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利与竞争之间的互动
整体而言,他的理论中有哪些存留至今呢?
不是伟大的演进体制。我们将会看到,后来的大经济学家们对此进行了大幅更动。但是,不要只把亚当·斯密的世界,当成他想企及其无法理解之运作规律的初步尝试。亚当·斯密是前工业资本主义时代的经济学家,并没有亲见50年后市场体系受到许多企业的威胁,或是社会发展扰乱他的资本累积律和人口律。当亚当·斯密在世写作时,可能被称作“商业周期”的现象尚未出现。他所描述的世界确实存在,而他对那个世界的系统化论述,则是对其扩张倾向的精彩分析。
然而亚当·斯密的概念必然有所疏漏。虽然他看见了社会的演进,却没有看见一场革命——工业革命。亚当·斯密并没有在丑恶的工厂体系中,在尝试性的公司形式商业组织中,或在熟练工人组织自保团体的脆弱尝试中,看见一种新颖而且具有破坏性的强大社会力量出现。就某种意义而言,他的体系预设了18世纪的英国将永远不会改变,而只会在数量方面有所增长:更多人口、更多商品、更多财富,但是其本质仍然不变。他描述的是一个静态社群的动态,这个社群会成长,但永远不会成熟。
虽说这个演进的体系已经被大幅修改,但是将市场伟大的全貌勾勒出来,仍然是一项重要成就。亚当·斯密当然没有“发现”市场;其他人也早已点出自利与竞争之间的互动,能够提供社会所需的物品。但是亚当·斯密是第一个理解到这样的概念所需之行动的完整哲学;他是第一个以广泛且系统化的方式,阐述这整个结构的人;他是让英国,乃至整个西方世界,理解到市场如何将社会凝聚在一起的人,也是第一个以其所理解的为依据,打造社会秩序大厦的人。后来的经济学家将会润饰亚当·斯密对于市场的描述,探究后来浮现的严重缺陷。然而亚当·斯密对于这个世界所提供之丰富多彩而又充满活力的描述,没有一个人比得上。
对于亚当·斯密渊博的见识,我们只能表示钦佩。唯有在18世纪,才可能写出这样一本无所不包、立论稳当、严苛而又深刻的鸿篇巨制。的确,《国富论》和《道德情操论》,以及亚当·斯密其他的一些文章显示出,他不仅仅是一名经济学家。他是一位想出了包含人类动机、历史阶段以及经济机制,以之表述出伟大自然造化(亚当·斯密这样称呼它)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与社会学家。就这个观点而言,《国富论》不仅仅是一部政治经济学杰作,它是人类历程本身之宏伟概念的一部分。
更有甚者,《国富论》深刻的观察总是让我们感到惊讶。亚当·斯密写道:“对于大多数有钱人来说,财富所带来的主要乐趣,就在于炫耀。在他们眼中,唯有秀出只有他们自己才有足够财力拥有的事物,方能充分发挥财富的效用。”他比凡勃伦早了150年预见此事。亚当·斯密写道:“假如大英帝国的任何省份,无法对于支持整个帝国作出贡献,那么大不列颠就不该支付费用,在战时防卫这些省份,或在平时支援其军民机构,或努力协调自身对未来的观点和设计,以配合这些实际上很平庸的省份。”这时,他是超越自身时代的政治家。
或许不会再有任何一位经济学家,能像亚当·斯密一样充分掌握自身的时代。当然,也不曾有过任何一位经济学家,像他那样稳重、平和,深入地批评却又不带仇恨,乐观却又不流于空想。他固然也拥有那个时代的信念,事实上他出力去镕铸那些信念。那是一个人道主义与理性的时代。但是当这两者都可能为最残暴的目的所扭曲时,亚当·斯密却绝不自大、决不妥协,也不为既得利益者辩护。他在《道德情操论》中写道:“这个世界的辛苦奔忙,究竟是为了什么?贪婪、野心,追求财富、权势与卓越,其目的是什么?”《国富论》提供了答案:所有对于财富与荣誉的巧取豪夺,都有助于百姓的福祉,终能得到正当的理由。
亚当·斯密在晚年极受尊重。柏克到爱丁堡去看他;他在曾经任职的格拉斯哥大学被选为名誉校长;他眼见《国富论》被译为丹麦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只有牛津大学忽视他,始终不愿意颁给他荣誉学位。有一次,当时的首相小皮特与阿丁顿、威伯福斯和威廉·格伦维尔会晤,也邀请亚当·斯密与会。当这位年长的哲学家步入房间时,所有的人都起立致敬。他说:“诸位先生,请坐。”小皮特回答:“不。我们要等您入座后才坐下,因为我们都是您的学生。”
1790年时,亚当·斯密过世,享年67岁。奇怪的是,他的谢世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或许人们正忙着担心法国大革命,以及它可能对英国造成的影响。他葬在坎农格特教堂墓园。不起眼的墓碑上写着,《国富论》作者亚当·斯密长眠于此。很难想出比这更隽永的墓志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