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贾宝玉为何“放声大哭”
《红楼梦》写宝黛爱情故事总是波澜起伏、充满变数。第十九回“静日生香”,两个人何等亲密,接下去便大吵大闹。史湘云来了,又闹。终于把宝玉弄了个迷迷糊糊,只好读《庄子》求得安慰。但第二十二回,更大的波澜来了。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连王熙凤都感到难以处理。她和贾琏商议,贾琏说按林妹妹的例就是了。凤姐说肯定不行,一定要比黛玉的过得大才合老太太的心意。于是专门搭了个小戏台,生日那天在贾母上房摆家宴,大家吃酒看戏。黛玉当然吃不住劲儿,早上一个人闷在房里。宝玉找她看戏,说可以点她爱看的戏。黛玉说:“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
宝钗为了讨好贾母,点的都是热闹戏文。后来点的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不耐烦了,说怎么竟点这些戏。宝钗立即批评他不懂戏,同时念了一支《点绛唇》曲: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支曲在《红楼梦》中非常重要,关乎贾宝玉的思想和结局,关键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也许是宿契的缘故,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称赞宝钗无书不读。黛玉就在旁边,说:“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黛玉的有学识的幽默,把史湘云逗笑了。但其锋芒,明里针对的是宝玉,间接则针对宝钗。
晚上散戏,还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演戏的有一名小旦,凤姐说:“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宝钗心里已经知道,一笑而已,并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史湘云不藏心,说:“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宝玉忙向湘云使眼色。到了晚间,湘云先就恼了,收拾衣服要明天一早就走,说:“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知道说的是自己,便上前拉住劝慰:“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又说:“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
宝玉说得情真意切,句句在理,但湘云听不进去,摔开宝玉的手,说:“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湘云没能理解宝玉的心。宝玉在这个问题上,既是为了黛玉,也是为了湘云。不让湘云说破,固然是避免黛玉受到伤害,同时也是不愿意这伤害来自湘云。然而湘云却不领情,甚至认为宝玉这样做是贬低了自己。所以提出“小姐主子”和“奴才丫头”的等级界限的划分问题。可见事态有多么严重。宝玉急得发誓说,如果有外心,他立刻化成灰,叫万人践踏。可惜湘云与宝玉无此宿缘,反而说他信口胡说,并再次把矛头指向黛玉:“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制你的人听去!”而且说完就回贾母里间躺着去了。
宝玉大受伤害,感到很委屈,也很没趣,便去找黛玉。谁知刚到门口,就被黛玉推了出来。宝玉大惑不解。黛玉说你们“拿我比戏子取笑”。宝玉说他并没有比,也没有笑。黛玉说:“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还厉害呢!”宝玉无话可说了。应该说,贾母给宝钗过生日这个情节,可不是寻常的安排。这是抬高宝钗地位的大举动。而抬高倒也罢了,还制造种种契机,人们共同把话语的矛头指向黛玉。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指一个小戏子像贵族小姐,无论如何是一种轻薄的比喻。黛玉表示愤懑是有充分理由的。可是她能够向谁诉说呢?只有宝玉。可是黛玉和湘云一样,也是说得太过分了。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顽,他就自轻自贱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他和我顽,设若我回了口,岂不他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的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黛玉未免不讲道理了。但认真说来,不是理,是情。而宝玉替两人着想,却落了个两处碰壁,都不领他的情,也没有懂他的意。恰合前几天他读《庄子》,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以及“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句子,便越想越无趣,再不发一言,情绪极恶地回到自己房里。袭人劝他也不中用,反说自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且细思此句句义,竟放声大哭起来,并成一偈语: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还填了一首《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然后就上床睡了。避开纷扰的矛盾,求得自我精神的解脱,这种情状,正是所谓禅悟。
《红楼梦》的这个章节,有一处特笔,许多研究者没有给予注意。就是当黛玉、湘云、宝钗看到宝玉走到了禅悟的境界,她们彼此之间再没有什么矛盾了。特别是宝钗和黛玉,她们直觉地知道,没有了充满生命律动和生活激情的宝玉,她们自身存在的价值,至少在贾府存在的价值,便失去了意义。宝钗看了宝玉写的偈和曲,说:“这个人悟了。”又说:“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所以,三个人一起向宝玉发起了解悟的进攻。黛玉拿宝玉的名字发难,说:“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用的是当头棒喝法。接着续偈:“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比宝玉的更加彻底了断。宝钗讲六祖惠能颂偈的故事。黛玉说,当时如果答不上来,就算输,这会子即使答上来,也不足为奇。希望宝玉以后再不要参禅了。
宝玉一想,原来她们的知觉比自己在先一步,尚未解悟,自己何必自寻苦恼。于是说:“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一场禅机解悟的风波遂告结束。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