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现代 怎样新诗:中国诗歌现代性问题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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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性感的还给性感

——以李森为例看诗歌如何表现“生意”

敬文东

“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易·系辞上》。这等质朴、铿锵、洁净的言辞传达出来的,完全配称华夏文明内部辉煌、灿烂的内容,只因为它始终乐于“以‘德’论生,强化了‘生’之普遍实在的善的价值,这是从质上概括的乾之‘大生’;从量上看,‘大生’推进为‘广生’,万物生生,气化流行”向世陵:《易之“生”意与理学的生生之学》,《周易研究》2007年第4期。。而“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肯定能够入驻中国古代最伟大的格言之行列,至少,当代诗人李森和他的诗句愿意为此做证:“一起逃走吧,子夜不眠的玫瑰/带着渴望的尖刺,向着日出爬行。”(李森《合拢花瓣》)考虑到“太阳”意象在华夏文明中的固有语义,“向着日出爬行”只可能意味着对生的渴意;考虑到动态的“日出”形象在国人心中的通常含义,“向着日出爬行”只可能更具体地意味着对生意、生机、生气的向往:“日出”喻示着生命的清洁开端、无限的希望、火红的前程;而考虑到“爬行”在玫瑰的匍匐性生长中,承担着承前启后甚至传宗接代的作用,“向着日出爬行”只可能意味着生意之顽强、生机之强悍、生气之艰难曲折……

云南远离政治中心,是帝国的脚趾、小腿,甚至小腿上一小块腓肠肌或几根经络。由于大山阻隔,河流密布。较之于其他或平坦或隆起的区域,云南很可能更有机会充任正史的“二奶”——小南明和老吴三桂的话剧,也许只适合在云南上演。如今,它倒是更乐于教导自己的嫡出子孙(比如李森)在诗歌中,把它再次弄成现代性的“二奶”。现代性的“二奶”既意味着从侧面攻击现代性,也意味着它将成为攻击本身需要仰赖的堡垒、要塞和根据地,只因为没有大后方的攻击行为,只能是死路一条。为此,曾长时间浸淫于西方诗学的李森,终于将目光转向被遗忘多时的华夏传统:恢复事物的勃勃生机,将事物从现代性的压榨下解救出来,在诗中,将生机重新赋予万物。或许,这就是李森在深思熟虑之后,果断采取的诗歌策略——对生机、生气和生意的呈现,构成了要塞、堡垒和根据地。在李森笔下,不但有机物(比如飞动的鸟)富有生意,看似死寂、没有嘴巴和耳朵的无机物(比如本该无言的石磨)也从未闲着——“现在,南方漏斗的深夜,三只鸟窝里在争吵/里面,模仿铁锤、錾子、银镰的词汇在蹦跳”(李森《灌木林》)。“夜的中央,石磨里孤傲的那根轴在旋转/它要顶开石头磨盖……”(李森《天问》)在构成和促成生机的大合唱中,所有事物都被云南人李森认为是美好、动人的,包括一向形象不佳、令人恐惧与反胃的蟒蛇:


北方,饥饿旋转沙丘

蟒蛇,在中央,梦见一条藤蔓直立起来

(李森:《蟒蛇》)


在此,“直立”是一个特别值得重视的语词,尤其是在它和蟒蛇的“梦见”行为发生关系的时候:不依靠墙壁、树干充当脚手架,便无法攀爬和提升自身高度的藤蔓,是在蟒蛇“梦见”它时,才突然间“直立”起来的。蟒蛇的“梦见”行为,成了藤蔓得以“直立”起来最大甚至唯一的辅助力。在云南(或云南诗人心中、笔下),蟒蛇除了具有助人为乐的美德外,还很有几分调皮的猴性,令人喜爱有加:“它曾经模仿上古的长虹,在河边饮水/它带着身上禁锢的光斑,在洞中摩擦/它梦见钻进了一个音箱,藏在乌鸦的眼窝背后。”蟒蛇的调皮特性和隐藏起来的幽默感(比如藏在乌鸦的眼窝背后),意味着万物各从其类,兢兢业业地恪尽职守。考诸李森诗歌的整一语境,万物不存在重要性上的丝毫差别,只有在促成生机、生气、生意方面不同的革命分工。

