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研究(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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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经臆说》中的三卦

◎赵平略赵平略,贵州省高校社科基地贵阳学院阳明学与黔学研究院院长、教授。


《五经臆说》是王阳明在龙场时的著作,现存的《五经臆说》中,对《易经》的解读超过了三分之一,是篇幅最长的。王阳明在贵州读《易》颇多,龙场有王阳明专门读易的“玩易窝”,王阳明还写有《玩易窝记》,记载了读《易》的感受。现在保存下来的《五经臆说》中关于《易》的内容仅有四条,一条解“贞”,另三条分别解“恒”“遁”“晋”三卦。

一 关于恒卦

王阳明在《五经臆说》中首先论述了恒卦: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实理流行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至诚发见也,皆所谓“贞”也。观天地交感之理,圣人感人心之道,不过于一贞,而万物生,天下和平焉。则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恒,所以亨而无咎,而必利于贞者,非恒之外复有所谓贞也,久于其道而已。贞即常久之道也。天地之道,亦惟常久而不已耳,天地之道,无不贞也。“利有攸往”者,常之道,非滞而不通,止而不动之谓也。是乃始而终,终而复始,循环无端,周流而不已者也。使其滞而不通,止而不动,是乃泥常之名,而不知常之实者也,岂能常久而不已乎?故“利有攸往”者,示人以常道之用也。以常道而行,何所往而不利!无所往而不利,乃所以为常久不已之道也。天地之道一,常久不已而已。日月之所以能昼而夜,夜而复昼,而照临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四时之所以能春而冬,冬而复春,而生运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圣人之所以能成而化,化而复成,而妙用不穷者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亦贞而已耳。观夫天地、日月、四时,圣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不外乎一贞,则天地万物之情,其亦不外乎一贞也,亦可见矣。恒之为卦,上震为雷,下巽为风,雷动风行,簸扬奋厉,翕张而交作,若天下之至变也。而所以为风为雷者,则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君子体夫雷风为恒之象,则虽酬酢万变,妙用无方,而其所立,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理,是乃体常尽变。非天地之至恒,其孰能与于此?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第978~979页。标点有改动。


王阳明为“贞”规定了三层意思,一是和谐,二是常久,三是不已。“万物化生”“天下和平”就是和谐,不仅是人与人的和谐,而且包括人与自然的和谐。常久其实是这种和谐状态的常久,人与人、人与自然能持续保持这种和谐的状态就是常久,亦即和谐状态成为常态。不已就是不能停止,如果这种和谐状态在某一时间中断,就是一种不和谐了。官员不关心老百姓了,老百姓家的炊烟不能升起了,植物不再生长了,都是一种“已”,是一种和谐状态的中断,就是不和谐,就不是贞。“贞”的这三层规定使其与“恒”具有同一性,因而,“恒”就是“贞”。

人们对常态有一个错误的理解,就是把它当成了静态,王阳明认为,这是“泥常”,“常之道,非滞而不通,止而不动之谓也。是乃始而终,终而复始,循环无端,周流而不已者也”。王阳明用“恒”卦的卦象对常道进行了阐释:“恒之为卦,上震为雷,下巽为风,雷动风行,簸扬奋厉,翕张而交作,若天下之至变也。而所以为风为雷者,则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是乃天下之至恒也。”雷与风都是动,但天象时而雷,时而风,正是天之常道。如果没有了雷,没有了风,就是天象失去了常道,就是天变,是灾异了。从恒卦的卦象中,王阳明得出一个结论,君子应该“体常尽变”。

这里包含着王阳明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君子应该是达于用的。仅仅坐而论道,不达时变,不能应事接物,是算不得上真正的君子的。

王阳明曾反复强调要在事上磨炼,认为君子离不开具体事务。王阳明有一位下属,说自己事情多,没有时间学习。王阳明说:“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狱讼,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这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105~106页。

王阳明经常用孟子的“必有事”来强调君子要重视事为:“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290~291页。

