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悲剧叙事中的犹太人大屠杀
与进步叙事相对的、关于犹太人大屠杀的另一种叙述或文化结构,就是悲剧叙事,它不但给予大屠杀这个恶行“更高的符号权重”(greater symbolic weight),而且使人们得以通过“不同的方式看待这个由大屠杀带来的精神创伤。”(中文47,英文221)这里的一个关键,是把大屠杀从战争罪中独立出来,不再只是纳粹主义的一个例证,“犹太大屠杀最终被理解为一个独一无二、史无前例的历史事件,一种邪恶之程度前所未有的穷凶极恶”,更重要的是,“大屠杀进入了普遍的历史,成为黑格尔原本意义上的‘世界历史’事件,它在世界舞台上的出现威胁或保证着要改变世界的根本途径”。(中文48,英文222)
可见,悲剧叙事的第一步是把大屠杀独立出来,使其独一无二化,而第二步则是普遍化,不再只是原有范畴中的邪恶的一个例子而已。用以色列历史学家丹·丁内(Dan Diner)的说法,它“改变了我们对过去那个世纪(20世纪)的整个理解根基”, “这个罪恶事件就此变成了时代的标志,一个终极的、无法绕开的源泉”。(中文48,英文222)这是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一种关于大屠杀的新叙述范式。
亚历山大认为,在这样的叙述中,大屠杀成为涂尔干说的宗教意义上的恶(sacred evil,中译本翻译为“神圣之恶”,但是因为“神圣”一词在汉语语境中的褒义色彩,笔者以为译为“宗教性的恶”或许更好。而且亚历山大在借用sacred evil一词时强调的是它与俗世,即world的相对的性质,因此以为“宗教性”是恰当的)。这种恶不能通过普通的理性术语加以解释,因为它“让人想起如此巨大的精神创伤和恐怖暴行,以至于它必须彻底与这个世界和所有其他创伤性事件相分离”。(中文48,英文222)这就是所谓“后进步主义的不可解释性”(post-progressive inexplicability)。用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托洛茨基传》的作者萨克·多伊彻(Isaac Deutscher)的话说:这是一个“巨大而险恶的人性之谜”:它的动机是什么?有什么利益?(已经有人注意到:从一般的战争理论或经济理论看,集中营的杀人方法程序复杂繁多,一丝不苟,费时费力,很不“经济”)多伊彻认为,对这种宗教性的恶,这种人性之谜,应该用悲剧艺术加以表现,而不是“科学地收集事实”。“直到今天,提到犹太大屠杀时几乎必然要提及它的不可解释性。”它呈现为“一个令人生畏的人性与神学之谜”。(中文49,英文224)既然是宗教意义上的恶,因此就需要对大屠杀进行新的命名。像“大规模谋杀”(mass murder)、种族灭绝(genocide)这些术语都并非合适,因为它们仍然把这个独特的精神创伤常规化了(normalize), “把它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的东西”。(中文49,英文224)这个被选择出来的更合适的新术语就是Holocaust。说它更合适,是因为这个来自《圣经》的词带有宗教色彩,意思相当于希伯来语shoah(浩劫)。
悲剧叙事不同于进步叙事的一个核心,是放弃了后者的乐观主义。在进步主义这个“向上的叙事”中,人们被告知:通过创造一个进步、民主的世界,纳粹暴行的受难者得到了补偿,我们要相信未来。而“由于大规模杀戮(massive killing)被重新界定为大屠杀(Holocaust),由于存在这样的威胁,即:成为我们时代之标志的恰恰是宗教性的恶之出现,而非其最终被击溃,进步叙事被阻断了,并且通过某种方式让位于历史颓败的意识(sense of historical descent),一种对于善的背离。”(中文50,英文225)从进步叙事的角度看,纳粹的大屠杀教训了人类,但这是通往更好的世界之路上的一个教训;而在反进步叙事者(比如耶鲁大学视频档案馆主任、文学理论家杰弗里·哈特曼)看来,越是深入研究大屠杀的学者,就越是承认“大多东西仍然黑暗可怕”,纳粹大屠杀及其后一再发生的种族灭绝式屠杀“向我们提出了疑问,即我们是否能预设自己有人性的,是 ‘人类大家庭’,或者用不那么戏剧化的语言来说,我们怀疑进步、文化和教育是否只是表象”。(中文50,英文225)
