠》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此诗的一个作用是出欢趣,黛玉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用以调笑“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再一个作用是表现湘云爱惜海棠繁盛的有限韶光。她在柳絮词里也说:“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预示湘云婚后和凤谐鸾美好生活短暂,随后就是凤飘鸾泊,别鹤一只,水逝云飞了。
(5)麝月的花名签
荼蘼——韶华胜极。
旧诗句:开到荼蘼花事了。
此句出自宋王琪《春暮游小园》诗:
一从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苏轼《酴醾花菩萨泉》诗亦云:“酴釄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当荼蘼花开,就意味着百花争艳的韶光盛时过去了,“三春去后诸芳尽”了,一年春事完结了!大而言之,家世的兴、盛、衰、败四个阶段已来到了盛衰转折时期;具体而言之,荼蘼象征麝月,当麝月显露头角替代花袭人位置时,袭人已嫁琪官,自己侍奉着穷困潦倒的宝玉和宝钗,而且不久宝玉也出走不归了。这对麝月不是好兆,对宝玉、对贾府都不是好兆,不情愿接受。荼蘼花签上要求:“在席各饮三杯送春。”这就是说,家族的、个人的、群芳诸艳的、怡红赏花者的盛时韶光逝去了,大家举行悼念仪式,唱一曲挽歌!表面是“寿怡红”场面,实质是预演的挽群芳仪式。所以当麝月问怎么讲时,“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
(6)香菱的花名签
并蒂花——联春绕瑞。
旧诗句:连理枝头花正开。
此句出自宋朱淑真《惜春》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
连理枝头开出并蒂花,隐指香菱被薛蟠蓄妾。但更主要的预言在其他三句,“妒花风雨便相催”,明显是指香菱受到“内秉风雷之性”的妒妇河东吼夏金桂的野蛮摧残,而且得不到“青帝”做主保护,反而“屈受贪夫棒”,美香菱“纷纷落翠苔”。这就是:“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7)黛玉的花名签
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
旧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
此句出自宋欧阳修《再和明妃曲》诗,诗的末尾四句云: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可以注意这里的“狂风”“飘泊”“东风”“红颜”“薄命”以及“芙蓉”可以与黛玉的《柳絮词》合看:“飘泊亦如人命薄”,“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也可与宝玉的《芙蓉女儿诔》合看,其中两句原作“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宝玉与黛玉又商量改作“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难怪红学界有种常见说法,说《芙蓉诔》既诔晴雯,亦诔黛玉,因为二者都是芙蓉,都是红颜薄命。
(8)袭人的花名签
桃花——武陵别景。
旧诗句:桃红又是一年春。