王阳明有一个很著名的比喻,用精金比喻圣贤,这个比喻当时引发过不同的看法:“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尧舜犹万镒,文王、孔子犹九千镒,禹、汤、武王犹七八千镒,伯夷、伊尹犹四五千镒,才力不同,而纯乎天理则同,皆可谓之圣人。”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75页。这一比喻把孔子放在了尧舜之下,不久即有学生提出疑问:“闻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两喻圣人之分量,以煅炼喻学者之工夫,最为深切。惟谓尧舜为万镒,孔子为九千镒,疑未安。”王阳明为了不引起争论,绕开了这一问题:“所以谓之圣,只论精一,不论多寡。只要此心纯乎天理处同,便同谓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尽同得?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81~82页。

王阳明的解释自然是说得过去的,但正因为是他随口说出的一个比喻,他心目中对尧、舜、文王、孔子、禹、汤、武王、伯夷、伊尹这些圣人是称过斤两的。他将文王排在孔子之前,可以解释为仅仅是时间先后的问题,但说尧、舜是万镒精金,孔子是九千斤精金,就不是时间的先后问题了。尧舜超过孔子的,当然不是他们的思想,而是他们的治绩,即他们的功业。王阳明无意间的这一排序,实际上也显示了王阳明的君子观。

二 关于遁卦

王阳明在《五经臆说》中论述的第二卦就是遁卦:


遁,阴渐长而阳退遁也。彖言得此卦者,能遁而退避则亨。当此之时,苟有所为,但利小贞而不可大贞也。夫子释之以为遁之所以为亨者,以其时阴渐长,阳渐消,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则身虽退而道亨,是道以遁而亨也。虽当阳消之时,然四阳尚盛,而九五居尊得位;虽当阴长之时,然二阴尚微,而六二处下应五。盖君子犹在于位,而其朋尚盛,小人新进,势犹不敌,尚知顺应于君子,而未敢肆其恶,故几微。君子虽已知其可遁之时,然势尚可为,则又未忍决然舍去,而必于遁,且欲与时消息,尽力匡扶,以行其道。则虽当遁之时,而亦有可亨之道也。虽有可亨之道,然终从阴长之时,小人之朋日渐以盛。苟一裁之以正,则小人将无所容,而大肆其恶,是将以救敝而反速之乱矣。故君子又当委曲周旋,修败补罅,积小防微,以阴扶正道,使不至于速乱。程子所谓“致力于未极之间,强此之衰,艰彼之强,图其暂安”者。是乃小利贞之谓矣。夫当遁之时,道在于遁,则遁其身以亨其道,道犹可亨,则亨其遁以行于时。非时中之圣与时消息者,不能与于此也。故曰:“‘遁’之时义大矣哉!”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第976页。


王阳明论遁卦主要谈了四个问题:第一,什么是遁;第二,遁的目的是道;第三,君子应该尽力匡扶正道;第四,君子与小人相处,不要急于改变小人,以激之为恶。

从王阳明论述中可以看到,王阳明所谓遁,就是退身、退位。

所谓道,就是立身之道,就是做人的正道,就是忠信礼义。因为小人渐渐得势,君子已经无法与之委曲周旋,继续周旋,就不能坚持做人的正道,就是于道有亏,所以,只有退身,才能保持道。在《答毛宪副书》中,王阳明就曾说过:“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781页。只要忠信礼义守住了,即使是剖心碎首,仍然是福。所以,守住了道,就是君子之福,就是君子之亨。在《太傅王文恪公传》中,王阳明亦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宦官刘瑾当权,毒害善类,太傅王鏊不能制止,坚决要求辞官,但辞官就是表示不与刘瑾合作,很可能招来刘瑾的报复,人们担心王鏊会因此惹祸。王鏊说:“吾义当去,不去乃祸耳。”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933页。如果继续与刘瑾同朝为官,听任刘瑾毒害善类,就丧失了自己做人的原则,不是做人的正道,不合正道就是祸。如果因为得罪刘瑾而招来了刘瑾的迫害,可能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没有伤害道,道仍然是亨的。所以,遁是为了保持道,是为了坚持做人的正道。

