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陷入“迷眩缠陷”爱情迷局的贾宝玉
《红楼梦》第二十回的结尾,宝黛第一次吵嘴刚刚平息,并以相互关切而化伤痛为喜慰,读者的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但作者并不肯罢手,紧接着又掀起一场新的波澜。
原来正在宝黛说着相互关切的话的时候,史湘云突然走来了。而且语带机锋:“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这句话透露了一个信息,就是宝黛是天天在一起的。林黛玉嘲讽湘云把“二”哥哥读作了“爱”哥哥。当然这种善意的嘲讽,也是在与宝玉的纠葛解决之后,心情呈现畅快的表现。然而史湘云无法理解,反驳说:“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
黛玉问是谁?湘云说是宝姐姐,并说:“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如你呢?”湘云的话,爽直而无所隐避,当面指出黛玉有好挑剔人的毛病,同时明说宝钗不比黛玉差,实际上就是认为比黛玉好。黛玉听史湘云如此说,便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黛的口角因宝钗而起,此时湘云却又用宝钗将黛玉的军,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眼看就要爆发,幸亏宝玉及时用话岔开了。于是湘云又回过神儿来打趣黛玉,笑说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完就跑了,黛玉去追,宝玉叉手拦住。
这时,宝钗已经站在湘云身后,来作无事的解人了。宝钗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解劝的对象虽是“两个”,重点却是追赶湘云的施动方林黛玉。所以黛玉回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公平而论,这一多头交错在一起的戏剧场面,虽然出场人物无一怀有不良的恶意,而是青春儿女们的善意笑谑造成的意绪纠纷,但就事论事,轻松意绪的人物格局,的的确确是宝、湘、钗在意绪上站在了一起。
作者的笔是巧妙的,当宝、黛、钗、湘四人的情感意绪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之际,有人来传唤吃饭,戏剧场面便立即转换了。但《红楼梦》的读者,不觉得这是矛盾的解决,只预感到更大的波澜还在后面。
本来宝玉面对钗黛的矛盾,已经一筹莫展。不想又来了一个史湘云,虽大体是中立的态度,也未免对黛玉的刻薄不以为然。但以湘云的性格,心直口快,明月清风,心不留迹,她晚上照样和黛玉睡在一个房间。大家须了解,这是在众姊妹搬进大观园之前,宝玉、黛玉都睡在贾母套间暖阁外面的屋子里,黛玉睡碧纱橱,宝玉睡外间。所以宝玉早起很方便过去看湘云和黛玉。
他看到了两个人的不同睡相:“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湾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这样美如画图的情景,宝玉不免为之吸引。待黛玉、湘云起床,宝玉便让湘云梳头。以前湘云也给宝玉梳过头,原没有什么。没想到这次却使袭人大为恼火。袭人看到湘云给宝玉梳头的情景(书中说“看见这般光景”),就不悦地回宝玉房间去了。
恰在这时宝钗走来了。这位金锁主人为了和宝玉见面,看来起得也很早呵!可是宝玉并不在屋里,于是便问袭人:“宝兄弟那里去了?”此时袭人的神色大异于平时,回答说:“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书中接下去写宝钗的心理活动,属于《红楼》的特笔。
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边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这段描写是说,宝钗、袭人从此结盟了。写宝钗的心理活动,连用了“暗忖” “套问”“窥察”三个语词,足见出宝钗的心计。袭人虽是宝玉的丫头,地位却非比寻常,实际上是未过明路的妾。第五回二人已有性的关系。后来宝玉还到袭人家里看过袭人。袭人借机曾对宝玉提出过“约法三章”。现在她看到宝玉不仅和黛玉天天在一起,史湘云来了,更加“黑家白日的闹”,心里大大不是滋味。
正在这时,宝玉回来了,宝钗走开。宝玉问宝钗为何走,袭人不理。再问,袭人说:“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袭人也向宝玉挑战了。而且“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宝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追问缘故,袭人使性子地说:“只是从今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一面说一面合眼倒在了床上。宝玉大惑不解,问麝月,麝月说:“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麝月和袭人站在了一起。《红楼梦》里的确党派林立,到此,我们看到,就宝玉身边的人物而言,宝钗、袭人、麝月一党已经形成了。
宝玉其实并不懂得这些,只是感到心灰意懒,索性不用袭人伏侍,一个叫“四儿”的小丫头乘机倒茶端水。晚上读《庄子》的《胠箧》篇,其中一段文字:“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读至此,联想自己日来遭受的挫折,生发出无限感触,于是禁不住提笔写道:
焚花散麝,而闺阁使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实际上是主人公贾宝玉周旋于钗、黛、云以及丫鬟袭人、麝月之间,弄得心力交瘁,迷眩缠陷,不可开交。作者此处直接使用了“恋爱之心”一语,值得读《红楼梦》者留意。
《红楼梦》此节文字,写宝玉烦恼不得摆脱的情感心理,真真深在入微。这种情境下读《庄子》,不啻火上浇油,更让他茫乎若迷,不知所之。第二天早上黛玉看到宝玉的文字,续成一绝:“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文。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宝玉所爱恋的人,不愿意看到也不容许他产生超尘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