此句出自宋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原诗“是”作“见”)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既然作者将这首诗指配给花袭人,就与其人的后来行止关合起来;“寻得桃源好避秦”,用在袭人名下意味着:寻得新主好避开贾府败落及宝玉遭殃所带来的灾难;袭人找到的新的避难所,正是蒋玉菡;而蒋玉菡正是忠顺王爷(便是那个与贾府过不去的,甚至是政敌)“驾前承奉之人”。袭人实际是从败家营垒投靠到胜家营垒中去了。这是在影射政治型人物的投机变节行为。“桃红又见一年春”,说袭人的改嫁是两度春风。“花飞莫遣随流水”,不啻说是“轻薄桃花逐水流”。其实呢,“花袭人”这个名姓就是出自“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旧家败落,飞来飞去随人而去。“怕有渔郎来问津”,渔郎衔去是真,“怕”是假。按今日之观念,女子改嫁不必惊怪;但在当时,只能图安乐,不能共患难,也不算美德。所以作者带有明显的嘲讽讥刺态度,作者所采用的正是“不虚美,不隐恶”“书法不隐”的史笔。周汝昌先生认为,清代法条,罪家的女奴要“入辛者库”,没入官籍,指派到别家权贵去做奴隶。“袭人之归于忠顺王府做奴,而配了‘戏子’。”又一种结果,“当时满城尽传荣府宝玉之丫鬟大有‘美女’‘绝色’,于是引起了萌心诬害宝玉而图谋其侍女的风波”。“在此危急之际,袭人为了保护宝玉,自己挺身而出,不顾别人的疑谤,表示愿去忠顺王府充当牺牲品”。此说无确凿依据,不符袭人一贯性格和为人,也不符作者对其人格的把握;远不如她所拈之诗可靠。这样遮护袭人,仍出于自传说曹家贾府都是善人的思维定式,心中抱有这样的成见,便难免与作者的史笔背驰了。绿珠为何坠楼?息夫人为何自惭?不妨将袭人置于这种传统观念和价值判断尺度下加以衡量。
四、牙牌令形式
第四十回贾母两宴大观园,席上行酒令,由鸳鸯口宣牙牌令,众人分别答对。部分答对的词句或诗句,与其人性格或后来情节发展有关,有一定的谶语性质。兹仅举宝钗所对牙牌令为例:
左边是“长三”。——双双燕子语梁间。
右边是“三长”。——水荇牵风翠带长。
当中“三六”九点在。——三山半落青天外。
凑成“铁锁练孤舟”。——处处风波处处愁。
第一句化用拼合了两首诗:唐卢照邻《长安古意》诗:“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宋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邙山。”梁间双燕,必是同巢雌雄,以此象征夫妻。预示宝钗将与宝玉结对成双。第二句出自杜甫《曲江对雨》:“城上春云覆苑墙,江亭晚色静年芳。林花著雨燕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何时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旁。”此诗作于安史乱后,浦起龙《读杜心解》云:“忆上皇也。‘对雨’则景益寂寥,故回首繁华,不堪俯仰!……朱瀚曰:上半写雨景之荒凉,新经丧乱也。”此句预示贾府将经丧乱,面对荒凉之景,回首繁华,不堪俯仰!第三句出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以“三山半落青天外”对牙牌令,目的是引出全诗的“凤去台空”等句。宝玉就是贾府的一只凤,第四十三回宝玉祭金钏儿回来,玉钏儿见他来,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结果这只凤与宝钗婚后一去不返了,宝钗只得接受“凤去台空”的残酷现实。第四句化用唐薛莹《秋日湖上》诗:“落日五湖游,烟波处处愁。沈浮千古事,谁与问东流。”宝钗其人,历来对封建主义的思想体系和社会制度的稳固和长久抱着美好幻想和乐观态度,对它的罪恶腐朽从来充耳不闻熟视无睹,她是保守派,卫道士,歌德者,从不相信或者讳言兴衰、胜败、穷达、苦乐、沉浮、离合。那么好啦,叫你看一看这些巨变,让你也亲自体验一下这些巨变;到那时,你还看见看不见“沈浮千古事”;还存在不存在“风波处处愁”!被你遮护的旧营垒还遮护不遮护你!
