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缘与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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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云乡的乡情

读2月26日《人民日报》周末文艺副刊上一篇题为《童时过年》的短文,在作者邓云乡先生的姓名上加了黑框,我有些怀疑自己眼睛的晕花,这不会是事实,邓先生才75岁呢,因为在众多的老一辈学者、作家当中,他还算是一位较年轻的长者。然而文章的结尾处,有一小段编者的按语:“邓云乡先生刚刚为我们写来此稿,就不幸辞世,令人悲痛。谨刊此文,以示悼念。”这哪会错,邓先生确是过世了。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在我的书架上有很多种邓先生的著作,还有一册先生亲笔签名赠我的《水流云在琐语》,我为先生那渊博的学识而钦佩,更为先生那浓郁的乡情所感动,早有写一篇《邓云乡的乡情》的念头,终因自己的疏懒,迄今尚未动笔。先生去了,我怀着悲切的心情来完成这篇小文,算是我对邓先生的追怀和悼念吧。

邓先生十岁时离开家乡山西省灵丘县东河镇到北京,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在苏州、南京等地工作,于1956年到沪上,任上海电力学院人文学科教授,执教之余,勤于笔耕,洋洋洒洒,出书廿余种,可谓著作等身了。读邓先生的文章,乡梓之情,时见笔端,有时浓郁,若陈年老酒,有时细腻,似工笔图画,有时又会流露出些许淡淡的“乡愁”,皆因情之所系,不能自己,形诸文字,以抒情怀。下面摘抄几节,则可见其梗概的。

邓云乡先生致陈巨锁手札

“我十岁以前,在故乡灵邱东南镇生活时,经常听姨母说民间谚语:‘乾隆让嘉庆,米面憋破瓮。’当时是山西民间经济最雄厚的时间。平时走亲戚家,在很偏僻的山谷中,都有几进,甚至十来进的高大青砖瓦房,其建筑年代,大多是乾隆末嘉庆初年盖的。均可见当年民间财力。而灵邱还是山西东北隅穷县,如在中路、南路商业资本集中的地方,那财富自然就更多了。”

“小时候在家乡祖宅居住,自己家的房子,镇上其他人家大院子,有的三四进,但都很宽敞,虽然正房也都是一条脊,……但院子都是方的多,窗户也都是全部木制,每间房窗台上两边竖开小格子小窗,中间上下大方格和合窗。格局更接近于京派。”

“儿时趴在椅子上,一早看见玻璃窗上的冰棱,是四合院之冬的另一种趣事。那一夜中室中热气,凝聚在窗上的图画,每天一个样,是山,是树,是云,是人,是奔跑的马,是飞翔的鸽子……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管它是什么,每天好奇的看着它,用手指画它,用舌头舔它,凉凉的,是那么好玩。现在还有谁留下这样的记忆呢……”这是何等美丽而温馨的印象,在我的脑海里也印刻着同样的记忆,也曾在《我的童年》一文中,对窗玻璃上的冰花作过兴味的记录,而且是何等的相似呢,也许因我在童年,家居崞县山村,离邓先生的家乡灵邱近在咫尺的缘故吧。

还有先生笔下“黄土高坡”上的窑洞,同样是让人留恋的一幅乡土风情画。

“窑洞都是热炕,一窗暖日,粉纸窗花,一条热炕,小媳妇大姑娘盘腿坐着绣兜兜、作嫁妆,说说笑笑,也是一曲青春梦……”

愈是对家乡的眷念,愈会引发游子思乡的情愫,先生笔下的“乡愁”,有时甚至是沉重的:

“飘泊异乡以来,早已念破家山,无坟可上了,岁时祭祖等迷信也一鼓脑儿扫掉几十年矣。中元节的种种,那历历在目的儿时趣事,都是华胥梦境,一去不复返矣。”然而先生却没有在“乡愁”中搁笔,而又饱含热情写出了《关于晋帮商人答客问》和《吾乡先贤》等文章,前者阐发了晋商在中国近代史上的辉煌业迹,并揭示了成功者的秘诀;而后者如数家珍似的介绍了傅山、魏象枢、阎若璩、吴雯、陈廷敬、孙嘉淦、祁韵士、徐继畲、祁寯藻、张穆、杨深秀等一批学人。这都是读来令人感奋的好文章。

思之切,行之亦速,尔后先生便很快回到山西,跑了一些地方,又写出了《“大红灯笼”和“乔家大院”》、《五台山佛缘》、《内长城内外》、《云中古都》等篇章。在大同时,曾探访了李怀角姥姥家旧宅,写道:

“门户依稀,只是高台阶残破,墙砖剥落,六十年岁月,它自是皱纹满脸,老态龙钟了。我走进院看看,各家也像北京四合院一样,都盖着小房,从窗口玻璃望去,也是电冰箱、洗衣机……现实与古老的时代组合。友人给我在门前照了两张相,算是我回姥姥家的纪念。”人去楼空,自然给人留下了几许苍凉的感觉,然而先生的心态很快恢复了正常,当他看到“两座古寺”(上、下华严寺)均经不断整修,保护很好时,为之欣慰。