太阳和月亮,天空中一对隔河相望的冒号:“大的那个——太阳,要来引领我们/小的那个——月亮,一直在怜悯我们”(李森《天空》)。农耕时代的天空如此明亮、清澈,太阳照耀整体的万物,毫无偏爱、无一遗漏地催促它们快快成长——偏心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和利润、数字、资本的逻辑密切相关。太阳是地球上所有能量的唯一来源。一切复杂的能量方程式,都可以还原到、追溯到简单质朴的光线;月亮则以它规律性的圆缺、盈亏,给予我们准确的时令以指导农耕,但更要指导庄稼和果蔬接受太阳的引领以便成就自身,准时达致饱满酣畅、喷薄而出的境地。与农耕相对称的,只能是由万物组成的生意盎然的大自然,但更是被提纯出来的生意本身。农耕的本质,就是顺应生意自身的成长与养成,在更多的时候,带有“四两拨千斤”的架势与境界:顺着事物成长与瞭望的方向,施二三两巧力和小力,促进和加速它的生长。云南是植物的王国,李森似乎很自然地写道:“南国,花苞又放弃贞洁”(李森《蟒蛇》)。但这真的是李森的神来之笔,和人间凡世对“贞洁”的守护与看重刚好相反。“花苞”放弃“贞洁”,倾心于甜蜜、温馨的性生活,既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是值得称道的行为,更是农耕可以施行“四两拨千斤”的基础,但最终,是为了促成盎然的生意,是为了暗自滴水的生意本身。在此,一个“又”字惹人遐想,它表明:放弃“贞洁”的事情在周而复始地发生,而不断轮回的同一件事情本身就意味着生气,意味着种族不绝的绵延。让事物按照自身节律、方式和对季节的依赖怀孕、生殖,是农耕的基础,是农耕的宪法,更是生意、生机、生气遵循的圭臬,用于起跳的地平线。“天与地是在暴风雨中交媾。从荒古时代以来中国人就认为云是地的卵子,它靠雨即天的精子而受孕。”〔荷兰〕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李零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第23页。农耕时代的天、地如此质朴自然,以至它们在暴风雨中泯灭“贞洁”的行为,都显得庄严、大气,甚至跟传自亘古的巫术都毫无关系。

呲牙咧嘴的现代性仅仅将万物看作冷冰冰的物件:万物都可以被分解,可以被解剖,生意、生气和生机是它的天敌;现代性长有一双能够全方位观察的复眼,万物仅仅被看作促进时代“进步”与“发展”的工具,但必须以事物的尸体或身体的零部件为方式,参与到时代的进程之中;现代性崇尚事物等级制度,宣称不同的事物具有不同的价值,能制造五美元利润的鱼子酱,绝对高于只能制造三美元利润的菠菜——或许,这就是现代汉诗长时间推崇事物等级制度的隐蔽原因(但此处对这个问题姑置不论)。为现代性的“二奶”能够准时出场精心考虑,李森果断废除了事物等级制度,让交媾的大天地,直接等同于“失贞”的小花苞;他放逐了现代性视力极好的复眼,不允许任何一个事物丧失生机,更不允许任何事物处于碎片化和尸体化之中:


南国浮动的海角,残冬席地卷起,春光开始播种青草

光的阴旋转树冠,候鸟的风铃,背走造冷的风箱

号角生下蝉虫,钟鼓老成磐石,琴弦种下藤条

轰鸣的旗帜种下了我,七星银勺里的春晖种下了你

春光的顶针,顶着种子的悲智发芽,针针织就田园

缪斯妹妹,让狮子在我们耕作的领地,像理想一样安睡吧

(李森:《青草》)