五、僧道歌唱形式
第一回书,一僧一道“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纯是一首谶诗,预言甄士隐、甄英莲乃至贾府的命运。首句是直言目前事。“菱花空对雪澌澌”,菱是水生植物,夏末开花,秋结菱角,性喜温暖与充足阳光,当然经不起非其时而降的澌澌有声的冬雪。所谓“风波不信菱枝弱”,所谓“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所谓“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也都在说风波、霜露不顾菱枝的纤弱肆行残害。“菱”双关“香菱”之名,她由莲花变成菱花,已经是陵迟衰微了,又遭遇风雪严寒,即落在薛(雪的谐音)家经历苦难,最终是“一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活生生被毁灭了。“好防”二句,预告元宵节后,甄士隐家遭火灾,从此急遽败落。这个败落过程,都在第一回里交代完了,最后甄士隐大彻悟,注解了《好了歌》,跟跛足道人走了。“好防”二句不仅关系甄家,而且关系贾府,甄士隐的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缩影。第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写贾府庆元宵,凤姐讲笑话说,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咱们也该“聋子放炮仗——散了”罢!这就是盛衰转折,此后就变故迭起,直至被抄,彻底败落。“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同样也应验在贾府。
六、诗谶形式
古代所谓诗谶,是有人把谶的神秘性、预言性、附会到他人的诗词上去,这种诗词便成了诗谶。并不是诗人自己作诗预言自己或他人结局。不过偶然也有不幸而言中者。
《红楼梦》多诗,以诗说事,以诗说人。诗为书中人物所作,实为作者为之代作,诗为塑造形象刻画性格服务,合乎人物的思想情感志趣见识爱憎等,这些都是人物本人所能表现的,但是自己的命运和结局,则难逆料,不易诉诸诗词。可是也不要忘了这里有个全知的作者,他可以把该人物的命运和归着附会到该人物的诗里去,即把谶的因素塞进去。所以这样的诗便有一定的诗谶性质。
清明义《题红楼梦》组诗之一云:“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似谶”二字用得好,即说此诗不是纯诗谶,其中有谶的成分,而且以后要“成真”,要应验。焦点在末句“花落人亡”上。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花落人亡”已言之凿凿,无须破译,不过亡于何故,落于何时,则须索解。富察明义说亡于“沉痼”,他还说如有良药使之从重病中起死回生,还能与宝玉“续红丝”,结木石姻缘。即或亡于沉痼,那也是现象,实质在于,黛玉是怎样被弄成“沉痼”的?明义说这话时还没有程高本,当是按所知后数十回佚稿而言。
黛玉的生死命运与木石姻缘的成败紧紧相连,姻缘成则生,姻缘败则死。而“木石”的成败,又与“金玉”的成败互为因果;“木石”成则“金玉”败;“金玉”成则“木石”败;败则黛玉死而宝玉走。从贵族世家之间的婚配条件来度量,“金玉”胜,“木石”败(详见第九章第三节)。从父母之命家长倾向而言,也是“金玉”胜,因为有双方家长主张;“木石”败,因为黛玉已无家长。黛玉感叹说:“所惊者,他(宝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紫鹃也说黛玉“无父母无兄弟,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
在“金玉”与“木石”两厢,具有最高权威的贾母不持立场,态度暧昧。紫鹃披肝沥胆地劝黛玉:“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黛玉性情孤傲,从不肯卑躬屈膝有求于人,哪怕是她姥姥。紫鹃劝归劝,黛玉始终无动静。话又说回来,即或表示了,贾母也不会首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使得那个呆子“死了大半个了”,把对黛玉的“真心”以惊天动地的效果宣示出来,那一个“小冤家”也反应得要死要活。只要不是白痴,谁不知个中情由?可贾母却淡淡轻巧地说:“我当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她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而言他,躲得轻闲。正像她此前说过的:“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只顾安享,不肯担当,个人享乐主义毕见。