借用悲剧术语做一个对比,在进步叙事中,大屠杀是悲剧的开端而不是结尾,结尾恰恰是大屠杀的结束和美好未来的降临。因此,进步叙述中的创伤属于“出生创伤”(birth trauma)——历史饶了一点弯路又回到了正轨;而在悲剧叙事中,它成了“死亡创伤”(death trauma),大屠杀是终点而不是起点,是“绝望的起因而不是希望的开始”。(中文51,英文225)一个叙事框架的终点决定了它的终极目的,“在新的对犹太人大屠杀的悲剧理解中,受难而不是进步,成为叙事所指向的最终结果”。(中文51,英文225)悲剧叙事拒绝进步叙述的救赎/弥补观——通过进步得到救赎/弥补(redemption through progress)。它“没有大团圆的结局,没有我们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情的感觉,没有一种未来可以、能够或必然改变的信念。其实,悲剧主人公就是因为没有能够对事情的发展施加影响才具有悲剧性。他们被一股在他们之上的力量所掌控。那股非人类的力量往往不仅无法控制,而且在悲剧事件的过程中是根本无法控制的”。(中文51,英文226)
更重要的或许是,由于对创伤的扩展叙述,悲剧叙事扩大了对于精神创伤的心理认同范围。在悲剧叙事中,大屠杀不再是一个历史性事件,而成为时间之外的一个原型(archetype out of time)。“作为原型,由恶激起的创伤经验大于任何可以由宗教、种族、阶级、地域以及我们所能想到的社会学、历史学概念界定的东西”。而正是这种超越于特定时空的超验性,“为一种空前规模的心理认同(psychological identification on an unprecedented scale)奠定了基础”。(中文51,英文226)笔者以为,这样的悲剧有点接近对大屠杀的寓言式书写,因为寓言的特点就是它对于具体时空特殊性的超越(像“从前有一个地方……”这种典型的寓言式开头就没有具体的时间和空间规定),因此具有别的文类难以企及的普遍性。
特定群体的灾难激发的认同常常也局限于特定群体的认同,这是不同的叙事方式造成的不同效果。因此过于强调受害者的犹太人身份,就会影响其他民族的读者对犹太人苦难的同情,感同身受地经验到犹太人的创伤(与此相似,我们过于强调“文革”受害者的职业、阶级等特殊属性,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我不是“地富反坏右”,他们的苦难与我无关)。作者认为,悲剧之所以能够赢得广泛的认同,就是基于其不可解释和不可控制的性质,在悲剧叙事中,“那股非人类的力量往往不仅无法控制,而且在悲剧事件的过程中无法理解。体会了这种被某种不公平的力量或命运玩弄于股掌的感觉,就能够解释悲剧中为什么渗透着那种被抛弃的无助感,以及为什么能够激发人的同情”。(中文51,英文227)
被大屠杀的悲剧叙事激发的心理经验,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宣泄(catharsis)。宣泄之所以能清理人们的情感,其前提恰恰是化身为悲剧主人公,认同于主人公而不是与主人公分离。“宣泄通过强迫观众去对故事主人公产生心理认同,体验主人公的遭遇,体会主人公死亡的真正原因,来清理自己的情感和情绪。我们活得好好的而他们却死去了,我们可以站起来离开剧场而他们却永远倒下了——这使得宣泄成为可能。这是一种净化(cleansing)与抚慰(relief)的奇异组合,一种觉得自己暴露于人类生活表面之下那股黑暗而不祥的力量之中,却得意幸存的谦卑感(humbling feeling)。”我们寻求宣泄,就是因为对于扩展了的叙事能够建立对他人创伤的认同,能够去体验那既威胁着别人也威胁着我们自己的那股“黑暗和不祥的力量”。正因为这样,在悲剧中,我们所同情的是既是悲剧主人公,也是我们自己,还是整个人类,是三位一体的整体感受。“我们就是通过体验悲剧而救赎/弥补悲剧,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没有消除它。相反,为了达到救赎/弥补,我们必须不断把原型创伤戏剧化和再戏剧化,体验它和再体验它。”(中文52,英文227)
进步叙事是现代性叙事,充满现代性自负。现代性叙事把大屠杀定位于“古代”性质,“以此来和理论上那先进文明的现代性准则形成了对比”。然而悲剧叙事是反思现代性的,它把大屠杀的野蛮放置到了现代性本身的基本性质中:大屠杀悲剧内在于现代性(参见阿伦特、鲍曼等的相关论述)。
但悲剧叙事绝不背离伦理和善。悲剧叙事表现大屠杀并不意味着对它进行审美化,导致娱乐功能超过指导功能。悲剧叙事最后指向道德重塑:“对犹太大屠杀进行重新命名、戏剧化、神圣化以及仪式化的过程带来了(后)现代(西方)世界的道德重建。人们一次次地讲述大屠杀的故事不仅是出于一种情感上的需要,更是为了表达一种道德志趣。这个故事里的角色、情节以及值得同情的结局逐渐变成了一个超越民族、超越时间的普遍的戏剧。”(英文228,中文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