王阳明认为,君子应该看清形势,如果势尚可为,就要尽力匡扶,以行其道。即使是小人已经得势,君子仍然应该“委曲周旋,修败补罅,积小防微,以阴扶正道”。

“苟一裁之以正,则小人将无所容,而大肆其恶,是将以救敝而反速之乱矣。”这是王阳明的一个重要观点。王阳明认为,君子与小人相处,不是努力纠正小人的过错,而是努力加强自身的修养,以此感化小人。如果一味纠正小人的错误,反而可能激起小人的恶念,使小人干脆肆无忌惮地为恶。王阳明的这一观点来自与刘瑾斗争的血的教训。正德皇帝即位后,刘瑾等宦官得到重用,他们成天与皇帝一起玩乐,乘机窃取权力。但这时,刘瑾等宦官虽然迎合皇帝好玩的特点,却并没有公开与善类为敌,也没有诛杀之罪。可是,一些正直的官员因为担心皇帝成天游玩,会耽误国家大事,所以,坚持要皇帝杀掉刘瑾等八个宦官,即所谓“八虎”,而这时“虎”尚未伤人。当皇帝最终不忍杀害这些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宦官们时,那些正直的大臣们就该倒霉了。刘瑾等宦官见大臣们容不得自己,也就公开地与他们为敌了。大臣们想救国,但结果是“速乱”。事后,很多人纷纷谴责刘瑾的歹毒,却没有认真反思那些正直官员的偏激。

刘瑾掌权后,王鏊当了大学士,刘瑾千方百计陷害那些曾经想杀他的大臣,王鏊则竭尽全力保护他们。而王鏊与刘瑾相处的办法正是“开诚与言”,委曲周旋。王阳明认为王鏊与刘瑾周旋,以尽量匡扶正道的做法,正是君子对待小人的最好办法,因而,王阳明对王鏊十分肯定。

王阳明曾多次谈到舜感化象的故事,认为舜之所以能够感化象,正是不去裁正象的缺点:“一友常易动气责人。先生警之曰:‘学须反己,若徒责人,只见得人不是,不见自己非。若能反己,方见自己有许多未尽处,奚暇责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机括只是不见象的不是。若舜只要正他的奸恶,就见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何感化得他。'”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114页。

黔中王门学者孙应鳌在《淮海易谈》中亦对遁卦做了详细的分析。比较王阳明与孙应鳌对遁卦的不同分析,能够加深我们对王阳明思想的理解。孙应鳌如此论述遁卦:


于遁卦见圣人未尝忘天下之情。二阴渐长,势宜遁矣,但五以阳刚当位,下应于二,其时犹可与有行者乎!见望治之心也。二阳虽长势犹未盛,四阳将消势犹众多,或犹可小有所正,未至大坏者乎,见求治之诚也。故贤人于遁之时则一于求去,圣人则苟可致力无不曲尽以扶持之也。然而必遁者何不得不然也,其心则有不然者也。

远小人所以为遁也,不恶则不为小人所害,自治严,则不为小人所污,自治严,小人不能不远矣。

初六“遁尾,厉,勿用有攸往”者,二为遁主,初在二之下与二同类,而迹稍远,唯其迹之稍远,故但不往,静守以俟时,尚可免咎,以类之同,盖己在其家邦为其党与矣,此圣人戒小人之词也。六二“执之用牛之革,莫之胜说”者,二正为遁之主,四阳之避者皆以二也,但二体本柔顺,位亦居中,其资犹或可语,不至为恶之极。当斯时也,若欲执系斯人,唯宜就其中顺之资以固结其志,令其相善,不至解脱,得以纵肆其恶,此圣人处小人之词也。九三“系遁,有疾厉,畜臣妾,吉”者,三当遁之时,下比二阴,是人皆知不善,决意于遁,己犹以为利,不果于遁,其心系恋,甚非所宜,疾而厉也。九四“好遁,君子吉,小人否”者,四虽与初为应,然体本刚健,虽有所好,能绝而去之,此君子之能,小人之不能也。九五“嘉遁,贞吉”者,五虽与二应,然刚中处外,无所好、无所系,不专于应,可行即行,遁之嘉美者也。上九“肥遁,无不利”者,九阳刚居卦外,又无系应,其去也,处之裕如,道德仁义,足以自润,遁之肥者也。二为遁主,圣人欲固结而挽回之,欲其不迫于阳,使阳之遁也。初为二类,圣人教以晦处静俟,欲其不从二以迫阳也。三近阴,故言“系”。四渐远,故言“好”,五、六益远,故言“嘉”,言“肥”。以此见君子之于小人,避之贵远不贵近,行之贵速不贵迟,皆不恶而严也。刘宗碧、龙连荣、王雄夫点校《孙应鳌文集》,贵州教育出版社,1996,第69~70页。