齐泽克(Slavoj Zizek)对当下险恶境遇的理解或许是精辟的:在目下的现代性时代,甚至连“‘性感区域’都不是由生理决定的,而是对躯体予以符指化包装(signifying parceling)的结果。躯体的某些部分在色情方面被赋予特权,被人视为性感区域,不是因为它们在解剖学上具有什么优势,而是因为它们以某种方式陷入了符号网络之中”〔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斜目而视》,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第34页。。齐泽克的意思很可能是:现代性不仅抽干了事物的鲜活本性,让它们抽象、干瘪、缺乏水分,让它们尸体化、碎片化,最后,还干脆把它们给彻底地符号化了。但真正的危险刚好在于:“‘符号化’就是‘符号性谋杀’(Symbolic murder)”〔斯洛文尼亚〕齐泽克:《斜目而视》,季广茂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第39页。。万物在现代性时代被迫陷入流亡之途,它们离开土壤,离开空气;“符号化”却自称它们的空气、它们的土壤,因此“陷入符号网络之中”的性感区域,只具备冒牌的敏感性——其敏感性顶多只能算作对敏感性自身的拙劣模仿。性高潮虽然像楼市泡沫一样居高不下、一路凯歌,含金量终归有限,不可能真的达到抽搐、痉挛、颤栗和销魂的境地。现代性为万物提供的土壤不是真实的土壤,提供的空气仅仅是黏稠的、无法进入事物肺部并为肺部吸收的气体。鉴于事态的严重性,云南人李森采用的诗歌策略,不是回到农耕时代(也不可能回到农耕时代),而是借助农耕时代的节奏,为现代性时代以及被它垄断、统治的事物寻找一种新感性:


河姆渡,就在那个早晨,那个早晨

我把一头野牛领回家耕作

又擦干了一匹马的眼泪,让它安心吃草

就在那个早晨,那个早晨

我和春相约,一万年后相爱

(李森:《河姆渡》)


农耕的节奏大体上就是大自然的呼吸节奏,它充满生机,满带着露珠、朝阳和善意;行走在七千年前的河姆渡的那个野生之“我”,正在按照生意自身的节奏、生机满意的脉动,以四两巧力和小力,顺势把野牛“拨”向“耕作”的方向——这一切,都发生在叠句反复的“那个早晨”、歌咏般的“那个早晨”。在诗中,野牛被驯化为耕牛如此简单,但那仅仅是因为驯服它的人被生意自身的节律所掌控。黄梵精确地观察到李森对《诗经》——尤其是对《诗经》中叠句技法——的借鉴,承认这样做的好处是“消除争辩,把一些孤掌难鸣的诗句变成一个个回声。聆听这些接踵而来的回声,读者便易于迈入‘知者不言’的神秘诗境”黄梵:《从〈诗经〉到新诗——李森近作读后感》,载李森《屋宇》,新星出版社,2012,第235页。。不排除有诸如此类纯粹诗学技术方面的考虑,但深陷于现代性时代的李森对《诗经》有这么大劲头,很可能更有本体论方面的用意:《诗经》的节奏就是农耕节奏的语言化,是对生意、生机和生气的符号化。农耕的节奏大体上意味着大自然季节性的周而复始,无所谓死亡之悲,无所谓复活之喜;《诗经》诸篇中的叠句反复,或许就是对周而复始自身的语言性描摹。寻找现代性之“二奶”的李森想要的恰好是:叠句在反复吟诵中,加强了生意的厚度、拓宽了生机的广度、放纵了生气的深度——


鸡鸣呜呜,饮尽残阳。鸡鸣咕咕,饮尽韶光

鸡鸣连着鸡鸣,山峰连着山峰,云雨的千万襁褓挂在空天

石头靠着石头,树摩擦着树,山路如绸在风中起伏

鸡鸣空空,叫万物做成春色。鸡鸣慌慌,叫人养成心灵

鸡鸣崔崔,画着水墨长空。鸡鸣遥遥,与闲愁相约红透

(李森:《鸡鸣》)