我看这仅是表面现象,根本原因不在贾母,而在作者。或有人惊讶:难道你把罪责推给作者吗?我们说,责归作者,但不是罪,而是功。这又奇了,难道酿成宝黛婚姻悲剧倒是作者的功劳了?是的,一点不假。如果按照人们美好惬意的接受习惯,来个好事多磨,到关口上贾母一句话,奉旨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来个大快人心的大团圆结局,岂不美哉!果真如此,也就彻底不是曹雪芹了,根本不是《红楼梦》了,降低为滥而又滥俗而又俗的才子佳人小说了。叫贾母表态还不容易?可是一表态,以后就没戏了,没有矛盾冲突了,无从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无从促使人物形象性格的展现。作家不能图省事,若图省事,凭美猴王的本事,一个筋斗云到西天,取了经卷,一个筋斗云回来完事,何必携凡夫难脱红尘,被拖累,经受九九八十一难?可是那样也就没有《西游记》了;同理,也就没有《红楼梦》了。作家还不能心软,一心软,就不忍“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就不忍给黛玉(还应包括晴雯、金钏儿、尤三姐等)木石前盟破灭、冷月葬花魂的结局。曹雪芹是忠于时代现实的作家,他要真实地写出世家的一败涂地、众女儿的“千红一哭(枯)”“万艳同悲”“群芳碎”的大悲剧。所以他为小说做了顶层设计,定下了悲剧总基调。当此之际,你让贾母反对,不合情理;你让她批准,也违背作者的通盘谋篇。最好让她做零表态,就像葛丽泰·嘉宝扮演的《瑞典女王》的结尾那样。为此他忍痛剥夺了贾母的仲裁权。这样就腾出空间,把破坏木石前盟、导致黛玉花落人亡的主使者留给了王夫人。
紫鹃说:“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将遭谁的“欺负”?贾政夫妇阳衰阴盛,大权旁落,牝鸡司晨,作者把这位舅舅也捆了手脚,脱了干系,置之度外。于是乎贾府生杀予夺之权便由女主人独揽在手。该“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者何许人也?涂瀛说“鹰鹯之王夫人”,“夫人之狂暴”,“顾霸王不杀高祖,而王夫人已杀金钏,是喑叱咤之雄,尚慈于持斋念佛之妇也。于是乎杀机动矣,大观园之祸亟矣!”“人尤不可以无才,无才而妄用其才,则杀人愈多,王夫人是也。夫人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钏,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为稽其罪,盖浮于凤焉。”在致人死命上,王熙凤也是小巫见大巫了!这是何故?她们姑侄都在杀人,但所杀和将杀的人分量大不相同。乃侄害死的有贾瑞,那是他一半咎由自取;张金哥与守备之子自尽,人都未露面,他们都未赢得多少眼泪。只有尤二姐令人惋惜同情。至于乃姑就根本不同了,所害者你看都是何人?司棋、潘又安对宝玉而言还牵动不太大,至于金钏儿、晴雯乃至黛玉,全是书中核心重头人物,全是雪芹倾尽全副精魂与血泪塑造的女儿,全是宝玉昵敬博爱、生死相依的女儿,全是历代读者心心相印的人;却也全是花袭人与王夫人“清君侧”毒计的遇难者。残害她们,留给读者的只有仇恨!于宝玉更是割肉剜心!这也是她在对亲子下毒手,作为报复,亲子终于离去,非但是弃妻,更是弃母!她这“无才而妄”的“愚妇”,哪里知道“侧既不存,君将焉附”之理,让她寄予宝玉的一切如意算盘,统统成泡影!
综观全书(前八十回),宝玉与王夫人很少在一起交流搭言,也从不称呼“母亲”,更不叫“妈”,只是敬而远之地称“太太”。而宝钗和薛蟠对其母倒常叫“妈”“妈妈”。一比便知亲不亲。
王夫人与薛姨妈姊妹俩,常“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金玉姻缘”是她们策划和内定的。王氏利用能入宫见元妃的机会,统一了“金玉”意志,以元妃的地位和权威,使“金玉”取得绝对优势。端午赠品,独宝钗与宝玉一等,黛玉没份儿,从而亮明了旗帜,不啻降了懿旨。这是对黛玉的致命打击。
王氏与黛玉没有血缘关系,不投机,自来就忌恨。黛玉乍到第一面,这舅妈就筑起防线,警告道:“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拿一堆危言耸听的话,要把外甥女拒之门外,不啻是一种逐客;不然,她为什么不对宝钗“嘱咐”这些话呢?由此可见,黛玉一进贾府,就遇上了克星、灾星,注定了悲剧命运!