孙应鳌这段论述主要讲了四个问题:第一,遁卦中的圣人之情;第二,何谓遁;第三,何时遁;第四,君子如何与小人相处。

孙应鳌认为,从遁卦之中可以看到圣人对国家人民的感情:局势尚有可为,圣人就会勉力去为;局势已经不行,圣人仍然曲尽扶持。圣人之遁是不得已。在孙应鳌看来,圣人的特点就是忧国忧民,尽最大的可能为国家,为百姓做一点事;而贤人则以保全自己为主,局势不行时就会退避,不再做最后的努力。

何谓遁?“远小人所以为遁”,遁就是远离小人。但孙应鳌这里所说的远离小人却并不一定是主动与小人疏远,因为君子严格要求自己,小人自然就会远离他了。在孙应鳌看来,远离小人既可以是主动的行为,也包括被动的行为,使小人主动选择远离。这里,遁就不一定是主动退避。

何时遁?孙应鳌虽然也认为圣人应该曲尽扶持,在局势尚未大坏时,仍然努力维持,以匡扶正道;但他又认为,对于君子来说,遁是“贵速不贵迟”。这里与上文所说的圣人会尽力维持,而贤人则会只求速避稍有不同,但君子与贤人和圣人的关系如何,孙应鳌并未定义。

君子如何与小人相处,孙应鳌说了两种情况:一是戒小人,让小人不要危害善类;二是系小人,就是要努力维系与小人的关系,不要使他们挣脱君子的束缚,肆意为恶。

王阳明与孙应鳌都是儒者,总是用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且,孙应鳌是正宗的王门后学,所以,二者对遁卦的分析自然有很多相同之处,如都认为君子应该尽量为国出力,只要局势稍有可为,就不能放弃;都认为对待小人既要不激之为恶,又绝不能同流合污,该遁就遁,绝无对世俗功利的贪念。但是,二人在对遁卦的分析仍然包含了许多不同的东西。

第一,论述形式上的不同。王阳明分析遁卦时手头没有现成的书,是凭自己的记忆分析,因而分析得要粗一点,尤其是没有一一对爻辞做具体的分析。孙应鳌则有条件对爻辞进行逐条分析,因而,从论述形式上来看,孙应鳌的分析要更为具体,更为详尽。

第二,对遁的内涵认识不尽相同。王阳明比较明确地认为遁就是退位,远离权势,远离官场。孙应鳌对遁的内涵认识则与王阳明不尽一致。有时,他认为遁就是避位,“道德仁义,足以自润,遁之肥者也”。但他又说:“自治严,小人不能不远。”自治严,使得小人远离自己,这里,遁就不一定是主动的行为了,也可以是小人的主动行为,因为君子对自己要求严格,小人与君子在一起甚为无趣,也可能主动远离君子。所以,孙应鳌的遁实际上包含着几种遁,一是被动的遁,小人不喜欢君子,自己遁了。二是主动的遁,这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远离小人,二是避位,远离官场。在这里,王阳明更多地体现了一种对现实政治的决绝,对功名利禄没有任何依恋。不能说孙应鳌对功名利禄有所依恋,但“自治严,小人不能不远”的遁,却为遁提供了多种可能,也成为依恋功名利禄的借口。在古代官场,既认可通行的道德标准,但又依恋功名利禄的人不少,在小人得势时,他们虽不愿与小人合作,但难以决然离开官场,于是,尽量为自己的不遁寻找合理的借口。

第三,对遁的目的看法不尽相同。王阳明认为,遁是为了道。当小人肆意为恶时,如果不遁,就不能保持做人的正道,道就有亏。孙应鳌更多的是从利害的角度谈遁,所以,“君子之于小人,避之贵远不贵近,行之贵速不贵迟”都是从利害的角度谈遁。