“记忆中的四牌楼,是商店集中的地方,我还记得绸缎铺‘恒丽魁’的名字,但那毕竟是很小的,而今全然改观了,灯火辉煌。百货公司、酒楼、服装店、音响、电气商店、影剧院、歌舞厅……现代都市的熙熙攘攘、音响节奏的应有尽有,这些对我说来完全是陌生的,已经感觉不到云中古都。正像我住在云冈宾馆的房间中,没有感到姥姥家的大同一样——变化太大了。”先生为家乡的变化为之高兴,而对家乡仍然的“穷”、“不清洁”则是“只期待于未来吧”。并指出:

“现在化肥发达,改良土壤是很方便的,水源就在眼前,用马达引水喷雾,真可以说是一举手之劳,用塑料大棚育苗种菜、种果树都可以。这里煤又方便,价格又低廉,冬天温室种菜也简而易行。有谁愿意到五台山办科学农场呢?准是发财的买卖。”殷殷之心,昭然可鉴。

我几乎要成文抄公了,但又没得法子,要说邓先生的乡情,当然就得从他的文章中来看,就近来说,在去年,仅在《人民日报》副刊上读到邓先生的四篇文章,其中有三篇就是记叙家乡的故事的,分别为《糖房之夜》、《缸房》和《葛仙米、地皮菜》,读这些充满情趣的文章,无不充溢着乡情,引人入胜,令人神往。而在邓先生致我的几通函札中,也仍然可见情系家山的一斑的。

我第一次与先生通函,是因为在市场上买不到几种邓老的著述,便冒然打扰先生,也许是因了一个读者的心愿,加之那种无形的乡缘,邓老很快给我以复示,并惠赠了前面已经提到的那本签名的《水流云在琐语》,其函云:

 

巨锁先生雅鉴:

大札奉到,不遗在远,隆赐法书佳札,乡梓高谊,感荷奚如?弟六十余年前离乡,先祖庐墓、旧居,均已荡然无存。高、曾、祖、父,四代单传,邓氏远支族人,或有存者,近支则无。战前故事,只存记忆中耳。拙著多承奖许,殊不敢当,唯《水流云在杂稿》已绝版,弟处亦无存书;《水流云在琐语》乃前年新版,尚有存书,奉寄乙册,请多指教。如来沪出差,欢迎枉驾赐教,至盼。专肃敬请台安!

弟邓云乡顿首 四月十九日

 

我捧读着先生的大札和赠书,心情为之激动,遂将案头两方新制澄泥砚寄赠先生,以申谢忱,以供清玩,没想到紧接着又收到先生的两通大札和一帧条幅墨迹:

 

巨锁先生鉴:

手札并赠之澄泥砚,均已收到,远劳寄赠,感荷殊深。弟近因心血管病住院治疗,先此简复,俟下周出院后,当再详告,匆此,即颂

砚安!

弟邓云乡顿首 五月廿一日

 

巨锁先生:

弟昨日已出院回家,今日略还笔债。为先生写一小诗奉寄,弄斧班门,博笑之,匆匆不一。即颂

砚安!

弟邓云乡顿首 五月廿五日

 

同函所惠手书条幅是:

“滱水南峰旧梦遥,江天春暮雨潇潇,谢公远赐桑梓报,石砚澄泥世德高。巨锁先生不遗在远,赐书报故乡消息,并赐寄澄泥砚二方,病中甚感高谊,口占小诗报之,拙不成书,愧甚,愧甚。丁丑小满后,邓云乡。”(条幅中标点符号为笔者所加。)

“滱水”,即唐河,在邓先生的笔下也曾多次出现过,如:

“唐河自西北由蠡县流入,到我老家灵邱县是一条水脉,不过,我们县在上游,在山西境内,翻过重重迭迭的南山(即太行山脉)到广昌县,就入旧时直隶省境内了……”先生的故乡东南河镇的命名正是因了该镇座落在唐河以南的缘故吧。“南峰”,指镇南的玉皇岭,这些地方,正是先生童年时代经常涉脚的处所,故有60年后“滱水南峰入梦遥”的咏叹。

东河南镇门楼

到七月初,我偕文友陈、王二君由忻州经原平、代县、繁峙而灵邱,得《东河南镇行记》一篇,后将此行的见闻函告邓先生,并附上了几幅照片,于是又收到了先生的复函:

 

巨锁先生砚席:赐函及照片均已收到,多谢先生不辞辛劳,访问敝镇,并与族人面谈,道及童年旧事,均一甲子前的旧事,山镇夏景如在目前,只唐河流水,街前老树,一如昔时,其它则不可见矣。远道深情,感何如之。因天气炎热,稽迟裁答,伏乞谅之。弟八月间将回京开会小住,联系电话(笔者略去)舍弟邓云驹家,届时再告,即颂暑安!

弟邓云乡顿首 七月廿七日

 

我深知先生是忙人,讲学、著述、参加学术研讨会,时间安排的紧紧的,加之有心血管病,我便不愿作更多的打搅,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竟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寄上,今先生去了,我只有深深的怀念。我想,邓先生虽未能寿登耄耋,而先生却是在《童时过年》的回忆中逝去的,对天地、山河、祖宗的叩拜和焚香中逝去的,也可谓魂归故里,功德圆满了。

邓先生安息吧,家乡的人们是会常常念起你的。

1999年3月2日于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