正是在铿锵抑扬、错落有致的叠句反复中,“云雨的千万襁褓挂在天上”;正是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声中,“万物做成春色”、“人养成心灵”,并“与闲愁相约红透”……连一向慵懒、性喜瞌睡和面色黯淡的“闲愁”,都获得了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像一个快要被水分涨破皮肤的西红柿,在满腔喜悦中,暗自忍住了生意引发的心跳,就像“树会憋住满腔的绿意”(张枣《云》之六),更不用说本身就具备积极生命力的“襁褓”、“春色”和“心灵”。但这一切,丝毫不会让人感到意外,因为叠句反复生发、演奏出来的音乐感,不高不低,不急不躁,特别适合万物生长;叠句反复在为渴望生机、“向着日出爬行”的万物伴奏;不分贵贱的万物在被诱惑中,则梦游般,像投桃报李一样,走向了自己的大生命,并在这个饱满的过程中,罢黜了所有消极的东西。或许,李森理解得非常正确:最大的生机、生意、生气,是“饮尽残阳”之后的生殖,是“饮尽韶光”之后的生育和生养——前提是叠句反复预先给生殖、生育和生养扫清了障碍,让“残阳”和“韶光”得以成为生意、生机、生气需要吸吮的能量。


春还在,那只雨燕不能歇下来

它抱着一小盏白光在屋脊上盘旋

春不在,那只雨燕也不能歇下来

它抱紧一小团黑告别犁铧而去

(李森:《春还在》)


名词性意象“春”、“雨燕”、“白光”、“屋脊”、“一小团黑”、“犁铧”和动作性意象“歇”、“抱着”、“盘旋”、“抱紧”、“去”,几乎是任意地、毫无逻辑地被焊接在一起——这种情况,在李森的近作中几乎比比皆是参阅一行《气之感兴与光阴的悲智》,载李森《屋宇》,新星出版社,2012,第239~247页。。他故意让意象处于错乱搭配,处于乱点鸳鸯谱的境地,仅仅是为了凸显生意的茂盛、生机的茂密和生气的盛大:生机勃勃或勃勃生机让万物暗中发愿,要拼尽全力用于生长;这种鼓鼓囊囊、乳汁饱满的情形,宛若大地刮起一阵时速时缓的春风,它让桃花的花粉没能正确地落于桃花的花蕊,却被错误地吹到了低飞的蜻蜓眼里,让蜻蜓暗中大吃一惊,为不可能的怀孕惭愧不已,为无功而受禄心生感激。这种目的倒错、彼此难以般配的情形,反而比正常的、合乎逻辑的意象搭配更能显透生机、展现生意。李森在俯仰之间就能完成这场小小的诗学变革,条件之一是叠句反复充当基础,或者,他至少从叠句反复能够加强生意的功能中,获得了启示。

现代性的“二奶”或许就是这样炼成的:在李森接受农耕经验和《诗经》节奏共同启示过的诗作中,表面上只有农村和田园山水,但隐藏在诗作之中的,恰好是城市,以及由城市代表的现代性——城市以匿名的方式,早已潜伏于李森的近作,充当精彩绝伦的卧底。这种匿名方式如此突出,卧底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让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城市的存在。或许,这恰好是李森想要达到的效果。只因为匿名的城市将会告知李森的读者:正面描写现代性和都市的诗篇,也许揭露了都市和现代性足够真实的那一面,但它不像匿名的城市诗因为接受农耕节奏和《诗经》节奏而显得更性感、更有水分,以至于性感区域竟然真的就是如假包换的性感区域,性高潮就是性高潮。在这里,新感性被重新交付都市中人,一切生意、生机、生气都能得到直观,农耕时代的节奏被创造性地转化为拯救城市和现代性的途径之一、方式之一:


有时,我在屋宇中,在火塘边沏茶,为等待而学习遗忘

此时,我在屋外,看着树上所有的果子模仿麻雀,向屋宇靠拢

我还看见过,春光心慌,点燃夏火。秋云伤怀,抟成冬雪。

我知道,世界等着我开门瞭望,门槛等着我回来闭户厮守。

(李森:《屋宇》)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中文系)