第四,对亨的看法不尽一致。“其去也,处之裕如,道德仁义,足以自润,遁之肥者也。”孙应鳌设想的是,远离了小人,翩然离去,用道德仁义来滋润自己,这里自然没有丝毫物质的享受。但是,远离小人,就可能得罪小人,得罪了小人,就可能招致报复。正因为得罪的是小人,受到的报复可能就很惨烈,小人会无所不用其极,“裕如”就未必能够实现。而王阳明认为,遁就保住了正道,道就没有亏损,这就是亨。所以,“剖心碎首”也是福,也是亨。显然,孙应鳌对小人之凶狠毒辣估计不足,以为远离了小人,就远离了祸害,就是“嘉”,就是“肥”,就是“亨”。可以说,孙应鳌的“亨”是身亨,就是保全了自己,保全了身体,保全了性命。他没有看到一种很壮烈的亨,一种身不全,命不保,只有道没有亏损的亨。

第五,对待小人的态度上,王阳明说不要裁之以正,因为裁之以正可能刺激小人,反而招致小人的反弹,作恶更甚。孙应鳌则用了“戒”与“系”两个词。“系”是“唯宜就其中顺之资以固结其志,令其相善,不至解脱,得以纵肆其恶”,相善不是要正小人,让小人变好,而是要让小人不与君子为恶,友好相处,这与王阳明不裁之以正,委曲周旋的意思是相同的。“戒”是“以类之同,盖己在其家邦为其党与矣”,说君子与小人为其党与,虽也是一种周旋,但君子与小人的区别没有显现出来,意思不是很明确,没有很好地显出君子的正道。王阳明只是强调不要裁之以正,丝毫没有要君子混同于小人意思,这里也略有区别。

王阳明与孙应鳌在分析遁卦时,表现了很多的相同之处,尤其是其中表现出的忧国忧民的思想,君子忧道不忧贫的态度,但二者亦有一些不同之处。总的来说,王阳明的思想更为明确,表述更为明晰,尤其是在对何谓遁,为何遁这两点上;孙应鳌就有点模棱两可。这应该说是由二人学术境界的差异所致,虽然孙应鳌已经非常有成就,是黔中王门的佼佼者,但相较王阳明这个思想大家、文章大家,孙应鳌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对思想的表述上,都还有一定的差距。

三 关于晋卦

晋卦是《易》之三十五卦:上卦是离,为日;下卦是坤,为地。《五经臆说》中的第三卦是晋卦。


“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日之体本无不明也,故谓之大明。有时而不明者,入于地,则不明矣。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自昭也者,自去其私欲之蔽而已。初阴居下,当进之始,上与四应,有晋如之象。然四意方自求进,不暇与初为援,故又有见摧之象。当此之时,苟能以正自守,则可以获吉。盖当进身之始,德业未著,忠诚未显,上之人岂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则将有失身枉道之耻,怀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来必矣。故当宽裕雍容,安处于正,则德久而自孚,诚积而自感,又何咎之有乎?盖初虽晋如,而终不失其吉者,以能独行其正也。虽不见信于上,然以宽裕自处,则可以无咎者,以其始进在下,而未尝受命当职任也。使其已当职任,不信于上,而优裕废弛,将不免于旷官之责,其能以无咎乎?吴光、钱明、董平、姚延福编校《王阳明全集》,第980页。


王阳明这一段关于晋卦的论述包含着如下内容。

第一,道德修养在于自身。王阳明说了,《五经臆说》是龙场悟道以后所作,是将自己的体会求证于五经。王阳明龙场悟道认为道德原理与道德规则源自人的本质需求,心即理。“日之出地,日自出也,天无与焉。君子之明明德,自明之也,人无所与焉。”王阳明对于晋卦的这一认识,印证了自己的龙场之悟。既然道德原理与道德规则源自人自身的需求,那么,提高道德修养也只能是个人自身的事情,绝不是他人可以代劳的。当然,王阳明并没有完全排除道德修养过程中外在因素的作用,王阳明后来经常提到责善,提到朋友之间要互相提醒,都是肯定了外在因素的作用。“责善,朋友之道。”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310页。“绝学之余,求道者少,一齐众楚,最易摇夺,自非豪杰,鲜有卓然不变者。诸友宜相砥砺夹持,务期有成。”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227页。“会中须时相警发,庶不就弛靡。”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244页。只是道德修养的主体是每个人自身,一个人如果不立志向善,他人如何努力,都是没有用的,这一点王阳明后来亦反复论述过。“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壅灌溉,劳苦无成矣。”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313页。“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318页。