一次宝玉要给黛玉配药,说:“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她怕出钱不给黛玉“配药”;更反对给黛玉“配婚”。
《芙蓉女儿诔》已经愤怒高呼:“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愤犹未释!”进谗诽谤的“诐奴”首先是袭人。一次宝玉说给黛玉的掏心的话,误叫袭人听见。袭人“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她把掏心的表达上纲为“不才”“丑祸”,即“淫奔”之意。(参证:尤二姐梦中听见三姐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她得了这个于己极有价值的情报向主子邀功进谗: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问:“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道:“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主仆合谋“鬼蜮为灾”,用诋毁诽谤的毒弹摧毁“木石前盟”。
涂瀛赞晴雯:“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看王善保家的这只青蝇给晴雯“下的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王夫人一石双鸟,把黛玉晴雯绑定一起射去毒箭!既然已将晴雯置之死地,那么黛玉也将难逃其魔掌!周澍《红楼新咏》(哭林黛玉)已告知:“九泉遗恨青蝇口,竹院时闻鬼哭声。”《诗经·小雅·青蝇》:“岂弟君子,无信谗言。”比喻进谗言之佞人。《论衡·商虫》:“谗言伤善,青蝇污白。”可证王氏利用“青蝇口”对黛玉进行恶毒诬陷。在王夫人主奴“鬼蜮为灾”“风刀霜剑严相逼”下,黛玉病势转重,“泪尽夭亡”!当时宝玉尚在外,应了黛玉那句:“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第二十八回)宝玉出狱后,黛玉的“锦囊艳骨”已归葬苏州。潇湘馆已变为“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宝玉只能在这空庭荒落“对景悼颦儿”。之后虽与宝钗成婚,却“只念木石前盟”,“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终于“悬崖撒手”,“弃而为僧”。
七、戏谶形式
所谓戏谶,是说《红楼梦》中有些戏文兆应书中人和事。曹雪芹常用戏文关合书中人和事。有的是关合目前现场的人和事。如宝钗念《寄生草》曲子,“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一次宝玉黛玉口角,过后宝玉赔不是。宝玉问宝钗看了什么戏,宝钗说:“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道:“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贾宝玉曾跑到水仙庵井台上祭金钏儿,回来时正演昆曲《荆钗记》中的《男祭》,演王十朋到江边祭奠其妻钱玉莲的情节,林黛玉就对着宝钗说给宝玉听:“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做什么!俗话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有的戏文关合人物或贾府的后事,这就有某种预言性和神秘性,可以称之为戏谶。第十一回,宴宁府凤姐点的一组戏:《双官诰》《还魂》《弹词》,兆应贾府由兴盛到衰落中的回光返照最后败落三个发展阶段。第十八回,省亲筵上贾妃“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四出戏依次出自《一捧雪》《长生殿》《邯郸记》《牡丹亭》,均伏元妃与贾府的命运。第二十九回贾府人众为元妃在清虚观打醮,族长贾珍“神前拈了戏”,拈出三出戏:《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标示出事物发展变化的兴起、鼎盛、衰亡三部曲;模拟贾府的历史命运,乃至一切集团的历史命运。