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我见到了雪域高原上的佛光
一
没有哪一本约我写序的书,让我思考这么久。
坦率地说,这是一本写得很冷静、很客观的书,史料采集的严谨、认真,考据的缜密、细微,均在我之上,依常情,激情澎湃的作品易于引发读者的共鸣,而这种“他者的目光”下的客观陈述,很容易平平带过,激不起半点波澜。
然而,一旦能触及冰山下面更巨大的部分,你却不能自已了。
这时,我便联想到了1986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维塞尔的名言:
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告诉人类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如何开始,而是如何重新开始。
当然,这部《西藏1934——黄慕松奉使西藏实录》,其主人翁黄慕松并非上帝,然而,在经过整整80个年头后,他分明以自己在西藏短暂的出使,在告诉我们,今天该“如何重新开始”。
不为别的,因为雪域高原——世界的第三极,也就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地方,当是最接近天堂的!
在那里,我们可以一睹天堂之美。
当然,更可以最真切地听到佛祖的箴言。
体悟西藏如何在天地之间呈示神秘之光。
二
作者正是这么做的。
西藏在天地间、在整个人类世界、在亚洲大陆,当然更在中国广袤的疆域内,那神秘的雪冠,那偌大的山影,清澈见底的湖泊,生生不息的江河,还有森林与草原,险峰与峡谷,宫殿与寺庙——在地理上如何读懂西藏,作者告诉了我们很多,当然是借黄慕松之口说出的。
同样,西藏在鸿蒙初开,板块相撞而隆起,吐蕃一统藏区,建立王朝,定都拉萨,与唐朝通婚,文成公主入藏,以及元代被纳入中央集权统一管理,近代更经历了与英国殖民者的血战,一切的一切,在历史这条长链上又如何紧紧相扣,从而独创出一部瑰丽而又艰辛的民族史诗,以显出民族文化崇高而又亲切平易的华章?
而这更是作者通过对黄慕松的临摹展现出来的。
于是,便引发了我很多的思考,人与自然,人与人,神与自然,神与人,以及宗教哲学、自然哲学,等等。
读第一遍,是浏览,是感受;第二遍,当是把握,是思考。
第一遍,是冷静;第二遍,则不可自已。
三
关于黄慕松的使藏,有如下报道:
是年冬,西藏达赖喇嘛病逝,特任公为封祭专使,溯峡西征。逾蓬茸,绝澜沧,道路艰险,经时乃达。入拉萨之日,万民夹道欢呼,争睹威仪。大庙施茶,典礼至重。公周旋于坛席,仪观伟然。致命成礼,躬加拊循,益宣传国家眷念西陲之至意,藏民欢喜顶礼。回面内向论者以为,奉国威灵,布德明恩,建国以来斯为盛轨。
单从场面上看,他受到的热烈欢迎,是以免除任何“杞人之忧”了。
可果真如此吗?
达赖喇嘛骤然去世后的西藏并不平静。
其时,西藏与中央政府已经“失联”20余年了。
而达赖之后主持大局的,有亲中者,亦有亲英者,更有表中里英者,各种暗流在涌动,而最严重的,莫过于英国殖民者借印度向北扩张,虎视眈眈,试图把西藏分割出去,成为其殖民地的一部分。
作为失联20余年后被派出的公使——如前文所称的“封祭专使”黄慕松所面对的局面,可谓波谲云诡,扑朔迷离,甚至险象环生,稍有不慎,便会有辱使命,背负千古骂名。
如此,他交出了全部的生命——在离藏后不久,就因为积劳成疾,加上在世界屋脊上一时难以适应生存环境所留下的病患,而英年早逝。
四
《周易·贲》有云:
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黄慕松使藏,正值日寇侵占东三省,并在华北制造事端,在侵占热河后,又攫取了河北、察哈尔两省的大部分主权;而在南方,西南政务委员会一直维持半独立的局面……神州大地,几度分割,正应了鲁迅的话:国将不国。如果黄慕松出使失败,在时变中黯然而逝,后果不堪设想。
短短几个月,他是如何击败分裂者提出的“中英悬案”,捍卫了国家主权,终于在西藏设立了中央驻藏办事处,在战云惨淡之日,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呢?