第二,君子应当以修身为主,宽裕雍容,不能汲汲于求知。“盖当进身之始,德业未著,忠诚未显,上之人岂能遽相孚信。使其以上之未信,而遂汲汲于求知,则将有失身枉道之耻,怀愤用智之非,而悔咎之来必矣。”王阳明认为,刚走上仕途的人还没有做出成绩,没有表现出道德品性,领导自然不能很快信任。如果一味急于求知,希望得到重用,就会想着走捷径,就会枉道。王阳明认为“上之人”的不信无可非议,初入仕途的人因为急于求知会做出不当的事情。因为还没有机会通过正道来显出自己的品德,做出成绩,就只有想着走捷径了,这就是用智。因为急于用事,显示自己的才能,就会看得处处都是不平。人人都企图表现自己,就会充满嫉妒与不平,这就是怀愤。用智不是出于公心,不是要把工作做好,要为国家人民做事,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水平,就是自私用智,对道就是一种伤害。如果求知之心更急,心态更加失衡,就有可能一味迎合上级,排挤或中伤同事,更是失身枉道了。王阳明的这段文字,对初入仕途,初入职场的人来说,是可以作为座右铭的。

王阳明二十八岁观政工部时曾上过一疏,即《陈言边务疏》。“先生初登第时,上《边务八事》,世艳称之。晚年有以为问者,先生曰:‘此吾少时事,有许多抗厉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抗厉气”就是有不平之情,看得天下无人,满朝无人,只有自己可以。王阳明这话并非矫情,《陈言边务疏》虽然说得很有道理,写得很有气势,明人施邦曜甚至说:“读先生八策,胜孙子十三篇也。”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339页。但《陈言边务疏》中说的这些道理,其实说不上独到。而且,道理大家都懂,关键是怎样做。“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143页。王阳明说得没错,这种不平之气不除去,是难以做成大事的。可以说,王阳明对于晋卦的这番认识,其实也是对自己走上仕途经历的一种检讨。

第三,在位之人应该努力尽职,不能旷官废职。初进时在上位之人不相信自己,则应该宽裕自处,“以其始进在下,而未尝受命当职任也。使其已当职任,不信于上,而优裕废弛,将不免于旷官之责,其能以无咎乎?”已当职任,则职责所系,即使上不信,却不能仍然宽裕自处,因为这样就会导致旷官废职。中国古代官场,上级对下级有着很大的制约,如果上级不信任,工作是很难开展的。但职责所在,又不得不开展工作,这就只有勉为其难了。王阳明在江西巡抚任上,就是这种情况。正德皇帝信任的太监张忠、安边伯许泰因为争功不成,都千方百计地构陷王阳明,说王阳明意图谋反。近臣江彬则居心叵测,王阳明不管流言,“大阅士卒,教战法……有言万安多武士,命参随往录之,谕曰:‘但多膂力,不问武艺。’得三百人”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17页。。王阳明的这一做法似乎是在印证奸臣们的谣言,王阳明的亲友都替王阳明捏了一把汗,王阳明却作了一首歌谣安慰他们,这就是《啾啾吟》:“东家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衔其头。西家小儿不识虎,持竿驱虎如驱牛。”“持竿驱虎”是王阳明对自己当时处境最为形象的描绘,虎入平原,其心本虚,小儿持竿,理直气壮,“如驱牛”是自然的结局。但如果虎不管不顾,偏要回头一搏,小儿也就很危险了。“上不信”时,下级硬要推进工作,就是这种情况,有时可能推进得很好,有时则有可能被上级置之死地。王阳明对这一危险的可能不是没有认识,在《寄杨邃庵阁老书》中,王阳明说:“夫身任天下之祸,岂君子之得已哉。既当其任,知天下之祸将终不能免也,则身任之而已,身任之而后可以免于天下之祸。小人不知祸之不可以幸免,而百诡以求脱,遂致酿成大祸,而己亦卒不能免。故任祸者,惟忠诚忧国之君子能之,而小人不能也。”王晓昕、赵平略点校《阳明先生集要》,第799页。王阳明认为,已当职任,就等于是已经坐在了一条破船上,逃是逃不掉的,只有努力拯救,才有可能脱离危险,保全船只,保全自己。任职就意味着要任祸,这就是“身任天下”。小儿“持竿驱虎”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在危险之中,而王阳明的“持竿驱虎”,则是明知自己处在危险之中,只有敢于任祸,才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