这就是不可抗违的神意,其神秘性、预言性、应验性,恰说明曹雪芹独擅此种戏谶编码。(以上三组戏,均详见第十七章第五节)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玉央告宝钗把《寄生草》曲子念给他听,宝钗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从中“悟禅机”,明显与宝玉后事相关合。“没缘法,转眼分离乍”,宝玉与宝钗既有“金玉姻缘”的缘法,他又不承认这缘法。“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所谓“转眼分离乍”,可转译作:“金玉姻缘”成就不久,宝玉便“弃而为僧”了。所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就是要求挣脱身外物累、世俗羁绊,赢得内心自由。宝玉那块通灵玉本来就是“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也无悲”的,投胎入世后,虽“被声色货利所迷”,然也隐伏着对“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的追求,有时也想效庄子的绝圣弃知,来个焚花散麝、戕钗仙姿、灰黛灵窍、丧减情意,最后就是隐伏的东西变作主导的时候。
八、谶语形式
谶语,谓将来会应验的话语。谶语是比较通行的概念,其范围也较宽泛,包括用韵的谶谣、诗谶等,也有不用韵的口语形式。这里仅涉及一些不用韵的谶语。
第三十回,宝玉挑逗金钏儿:“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二知道人说:“金钏儿之投井,因逐出不能复用。其被逐之故,则因‘金簪儿掉在井里’之言。戏言也,适成谶语。”二知道人指出的谶语,是地道的谶语。
据曹雪芹佚稿,贾府被抄,宝玉也入狱,在宝玉未回来之前黛玉“泪尽夭亡”。第二十八回:
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此处的“外头有人请”也来得蹊跷,前后不搭;黛玉的话也说得过火,当时只不过因为宝玉说了句“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黛玉在斗气逗嘴。之所以这样说,很可能照应二人的后事,出于制谶的需要,合了后事,偏差了眼前。
第三十回,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这话与二人后事全合,也可看作是谶语。
第三节 预兆:“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
中国传统文化讲预兆,认为有些人事未发生前就显示出某种迹象,这迹象就成了人事的预兆。据载,汉初“樊哙尝问陆贾曰:‘自古人君皆云受命于天,必有应瑞,果然乎?’贾应之曰:‘有。夫目得酒食,灯花得钱财,干鹊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小既有征,大亦宜然。’”所谓预兆,也是一种天人感应,预兆一头是自然的显现,是标示符号,预兆着人事一头的吉凶。这当然不科学,若有一点灵验,也系偶然。吴均《续齐谐记》曰:
(汉)京兆田真三人分财,堂前有紫荆花,叶茂异,共议破为三分,明截之。尔夕,树即枯死,真见之,惊谓弟曰:“花本同株,当分析枯悴,况人兄弟孔怀,而少离异,是不如树也。”兄弟相感更合。
贾宝玉未必真信预兆之说,然而适值晴雯被逐,情知必死,因为爱之深,敬之重,视晴雯非同凡俗,在心中的地位甚至可以优入圣域。其生死亦必惊天地泣鬼神,在不凡的外物上发生巨大影响;因为恨之重,对迫害者的罪孽不能无声无息,也须借助外物扩大影响,声罪扬恶,叫人神同恨,天地共怒!因此之故,宝玉才有一大篇兆应之说;这个兆应之说此时此地合了自己的心思,故借来一用:
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头的。”“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人……道:“……草木怎又关系起人来?”宝玉叹道:“……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第七十七回)