我们可以从书中找到他做出的很多努力,例如:
观亲疏——知人也,知心也,谁亲中,谁媚外,当一目了然。
辨真伪——其义自晓,当明察秋毫。
知机杼——运筹帷幄,折冲樽俎。
守原则——对于英殖民者的狼子野心,寸步不让。
还可以列举很多,如说识忠奸,辨良莠,善进退,等等。一如书中所云,由于黄慕松的不竭努力:
中央在西藏设立驻藏办事处一事,瓜熟蒂落。可以说,除英人与亲英派沮丧外,余者皆大欢喜。虽说驻藏办事处地位、权力非比前清驻藏大臣,但相较民国元年西藏地方政府撵走驻藏办事长官锺颖,拒绝北洋政府任命的驻藏办事长官陆兴祺入藏而言,历史已前进了一大步!在西藏失联22年之后,中央政府在拉萨设常驻机构,是宣誓国家主权、阻止西藏分离的一大成果。
之前,尚无人能如此力挽狂澜。
这也为至今80年西藏的稳定奠定了胜局。在当时板荡的中国,无疑是一大佳音,免除了国家与民族的后顾之忧。
黄慕松重启了20世纪西藏与中央的新纪元,功莫大焉!
察时变,他眼光独具;化天下,他更身体笃行。
五
无论评价一个人,还是历史,我总感觉笔力不逮。
当然,人是活生生存在着;历史,更是轰轰烈烈地发生着与延续着。
所以,如何评价,都是一种固化,因为人类社会还在前行,评价总是会因时而异,甚至因人而异。
唯有超越任何评价,无论是伦理的,还是功利的。
只要这个人的业绩仍昭然于世,他所创造的历史已不可改变。
为此,我写下了以上文字。
诚然,黄慕松这个人我并不陌生,毕竟我从事的是客家研究,在我的其他著作中,早已出现过他的名字、他的业绩。不过,还有另一重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私人的原因。我的外祖父郭宝慈,早年在日本便是同盟会会员,辛亥年率部光复了南(雄)韶(关)连(州),旋即选上国会众议员,直到中山先生逝世,才从北京回到广东,目睹民国初年的官场乱象,他决意归隐农田,没料黄慕松主政广东——这也是他一生最后的几个月,却决意请我外公出任禁烟委员,外公无法退却,只好再度出山。
黄慕松溘然去世,禁烟委员们闻之大恸,作诔文祭之:
呜呼!维公聪明,学博而精。器识宏毅,志行坚贞。昔在弱冠,惊人一鸣。班超投笔,终军请缨。发轫黄埔,负笈东瀛。游学欧美,大器终成。入参帷幄,出拥旄旌。勋业彪炳,著于两京。宣抚回藏,洞达边情。拜命旋粤,政绩煌煌。严禁烟赌,雷厉风行。大小赌博,阖省肃清。扫除烟毒,芙蓉城倾。百粤民众,如庆更生。天胡不吊,国溃长城。粤民奔走,骇汗相惊。如瞻岘首,痛哭失声。矧在僚属,涕泪纵横。愿继公志,不顾牺牲。禁绝烟祸,符实循名。兹来哀奠,虔致愚诚。呜呼尚飨。
这是前辈们讲给我们的故事。
文中讲到黄慕松宣抚回藏、拜命旋粤,所任职处包含蒙、疆、藏、粤,也就是南北与西部大部分的疆域,在中国历史上,一人担荷祖国几大疆域安危之封疆大吏者,能有几人?
因此,于公于私,于学于情,这篇序言也就不能不写了。
只是,我把这部仅是“冰山一角”的书里的“未尽之言”,写出了百分之一二么?
我见到了雪域高原上的佛光。
(谭元亨,华南理工大客家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导,教授,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著作100余部,3000余万字。曾多次应邀赴美、法、英、加拿大等国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