宝玉又在《芙蓉女儿诔》中说:“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红学界有“晴为黛影”的说法,又说诔晴雯同时也是预诔黛玉,这符合雪芹本意。雪芹不仅让晴雯司掌高洁的芙蓉,也以海棠配其才;这海棠早在贾政视察大观园时就被盛赞为出自女儿国的女儿棠了。这样说仍不足以抬高晴雯并黛玉在自己心中的崇高地位,于是又加纵向比附,并列于古代圣贤伟人美女之间。
曹雪芹所用人物提升轩举之法,仿效的是康熙间陆次云的做法,陆氏为给王昭君以足够适当地位,用昭君坟上草比附圣贤墓前灵物:
明妃之请适单于,欲为汉帝纡北顾之忧也。其意以为和亲之举,以一女子足以代数万甲兵,亦何惮而不往?与其老死于长门永巷之中,奚若建功异国之为得乎?……至和亲之后,数十年无烽火警者,谁之力哉?良以曲奏琵琶而消鼙鼓也。逮其殁,黄茅白苇之中,一抔之土,长芳菲而不歇。天地不能易其气,山川不能隐其意,寒暑不能移其情,霜露不能变其色,与文墓之蓍,孔陵之桧,徐君剑形之草,仲卿连理之树,武穆向南之枝,同昭回于今古。
有鉴于此,《石头记》《红楼梦》各种版本所书“坟前之蓍”,均应作“文墓之蓍”,指文王墓前之蓍草,不是孔子坟前之蓍。太史公曰“西伯幽而演易”,据说是文王将伏羲八卦推演成六十四卦并撰卦辞,周易的代表人物和最高权威是周文王,而不是孔子。《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再则,按行文规矩,“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四句,每人宜占一句,每人占一物,而独孔子占了两句,以致失衡;再则,“坟前”乃“文墓”文字的形讹;再则,人物排列须按时序,所以“文墓之蓍”宜提至首位。
陆次云把王昭君续进圣贤行列,乃出于对昭君和亲伟大历史意义的充分肯定,她以一女子足以代数万甲兵,给胡汉双方带来数十年和平。陆次云以其良史的识见和立场观点,充分施展了“史笔”的严正评判作用。而陆次云又是秉承了伟大历史家司马迁的良史史笔:
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
将陈涉传置于“世家”里,把陈胜提升到汤、武、孔子的“圣王”“圣人”地位。司马迁又是秉承孔子作《春秋》“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的精神,践行其“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法则,坚守史家对史事、人物独立评判的史笔精神。
而曹雪芹又秉承孔子、司马迁、陆次云的良史传统,勇于肩负史笔重任;不过他没有直接将晴雯并黛玉续进文王、孔子、诸葛亮、岳武穆的圣贤行列与尊位,若然恐怕来得突兀,会贻讥拟于不伦,而是机智地变通地将象征晴雯的海棠续进神圣灵验的蓍、桧、柏、松、木芍药、相思树、(昭君坟上)草等草木行列,经过一番迂回替代缓冲,仍达到原目的与效果。这样,就顺理成章地把晴雯塑像请上了芙蓉花神神坛,让晴雯并黛玉又配享于“圣王”“圣人”“美女”的“圣堂”。人云曹雪芹、贾宝玉是女儿崇拜者,有的红学人物也随之成了崇拜者,只有认识到曹雪芹这番正名和仪式化,所谓女儿崇拜就有着落了。这样,晴雯的借象——海棠,就成为内涵特别崇高庄重伟大的意象了。
这些草木,一则千古不磨,再则世乱则萎,世治则荣,都起到政治晴雨表的预兆作用。而这丛海棠树“死了半边”,置于该语境中,无疑是“天将变于斯”的预兆;这“天”指什么?小则指贾府这世家大族,大则指一代王朝,甚至指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盛衰兴亡的大转折。这便是秉史笔所做的严正评判!
第四节 谐音寓意的人名符号
《红楼梦》中有不少符号化人物。所谓符号化人物,是说该人物只是某种概念或某种特性、或某种品格的简单抽象,一直抽象到最单纯的形式符号。这样的人物在我们文学概论教科书中是受非议的,甚至是否定的。说它是苍白无力的、没有血肉的、概念化、公式化、类型化的,等等,一般说来这种批评是对的,不过也要区分一下具体情况。如果一部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是符号化人物,那就难说是成功作品;如果一部作品的诸多主要人物都是血肉丰满的,既典型又是立体多维的,有几个次要人物显得类型化些,便无妨。像《红楼梦》这样的巨著,数百人,要求每个人物都那么饱满,那是苛求,尤其对那些偶而露一两面、一带而过的过场人物,不能让他们与主要人物争作者的笔墨。在这种情况下,概念化些,符号化些,反而达到了突出、警醒的作用,使之以其独特的资质站立于人物之林。
有一批人物,因人随事而命名,其姓名与其人的特质名实相符;不过姓名与概念避免用同样的文字符号,而是经过了谐音转换处理。例如:
霍启:祸起。
封肃:风俗。体现嫌贫爱富、六亲不认、趋奉钱势、世态炎凉的社会风俗。
娇杏:侥幸。在那时“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群芳碎”的环境下,所见女子几乎都是悲剧性的,像娇杏那样屡逢良机,步步荣进,实属偶然侥幸。
冷子兴:有一说:“童蒙常将《百家姓》‘冷訾辛阚’句戏改为‘冷在心坎’,或即冷子兴之命名取义。”窃以为“冷子兴”是说“下冰雹”。有的地方管冰雹叫“冷子”;《汉语大词典》:“冷子,方言,即冰雹。”“兴”是发作之义。在强对流天气形势下,冷子伴随乌云风雷,突然而降,给园田造成灾害。王汶石《米燕霞》:“这是一场冷子。大树不要紧,小花小草可就毁了。经这一打,难得还阳了。”冷子兴是骨董商,这一行中历来不乏坏其名声者。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卷六“骨董鬼”条:
凡作骨董之业,吾杭人目之为鬼,以其将赝作真,化贱为贵,而又依权附势,必凭借乎贵人。盖以鬼蜮之谋,行其鬼狐之技者也。姑就其大者言之:宋徽宗立花石纲,而以朱统之,凡民间之一草一石,悉辇归内府。故江南士庶,以家藏异物为不祥。(见《宋稗类钞》)则朱者,道君之鬼也。……严世藩建听雨楼于京师半截胡同,藏弆珍玩书画,其门下汤勤实鉴别之,即戏剧所谓汤裱褙者是。则汤勤者,东楼之鬼也。其他比比,指不胜屈。此辈炫人,往往创为不经之论,而言彝器则必商周,言砖瓦则必秦汉,言字画则必晋唐,丧志耗财,莫此为甚,谓之曰鬼,其实并鬼不若也。
第十八回元妃点戏,第一出就是《一捧雪》中的《豪宴》,席间演《中山狼传》,揭露汤勤是个“中山狼”式人物,他凭借严世藩之势,害了莫无怀一家。汤勤是古董裱褙,冷子兴是古董商,均出入豪门势家,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对贾府家底摸得一清二楚。追踪历史前鉴,遵循推理逻辑,参照作者常用做法,冷子兴很可能与贾氏之败有关系,欲知究竟,尚待探讨。
葫芦僧:宋元时有“葫芦提”一词,糊里糊涂之意。已用于判案。张耒《明道杂志》:“钱穆父尹京,为近时第一。……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会朝,苏长公誉之曰:‘所谓“霹雳手”也。’钱曰:‘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提”也’!”在此,由葫芦僧出点子,贾雨村就糊里糊涂地判了人命案。
冯渊:谐音逢冤。
詹光:沾光
卜固修:谐音不顾羞。
卜世仁:谐音不是人。
赖向荣:赖上荣国府。奴才身份的赖向荣,任州县官,全依赖荣国府主子的恩典。
傅试:作者介绍说:“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易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借联姻以附势攀高,这是傅试的本质;“傅试”这个姓名符号,也正凝结着附势的本质。附势不是个别现象,因此“傅试”很有典型意义。因为家长的附势,给待字女子带来悲剧痛苦。
对姓名符号做谐音处理的多是过场人物,但也有重要人物。
如甄士隐,谐音真事隐。作者开卷即言:“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
贾雨村:“姓贾,名化,字表时飞,别号雨村。”真事隐、假语村,均不是甄士隐、贾雨村其人的特质,是作者“假”借二人姓名的谐音,交代小说创作由生活真实到艺术真实的处理。“贾雨村”绝不是“村言粗语”,而是作者煞费苦心营构出来的艺术编码,“假”借它以便巧妙地将“真事”、真义、“重旨”、“复意”隐藏在(或曰编织在)里面。
还有个甄英莲,谐音真应怜。
吴新登、钱华、乌进孝、余信等参见第十二章第五、六、七节。
有的是数人名字按一定顺序排列起来,其谐音表示一个整体意思。如贾氏四姐妹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其谐音为原应叹息,言其悲剧命运令读者原应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